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忠叔不太放心,“许大夫,去追一追吧。”
许奕安何尝不想,但他刚刚说错了话,这会儿无患也根本不肯再听到他的声音,追上去只会让她逃得更远。
“忠叔,你去看着她,快下雨你带把伞,也别上前跟她说话,让她……消消气吧。”
忠叔看了眼天边压来的乌云摇摇头,“以何姑娘的脾气,恐怕是消不了气。”
许奕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怎么办?”
最后,他还是亲自追了出去,远远跟在无患的身后。
而无患也明知他就在身后,就是不停下脚步。
其实她无处可去,离了许奕安,只能流落街头。但她实在不想让自己太没出息,怎么就落到了这般地步。
因他而受的伤,因他摆脱了何家,又因他连个能回的地方都没有。
许奕安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她,“无患我错了。”
无患甩开他,在来往的人流中十分彷徨,许奕安肩头一垮,伸手攥紧了她的手腕。
“对不起,我只顾着别人却疏忽了你,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是无患,我不是不懂你的。”
挣不开他的手,无患无力得撇过头,“你放手。”
“无患我错了,真的知错了,你明明是为了护我,看我被他们伤着才气不过的,我不仅没谢你,还怪你,是我不好。”
这男人……认错倒是利落。
“我去准备藤条,让你来抽我,把我背上都抽烂来,这样你能不能消气?”
好啊,明知她心疼他背上的伤,还敢来激她!
无患反手擒住他,“你当我不敢么。”
她愿意理他,至少还是有转圜的。许奕安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无患的脸色不大对,身形晃了晃,竟软软得倒在了许奕安的怀里,再不省人事。
“无患?无患!”
许奕安托住她,见她这般毫无预兆得晕倒,急得一点头绪都没有。
没有回医馆,他横抱起无患径直冲回小院,银针施下却不见成效,头一回连他也无措起来。
这段时间无患的身体还不错,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也未曾见她表现出什么痛苦。
所以他忘记了最初想要留下无患的初衷,也忘了她其实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强健。
长年累月服毒的后果,终是要显现出来了。
见她不醒,他沉着脸疾步回到医馆中,“忠叔,把那药取来。”
忠叔心知肚明,“怎么?何姑娘呢?”
“晕倒了,你快去取药啊!”
少爷这般焦心的模样实属罕见,忠叔不敢耽误让他先回去,一会儿他取了药送去小院。
只是等何姑娘醒了以后,少爷想怎么解释呢……
一片混沌幽黑,像是凌晨时分的天色,火光微弱,伴随着一下下的捣药声。
这是当年在何家,她受了伤,师傅给她上药的情形。
不知为何,她很快便清楚这是在做梦,梦里的一切,都是她曾经的经历。
果不其然,一转头就看到了师傅,说实话她很开心,至少梦里的师傅眉目很清晰。
桦在忙着手里的动作,一转头见她醒了,并无笑容得凑过来,“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张口,却说不了话,桦也没有等她的回答,若无其事得给她上药。
这药上着很疼,但很有用,末了还有一粒她无比熟悉的药丸,吃了它,就不知道疼了。
但每次见她吃这药,师傅的神情就很沉痛,她没法忽视,头一回问出了一句这到底是什么药。
当年她有问过么?师傅的反应又到底是不是梦呢?
桦先是一愣,又沉默了许久,最后告诉她,这个药是毒。
无患并不意外,捏着手里的药丸,莫名心慌起来,“那这个毒,吃了会怎样?”
这时,有响雷劈了下来,师傅的话让她如坠冰窖,屋里的火光越来越暗,最终被风雨吞没。
好冷。
为什么她要作为刺客被何府选中,为什么她要靠着这样的毒药苟延残喘,为什么她要受这份罪……
凭什么……
耳边只有雷声不绝,隐隐有陌生的说话声,像是隔了层水幕般不清不楚。
忽而,额上的沁凉惊醒了她,本能地避开刺激,却引来了欣喜的关切,“无患你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许奕安的眼底有些泛青,像是憔悴了好几天。
确实如此,许奕安已经在她的床边守了三天三夜了,把所有的药都用完了,也没见她的呼吸重上半分。
他覆上无患的侧脸,展颜间所有的疲乏和担忧都没了,“醒了就好,我只求你能无恙,有哪里不舒服么?我去给你盛点粥吧。”
无患不说话,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床帐,仿佛还未清醒一般。
许奕安拿不准她是不是还在生气,“无患,你好歹说句话吧。”却没能得到半点应答。
不是她不想说,是说不出来。
她看着许奕安,明明想唤出他的名字,喉头却偏偏如废了一般,唇齿也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张开。
好在许奕安看懂了,不太确定地将她扶起来喂了水,“怎么样好些么?”
