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奕安未被惊醒,她干脆也不扰他,毫不紧张得重新睡下,就等着店掌柜来使手段。
果不其然,属于两个人的脚步声停在了他们的房门口,似乎从袖中抽出了什么。
无患以为他们会钻破窗户纸,谁知店掌柜倒是个熟手,聪明得从门下的小小缝隙里吹进了迷烟,还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然而许奕安已经睡死了过去,门外那微弱的咳嗽声根本没能惊醒他,倒是那迷烟被吹进来没多久就与他之前燃的药粉起了十分微妙的作用。
作为大夫的本能,许奕安在闻到一阵古怪的药味后立马醒了过来,庆幸自己还好留了一手。
“无患,无患?”
他怕惊动了门外的人,反而被打杀得措手不及,又轻推了下无患,可一向浅眠谨慎的无患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半点反应。
许奕安多少有些意外,她这是被放倒了?
既然无患醒不来,他索性不打扰她的好觉了,自己偷偷拿起包袱,从里面摸出了一把匕首。
当时只是想着有备无患,居然在出门第一天就用上了。
两种迷烟在空气中混合了好一会儿,那不同寻常的药味愈发浓烈。
但门外的老板丝毫不知,想着该起药效了,便偷摸着推开门。
谁知许奕安早等在了门后,手里握着方凳的凳腿——怕匕首出人命闹大了不好收拾,他还是换了房间里那张开了缝的木凳。
为了方便行事,店小二手提端着盏火光微弱的油灯,也正是这灯光助许奕安看清了跨进门的人影。
甚至不去分辨来者何人,许奕安就举起凳子砸了下去,并不擅武艺的他甚至连睁眼都不敢,一门心思闭着眼胡乱挥舞。
“哎哟——”
被猝不及防砸中头顶的店掌柜痛呼一声,连踉跄倒地都没来得及,又被照面扑了个正着,直愣愣向后躺去。
店小二一见掌柜的满脸是血倒出来,被吓得尖叫出声,惊醒了大半的房客,洞黑的客栈也很快亮堂了起来。
谁知许奕安第一次动手伤人毕竟紧张,听到动静后也是慌了,二话不说抄着凳子挥过去,又把小二砸了个天旋地转。
忠叔早在店掌柜痛呼的时候就冲了出来,只是被这莫名的场景唬得愣住,也不急着出手了。
许奕安打急了眼,追出门来差点误伤了忠叔,忠叔哪敢由得他乱来,赶紧拉开了架势。
被痛击的店掌柜找不着北,与小二互相见着对方面目全非的惨状皆是嚎啕不已。
那些个被扰了清梦的房客满腹埋怨得出门查看,迷糊只看到血糊糊的两张脸,有胆小的也跟着叫了起来。
而许奕安还举着即将散架的凳子张牙舞爪,大口喘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想起无患还在房里又跌跌撞撞回去。
谁知无患早就醒了,正悠哉得坐在床上捂嘴闷笑呢,“许大夫好大的气魄啊,一个破凳子也能让人落荒而逃。”
她那笑弯了眼的模样一看就是故意的,不然以她的特殊体质和多年的习惯,怎么可能会被人轻松迷晕。
扔开沾了血的板凳,许奕安叉着腰哭笑不得,因为刚才用力过猛,他现在浑身都在发软。
“我就说,明明已经化解了迷药你怎么还晕了,好啊你存心看我笑话呢。”
无患耸耸肩,说得理直气壮:“是你说要护我的,我让你逞了回英雄不好么?”
