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纳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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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卷一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

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1],犹记手生疏[2]。

倦眼乍低缃帙乱[3],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注释】

[1]鸳鸯小字:指相思爱恋的文辞。《全元散曲·水仙子·冬》:“意悬悬诉不尽相思,谩写下鸳鸯字,空吟就花月词,凭何人付与娇姿。”

[2]生疏:不熟练。

[3]缃帙:浅黄色书套。亦泛指书籍、书卷。

【赏析】

那是另一个时空雨打芭蕉的夜晚。

心欲碎,不知是芭蕉心碎,还是纳兰心碎。“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古往今来的诗词中,芭蕉似乎总喜欢同雨相伴出现。雨滴芭蕉,入梦,美酒半酣有唐汪遵心恋江湖;入画,王摩诘《雪打芭蕉》令人忘却寒暑,白石老人大叶泼墨酣畅淋漓;入乐声,《雨打芭蕉》淅淅沥沥,似雨滴蕉叶比兴唱和,急雨嘈嘈,私语切切,诉尽人间相思意。

至于这芭蕉心,正如易安所言,“舒卷有余情”。禅语云“修行如剥芭蕉”,如果我们的心已被世间种种欲念所裹,那么修行便是将层层伪装脱去,“觅心”找回纯真的自我,“明心”则是彻悟尘世的一切杂念,方可见性。

纳兰心中,芭蕉心在其不展吧?因其不展,枝枝叶叶才藏得住纳兰梦萦半生的回忆,层层叠叠容得下纳兰多愁又敏感的心。其实何止善感的纳兰,“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纵是梅妻鹤子的林逋也难掩芭蕉雨下那些撩人的情思。

“忆当初”,短短三字便如一把利剑斩断今生。今生已作永隔,窗外雨声风声入耳,曾有多少夜晚流逝于情意缱绻的呢喃?未来又将有多少不眠的孤夜,唯有旧忆聊以回味?所幸,过去的日子并未消逝于流年,在那发黄的红笺之上仍可略窥一二。

“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怕是纳兰也在怀念把笔浅笑的她吧。此语原出王次回《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纳兰与这位明末的才子是颇有渊源的。王次回出身金坛望族,仕宦之家,连他的女儿王朗也是著名的词人。与他的祖上相比,王次回的仕途之路一生不得志,仅在晚年做了松江府华亭县训导,不过是个无名无实的小官。然而他的作品上承李义山,下启清初词坛,对近代的鸳鸯蝴蝶派也颇有影响。纳兰诗词中常见王次回《凝雨集》的影踪,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王次回也如纳兰一般,爱妻早丧,不过凉薄人世一孤伶人。若可同世而立,纳兰与次回或许也能成惺惺知己吧。

当年的娇俏语长萦耳畔,那副欲语还休的羞涩模样犹在心头,鸳鸯小字里,似可见这位解语花的身姿若隐若现。然而,以为是一生一世的一双人,所托竟几页满蘸相思意的旧时书。南宋蔡伸曾慨叹,“看尽旧时书,洒尽今生泪”。蔡伸是书法家蔡襄之孙,官至左中大夫。名门之后,位高权重又如何?三更夜,霜满窗,月照鸳鸯被,孤人和衣睡。

旧时书一页页翻过,过去的岁月一寸寸在心头回放。缃帙乱,似纳兰的碎心散落冷雨中,再看时已泪眼婆娑。“胭脂泪,留人醉”,就让眼前这一半清醒一半迷蒙交错,梦中或有那人相偎。

又是一窗冷雨,纳兰看到了半世浮萍随水而逝,如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她,“一宵冷雨葬名花”。还是纳兰身边这盏灯,只是不再高烛红妆,唯有寒月残照,灯影三人。太白对孤灯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故人入梦,又渐行渐远,“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灯影明灭处,留得千古一帝不得见的叹息。

罢了,一梦似千年,从来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刘禹锡一句“东边日出西边雨”,留多少痴念在人间。已道无情,而情至深处难自已。这般深情厚意,在纳兰心中恐怕已不是简单的有情,而是人生难得的知心人。如果说情是前生五百次的回眸,爱是百年修得之缘,那么知心便是三生石畔日日心血的倾注。

有情无?