无患猛咳几声,被堵住的嗓子才算打开,“我晕了多久?”
许奕安放下水盏,“没多久,你可吓死我了,刚给你把了脉,身子怎么虚成这样?”
平日里无患看着还好,一个出手轻松便能打垮一群人,可探了脉才发现她其实弱得厉害,内里早就没有中气了。
他一个大夫,往日相处居然看不出这一点。
许奕安不由怀疑起来,难道是因为她所服的毒药导致的?那他该怎么办,手里的解药似乎起不到太多作用。
不过更重要的事情是向她好好道歉。
他扶着无患的胳膊,郑重地看着她无神的双眼,“无患,之前的事我错了。”
“我知道,你不用再道歉了。”谁知无患却打断了他,看不出到底是心死还是真的不在乎了。
看出许奕安的迟疑,无患苦笑着低下头,“你没说错,又何来自责。”
许奕安却没有听出她话里的异样,刚想松口气与她重修旧好,又听她说道:“从今往后,你也别对我太上心,至于娶我,更别想了。”
屋子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被窗外鸟雀的啼鸣划破。
许奕安深吸一口气,似是想要把自己的精神提起来,否则就会垮塌在这沉默中一般。
“无患,你还是生气。”
无患摇头,脱离他的掌心,缓缓转过身看他,太冷静,太决绝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问师傅我常吃的那药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我该是问过的,只是……后来忘了。”
许奕安想要插嘴,却被她制止,“而这个梦让我想起了很多东西,也还好想起来了。”
她卷起衣袖,看着自己光滑无瑕的手臂,和一点脏污血迹都没有双手。
只有她知道这都只是假象而已。
“我不知道疼痛,不知道疲倦,杀起人来就像个怪物一样,哪怕腿断掉也能咬牙跑起来。而这一切都是拜那毒药所赐,因毒而成的刀刃,也会因毒而毁灭。”
梦里的一切都那么清晰,她不知皮肉疼痛不代表不用承受痛苦。
甚至那毒药带来的痛苦远超皮肉伤,这么多年折磨着她,居然差一点就忘了。
“许奕安你知道么,这种毒药但凡开始用了,就没有回头路。而用了这种药的人——”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眼里像是被蛰进了盐粒一般,泪水决堤而出。
“我们……活不过三十岁。”
刚醒时有口不能言也不是偶然,她的毒发会慢慢毁掉她的身体,最终破败。
她注定短命,陪不了许奕安。
窗外鸟雀飞到了窗框上,扑棱着翅膀叽喳成对,阳光正好,将这对鸟雀的剪影投在窗上,好漂亮的一副春景图。
可一窗之隔的屋内,却寂如寒冬,冻得人心疼。
“不可能。”
终究,许奕安也只是说得出这么一句话。
他全然不相信得起身来回踱步着,困兽一般摇着头,一个劲得否认无患的话。
“不可能的,只是毒药而已,慢性的,它吃多了撑死就是……身体弱一点。三十岁?这怎么可能,真要如此,谁家肯做这赔本买卖,你肯定是弄错了。做梦而已不能当真的,不可能的……”
无患也这只是她一场噩梦,但她从不是愿意撒谎的人,哪怕骗骗自己也不愿意。
“那我当时突然脱力也好,这次晕倒也好,脉相虚弱内里不足也好,你怎么解释?”
许奕安猛地回头,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他不知道,解释不了,除了她所说的毒药所致确实没有更好的说法。
可他不要相信,难道他们才初遇,无患的命就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不会的,那药……不是为了害你性命的啊。”
他知道无患因为那毒药吃过很多苦,也知道她终有毒发的那一日,但他从来没想过会这么快。
没道理会是这样的……
无患第一次见到许奕安如此痛苦难言,他捂着自己的脸,指甲慢慢抠进眼角的皮肉里,划出通红的爪印,恨不得把这一张脸撕下来。
“许奕安。”
她舍不得看到许奕安这样,起身拉住了他,“这不是你的错。”
许奕安却笑得凄惨,被隔绝在春日暖阳之外,往日的洒脱也好沉稳也好都不见了踪影。
“呵呵呵……不是我的错?哈哈哈哈那还能是谁的错?!”
他看着无患,视野很快被模糊,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以逃避脑海中那些被尘封多年的咒骂和自责。
我就是罪魁祸首啊。
我就是……造出这些毒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