“我……”
许奕安无可反驳,又被旁人追问怎么回事,他总不能照直说店掌柜贪图他女人的美貌吧。
其实大家心里也清楚,常有客栈的掌柜小二手脚不干净,即便不图人,图个财也没什么奇怪的。
众人散了之后,许奕安的睡意也彻底没了,忠叔担心店家会报复回来,想现在就收拾东西走人。
无患也附和同意,不然店家若是无耻点告上官衙就太耽误时间了。
许奕安十分懊恼,坐在她身边闷闷不乐,“都说出门一日难,我就为求个药也这么多波折。”
唠叨归唠叨,但这店,他们确实住不下去了。
许奕安满腹郁卒得喝了口冷茶,又轻嗅了下四周,“一股子血腥味,熏死人了。”
然而就在这时,店掌柜突然又杀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个身形健壮的汉子,两人却是满脸的盛怒。
“好啊你们,竟然杀人!”
杀人一词脱口而出,立马又引出了刚才各回各屋休息的房客,但掌柜真不是故意诬陷人的。
那个店小二,的的确确是死了。
“我们什么也没做,就被你打了一顿不说,你好狠的心啊好狠的手段啊,居然一刀抹了我侄子的脖子!”
原来掌柜和小二是叔侄,跟来的那个大汉则是掌柜的亲弟弟,也就是小二的亲爹,也是在店里做活计的。
儿子死了,当爹的自然气愤,二话不说就要许奕安偿命。
忠叔拦在许奕安身前,指着掌柜很是不满他的叫嚣。
“你们什么都没做,鬼鬼祟祟推开我家大夫的房门干什么!刚才我家大夫明明只是拿凳子打了你们,怎么就是杀人?!”
那大汉立马推开他,“可我儿子就是死了!”
忠叔正要与他们争辩,许奕安出手拉住了他,冲着小二的亲爹说了句,“你说死了就死了?带我去看看。”
小二的爹不明所以,许奕安却没有时间跟他对峙。
他是大夫,最清楚一个人就算要死也没那么快,那小二就算被他糊一脸受了重伤,到现在也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总有人以鼻息判人生死,最是误性命的,既然他在这,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掌柜的只当他要逃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拉拉扯扯,许奕安在救人命的时候最是脾气大的,伸腿就踢开了掌柜。
“脏东西也敢碰我?!我还没找你算账的,想留你侄子一条命就别碍事!”
这一踹反倒让掌柜的来了浑气,正要与许奕安缠打,突然被人勾住了脖子向后猛拉,力道之大差点勒断他的舌骨。
无患毫不费力捏着手里的帐勾,轻松便能让掌柜的无法招架,帐勾扣在他脖子上,并不比刀刃逊色。
“带路,让他去救人。”
掌柜看不到她的眼神,但从她单单几个字中,就能听出浓烈的杀意,不由寒了一背只得老实同意。
忠叔也说服了小二的爹,几人一齐下了楼,甚至有些好事的房客也出来凑个热闹,看好戏般把整个客栈上下的灯都点着了。
可当众人在渐亮的光线中看到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景象时,还是免不了错愕惊诧。
从阶梯上开始,延绵着淌到一楼,腥红得吓人,冲鼻的血腥味也让许奕安反应过来,原来刚才他闻到的血腥味并不是破凳子上残留的那点。
可随即他又锁眉摇头,“不应该的。”
无患也紧抿起唇,“这血出的太多了。”
小二只是被许奕安拍中了脸面,充其量断了鼻梁,流鼻血能有多少?可这拖了一地的血注……
不出所料,小二趴倒在去后院的路上,身下已是成片的血泊。
许奕安甚是不解,上前把小二翻了过来,这一脸一身都是半干的浓稠血糊,着实是吓人。
赶紧探向小二的脉搏,又翻开了眼皮,结果却让许奕安的心彻底的凉了。
“死了……”
就算是他,也救不回已死之人。
还抱了一丝希望的小二爹受不住了,冲上去就要掐死许奕安,无患身形迅速得来到他的身边径直铲向他的小腿。
百几十斤的人,眨眼便摔倒在血泊里,满身都沾上了他亲生儿子的血。
扶起许奕安,无患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忠叔也很是机灵得背上了行李上前护主,要进要退都可。
可许奕安还在困惑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又盯着手上的血迹不敢置信。
小二一定受了其他的伤,他身上一定还有伤口。
于是不顾忠叔阻拦,他又跑过去在小儿的尸首上寻找,掌柜的愤恨上前,又被无患手里的帐勾吓退。
许奕安胡乱在小二尚还温暖的尸身上摸索着,果然发现右边颈侧的血液要更为新鲜些。
“这,是这!”