纳兰笃定不念今生,料想今生情已尽。一心待来生,愿来生再续未了缘,可有来生?

少年游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1],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2]。

十年青鸟音尘断[3],往事不胜思。一钩残照[4],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注释】

[1]寻常:普通,一般。风月:本指清风明月,后代指男女情爱。

[2]称意:合乎心意。相宜:合适,符合。

[3]青鸟: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又,汉班固《汉武故事》云:“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两青鸟如乌,侠侍王母傍。”……后遂以“青鸟”为信使的代称。

[4]残照:指月亮的余晖。

【赏析】

想来纳兰应是掰着手指写这首词的吧。

细细数来,好景不过只那些时日,翻来覆去地搜寻也不再多。常说人生如戏,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只是这些尝试不可以倒带、定格或重复,更没有机会再次完善,只有眼睁睁地看错误客观地存在,走过的路难再回首。几千年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啊,逝者如斯!我们可以征服自然,天堑变通途;可以改造世界,高峡出平湖。而面对奔流不复回的岁月,不见古人,不见来者,悠悠天地间只一句逝者如斯,昼夜间便越过几千年。

好景不长,这是千百年流传的古训。墨菲定理告诉我们,越害怕的事情便越会发生。越渴望,越难求;越珍惜,便越易失去。相知相伴,最是难求。若为友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若为爱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己一个也难求。如当年的钟子期与俞伯牙,管仲与鲍叔,苏东坡与黄庭坚,可唱和,可调笑,甚至可以意见相左。知己,是求同存异,即使并不赞同也可以理解。

这里的知己,不是纳兰的那些好友,而是她——“寻常风月,等闲谈笑”。她能与他共剪西窗烛,与他同赏夜雨芭蕉,与他依偎着听残荷雨声。她或许没有咏絮才,抑或谈不上停机德。但她懂他,懂他的浅唱低吟,懂他的眉尖心上。只一个“懂”字——芳心重,即使离去,也沉沉地压在纳兰心头。从与纳兰相知相许开始,她便像一棵树深深地植于纳兰心头,狠狠地扎下根去,发芽,长大,平平淡淡的岁月里成长着他们的记忆,而后便永久地定格成一幅画。也有落叶,也有花开,那是三分谈笑,二分思念,一分微嗔,剩下的是半生相忘于江湖。

那些日子虽无大喜,回忆起来却总是沁着丁香一般若有若无的甘甜。何谓幸福?这是人世间无法量化衡量的参数。身处名利场,纳兰占有集权势、财富、地位、才情和皇帝的宠信于一身,却久久难以感到幸福。知己不在,五瓣丁香已伴斯人远去,惟余悠悠清香轻浮人间。这位令他念念难忘的知己,定是如丁香一般的女子吧:

她默默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地/我身旁飘过这个女郎;

她默默地远了/远了/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

这般女子,比之西湖,比之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相宜,陆游曾吟《梨花》,“开向春残不恨迟,绿杨窣地最相宜”。无论是在人生的春秋还是晴雨,遇到她,孤单消弭,一切未知便立刻有了答案——那不是参考,而是确定,是唯一。她随风而过,不似斯佳丽那般疯狂固执的爱,却如一杯陈年女儿红,令人沉溺于往事中久久不愿醒转。可惜,可叹,十年音尘断,连送信的青鸟也无影无踪!

青鸟又名三青鸟,传说女神西王母的使者,“赤首黑目”分别唤做一名曰大鵹,一名曰少鵹,一名曰青鸟。古时的“鵹”即“鹂”,听名字便知是三只亮丽轻快的小鸟。其实这三青鸟本是凤凰的前身,为多力健飞的猛禽,后来才转变为一代玲珑小鸟。三青鸟是有三足的神鸟,只有在蓬莱仙山可见。传说西王母驾临前,总有青鸟先来报信。“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传说”,可见青鸟也常作为传递幸福佳音的使者出现在诗页中。

送信的青鸟不见,那些陈年往事日日温习,愈思量愈清晰,愈清晰愈徒增烦恼。本是“花有清香月有阴”之时,本应与爱人尽享“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千古同月落下的清辉在人间划出一道铜墙铁壁,一边“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另一边只剩“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过未到伤情处。那一份执著的念想,那些共同走过的细细碎碎的日子,她的一颦一笑,他的一言一语,打碎了,搅匀了,和一团泥。捏一个你呀塑一个我,生当同衾,死亦同椁,成就一生的承诺。

茶瓶儿

杨花糁径樱桃落[1]。绿阴下晴波燕掠[2]。好景成担阁。秋千背倚,风态宛如昨[3]。

可惜春来总萧索。人瘦损纸鸢风恶[4]。多少芳笺约[5],青鸾去也[6],谁与劝孤酌。

【注释】

[1]糁径:洒落在小路上。糁,煮熟的米粒,这里是散落的意思。

[2]晴波:阳光下的水波。唐杨炯《浮沤赋》:“状若初莲出浦,映晴波而未开。”

[3]风态:犹风姿。宛如:好像,仿佛。

[4]瘦损:消瘦。纸鸢:风筝。

[5]芳笺:带有芳香的信笺。

[6]青鸾:即青鸟或指女子。唐王昌龄《萧驸马宅花烛》诗:“青鸾飞入合欢宫,紫凤衔花出禁中。”

【赏析】

好一派怡红快绿的浓浓春色!

三四点青苔浮于波上,一两声莺啼鸣于树下。已暮春时节,樱桃散漫,柳絮飘扬,风日晴和不够,须要人意好才算得好景。一句“成担阁”,人意便隐身于旧梦中。此去经年,斯人不在,便是良辰好景虚设。

同是花开莺啼、草长鹭飞的时节,因着这“担阁”二字,都黯然失了颜色。困酣娇眼的杨花,飘飘摇摇,萦损柔肠;看樱桃空坠,也无人惜。燕双飞,犹得呢喃低语,“为怜流去落红香,衔将归画梁”,竟是黛玉葬花的心境一般。庭院深深处,小园香径下,唯有幽人独往来。

遥想当年,也似公瑾雄姿英发,也着两重心字罗衣。恍惚间,纳兰似又回初见时刻,他的她,背倚秋千,姣花照水般低头不语,也有伤春的秀眉微蹙,也东风吹乱云鬓。小山犹可闻琵琶弦上相思意,纳兰呢?相思不知说与谁人听。寸心间思绪万千,可容得下这咫尺天涯的天上人间?宛如昨,昨日已弃纳兰而去不可留,今日之日落花独立多烦忧。

去年昨日此门中,人约黄昏后;今年花依旧,不见去年人。纳兰斜倚秋千,抚着冰凉的秋千索,追忆那些朝朝暮暮。往事淌过心头,斯人何在?他望向春雁回彩云归,望向细雨过桃花落,望向角声寒夜阑珊,只望得一怀愁绪空握。天涯一隅,不知她在那一方可也凭栏忆?泪眼望花,花亦无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春如旧,人空瘦。也似当年陆游与唐婉痛作生离,十年邂逅,或许无只言片语,一瞥竟成死别。相思相望终难相守,然而秋千索上的斑斑痕迹,竟抵过了人世间最难挽回的疏离与淡忘。

纸鸢,便是我们现在说的风筝,南方叫鹞,北方称鸢,因此也有“南鹞北鸢”之说。很多地方都有清明前后放风筝的旧俗。清代高鼎有诗为证,“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这里的“二月天”便是阴历二月。放风筝,更确切的意思是“放晦气”,《红楼梦》中曹公对这一习俗也颇费了一番笔墨。人们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放飞的风筝上,剪断牵线,便认为是放走了“晦气”。当然,人家剪断的风筝不能再捡,否则便会染上“晦气”。

东风恶,纸鸢飘摇,如纳兰那颗摇摇欲坠的心,堪比黄花瘦。想他们也曾芳笺成约,执手一生吧?如今山盟犹在而锦书难托,斯人已去而此情空待,伤情处,“红笺为无色”。

青鸾何在?怕这世上无人曾见。传说青鸾有着世间无人听过的天籁之声,因为它只为爱情而歌;它亦为爱情而生,一生只为找寻另一只青鸾偕老相伴。它踏遍万水千山,仍是形单影只,因为这世上只有一只青鸾。当它偶然望向镜中的自己,竟以为此生如愿,一曲绝美的歌声响彻云霄。从此,青鸾便成为世间坚贞不渝的爱。