仔细探寻,他又神情莫测得唤了声无患,示意她来看看。
无患瞪了眼掌柜的以示警告,转身蹲在许奕安所指的方向,在一片稠红中摸到了一个伤口。
一寸长,极细,位置也极为精准隐蔽。
“正中脉搏,伤口窄且深……”
她的声音小得只有她一人能听到,许奕安只能看得到她脸色煞白得喃喃低语,忐忑得问她是否见过这样的手段。
不料无患竟然拉起许奕安就转身要离开客栈,完全可以说是慌忙逃走。
小二的爹哪肯放过他们,无患倒也真在门口停了下来,却是冷冷说了句:“想留命就赶紧逃,别让旁人知道了。”
许奕安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定住身形想听她解释两句,无患却如同这客栈里有洪水猛兽般不肯停留,“后面告诉你。”
忠叔已猜到了大半却也缄口不提,与无患一同驾着许奕安逃出老远才停下来。
出客栈时天色还沉得很,这会儿已经泛起微光了,无患找了个井边坐下,并不说话,只抱臂躬着身子。
遍体生寒,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后怕。
许奕安不忍她这般脆弱模样,将她护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忠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那家客栈里,恐怕有和何姑娘一样的刺客,身手极好。”
许奕安心惊愕然,顿觉这盛春的黎明让人直哆嗦。
他抄凳子击退掌柜和小二的时候,有很多房客都开了门出来看热闹。
而那群人中……有个刺客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小二来了一刀,还是悄无声息半点没让人发觉到的。
“怎么做到的……”
无患冷哼,“这个不难,我也做得到,若是会让人轻松觉察,我们还靠什么活命?”
在人群中擦身而过,一个不起眼的动作就能要了人命,甚至被割了喉的人连痛痒都还没察觉出来,就糊涂得断了气。
许奕安猛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的无患。
在岑侯府中,她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哪怕是重重近卫和两个高手都拦不住她。
转身,挥刃,岑侯就是那般毫无知觉得随着喷涌的血流倒下,令他永生难忘。
如今的无患敛去了一身杀气,相当顺当得适应了普通人的生活,倒让他忘记了刺客是多么危险的存在。
无患有些愧颜,在他的怀里被暖了许久才坐直身子。
“可能是小二之前在路过刺客的房间时,无意看到了不该看的,之后你又闹出了动静,他便借机结果了小二。
后来掌柜的又回来,我稍微出了一手的,如果他当时也出来探看了,自然能看出我是同类,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其实论身手她并不畏惧任何人,哪怕手无寸铁也不定会占下风,但有许奕安在,她不能冒这个险。
许奕安摸了摸脖子,他居然和一个真正会轻松手刃他的人同处屋檐下,“我还以为你们都不住客栈呢,所以只有你是异类么。”
无患懒得搭理,心里乱糟糟的。
如果那刺客其实是冲着他们去的呢?如果对店小二所做的事是在警告他们呢?如果是有背后的大族已经盯上他们了呢?
许家?何家?亦或是……
她想的,许奕安自然也想的到,捧着她的脸胡乱揉了揉,“别乱想,我们不过是无名之辈,不太可能刚跨出医馆的大门就被盯上。”
无患不置可否,瞥见天边的暖光,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突涌而来,又像上次那样。
她不由害怕,攥住自己的衣领按在心口,偷偷确定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才松了口气。
或许只是累了,她暗自安抚着自己。
还不到时候,她还能陪他好一阵的,休息会儿吧……再睁眼,她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