东方的青鸾,西方的纳西索斯,他们终其一生追寻着“知我心者”。纳兰又何尝不是?待友人,他不以贫贱富贵为念;待爱人,终生执著于心间。鸿雁不归,青鸾去也,那一份黯然销魂的痴念,叫他与谁人说?孤酌,对影三人,才知好景难常在,过眼韶华似箭流。

“清樽满酌谁为伴?花下提壶劝:何妨醉卧花底,愁容不上春风面。”先于纳兰一千多年的晁补之,自号归来子,心向东篱却身陷朝野,怕是早存了归去的心思,也看清楚了这繁华尘世间的过眼云烟。“多情总被无情恼”,纳兰也想放下那些恼人的多情吧?同是花间杯盏,月下独酌,太白笑饮“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纳兰却敛眉低喟“谁与劝孤酌”。

谁劝孤酌?无解。杨花处处,飞燕双双,融融春意中泛起心头的,是吹不去化不开的悲凉。

忆王孙

西风一夜剪芭蕉。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1]。读《离骚》[2]。愁似湘江日夜潮。

【注释】

[1]浊醪:即浊酒。醪,带糟的酒。

[2]《离骚》:中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屈原的代表作,也是《楚辞》中的名篇。

【赏析】

时维三秋,天气转凉。昨夜又是一夜难入眠,只听得西风萧萧,足足吹了一夜。园中芭蕉林,本是绿肥青葱苍翠可爱,岂忍得了这一夜的摧残,尽是遍地皆狼藉。“悲哉,秋之为气兮,肃杀也!”满目望去,没有尽头,所见皆秋色,顿时胸中无限凄凉,人岂能经受如此寂寥?取来一壶浊酒,对窗独自低饮,强将这无限的寂寥倒进杯里,化作无奈,一饮而下,灌入愁肠。岂料“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心中苦闷何由才得排遣?随手捡起一本《离骚》,漫目读去,字字尽愁语,篇篇有千结。报国有心,立功无门,心怀天下,书生意气,三藩之乱的刀兵战火未安,我得心中愁闷,如那日夜奔不息腾翻滚的三湘江水一般。

这首词主要是写一种“愁”,先不谈这“愁”到底是为何而愁,先看看纳兰的写法。这首词只短短三十一字,而其中直接间接言及“愁”的,全篇皆是。直接写“愁”的如“倦眼经秋耐寂寥”、“强把心情付浊醪”、“愁似湘江日夜潮”,而第一句“西风一夜剪芭蕉”虽未直接说出情绪,可也能根据传统,理解到词人正要表达一种愁闷。短短三十一字,可谓字字皆愁,孔子说《关雎》“哀而不伤”,这也似乎成为了后世对于诗歌写情中对抒情进行节制的理论依据。然而纳兰这首词明显没有节制抒情,不仅如此,他的词的一个特点就是情感流露不受阻碍,无论是那些他写得委婉动人的,如“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蝶恋花·出塞》)、“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荷叶杯》),还是狂放的,如“德也狂生耳”这样的词句。

可以说纳兰的词在用情方面有些纵情的倾向,特别是那些表现细腻的女性化情感的词。这首词就能体现这样的风格,写愁就全篇写愁,如江水滔滔不绝。西风引起人伤时,第一愁;西风毁坏芭蕉,第二愁;奋力遣愁,借酒浇愁愁更愁,第三愁;停杯读《离骚》,所读尽愁,第四愁;悲于人生山山,第五愁。这样的写法,在读者方面感受起来,确实是感觉一重又一重地压来,颇为压抑。

这首词有考据认为是三藩之乱期间,纳兰因报国有心,立功无门,有感而作。当然可备一说。

三藩之乱其间,纳兰正作为康熙的御前侍卫,因职责所在,虽有立功之心而无立功之门。这首词虽可见得一种同屈原般的忧国忧民的惆怅,却仍可见纳兰自己一贯的细腻情感。在对于主题的理解上,可能难免有不同看法,这些看法多半源于对词人自身的理解,不过正如梁羽生所说,也许因为纳兰容若太善于言愁了,因此一般人对他有个误解,以为他是个消极颓废的词人。其实他的“愁”,正如前一篇所谈过的,乃是在封建压力下,精神苦闷的表现;而且除了“工愁善恨”之外,他也还有激昂悲愤的一面,用百剑堂主的词来说,就是还有“悲慷气,酷近燕幽”。

调笑令

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1],还似当年夜来。来夜,来夜,肯把清辉重借[2]?

【注释】

[1]玉壶红泪:晋王嘉《拾遗记》卷七:“(魏)文帝所爱美人,姓薛名灵芸,常山人也……时文帝选良家子女以入六宫,(谷)习以千金宝赂聘之,既得,乃以献文帝。灵芸闻别父母,嘘唏累日,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承泪,壶则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矣。”后因以“玉壶红泪”称美人泪。

[2]清辉:清澈明亮的光辉,多指日月之光,这里指月光。

【赏析】

其实,这首《调笑令》满含自嘲之意。

调笑令又名转应曲、三台令。关于这词牌名,在胡适《词选》中有一段解释:“【调笑】之名,可见此调原本是一种游戏的歌词;【转应】之名,可见此词的转折,似是起于和答的歌词。”纳兰以调笑之名写彼时的红妆相偎,是嘲弄命运无常,也是在自讽西风独自凉。

开篇直呼明月,似谪仙般的邀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知一向谨慎的他,会不会也拍着玉板月下长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明月,纳兰是想劝慰吧?海内存知己,自然天涯共此时,何必以身形羁绊?或者也是在祝福,既不得相守,便不如放开心胸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然而那一片月明中,纳兰好似又眼睁睁地看见那个人由远及近渐渐走向了他,咫心之距时,又远远地推开了他,狠狠地退出了他的视野。他们心意相交,却终天各一方。

永远,相守时难以实现的诺言;遥远,离别时执手相看泪眼,一个转身便耗尽了一生的时间。

“玉壶红泪”一说,来自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宠妃薛灵芸。灵芸本是当时东吴浙西常山赞乡人。怀着对父母兄弟和家乡风物的恋恋之情,怀着对那宫廷生活的陌生和恐慌,灵芸从江南远赴洛阳。这一路灵芸泪如泉涌,随从便用玉唾壶给她承接泪水,只见流进壶中的泪水都带着血红。等到抵达洛阳,玉唾壶中已盛满了血泪,因称后世称女子的眼泪为“红泪”。

“夜来”之意还是取自薛灵芸。为了迎接灵芸,曹丕在洛阳城外筑土台,高三十丈,直入云间;在台下四周布满蜡烛,唤名“烛台”,蜡烛沿灵云入城的路线从烛台一路绵延至洛阳城郊。魏文帝在烛台静候佳人之时,远远望见车马滚滚,尘埃翻腾,宛如云雾弥漫,不由感叹:“古人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因而改薛灵芸的名字为“夜来”。

到这里,词意也豁然开朗,这个被纳兰以自嘲的笔触留在诗行间的女子,多半应是纳兰思之念之而终不得相守的表妹。不似纳兰发妻卢氏离去时的痛彻心扉,直问“天为谁春”;不似沈宛不告而别返回故乡时,他叹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久久珍藏于追忆中的这份情,不似烈火般的热情,却因为凄清更惹人疼惜。不知纳兰回忆起了表妹的哪般,只一句玉壶红泪诉尽相思意。玉壶红泪,盛着互诉衷肠的甜蜜,家族的殷殷期望,对未知前途的恐慌,还有那伴君千日、终须一别的结局。

行至下片,纳兰低叹,来夜,来夜,以轻不可闻的声音,简单得不能再缩略的呢喃,重温那个已经冷却的旧梦,就像东坡轻言“作个归期天定许”。或许纳兰也是怀着几许期待的吧,虽明知好景已逝,却依旧忍不住希望;虽然到头来只落得往事如风信子的花瓣一般,散落一地,惟余“缥缈孤鸿影”。

纳兰希冀的来夜,更多的怕是在追寻那些终成回忆的昨夜,春风拂面灯火阑珊的昨夜,与表妹相知相伴的昨夜,逝去的情意缱绻的昨夜。这一段往事像是中了岁月的魔咒被封在心底,既没有结果,也难以诉说,唯有叹息悠悠时常回荡于心间。多少年过去后,才终于明白,那时光的封印唤为“此情可待成追忆”。

罢了,借一缕清辉,想佳人旧影,凭栏凝望,还是那一轮明月,却是年年新月照旧人。连月色都已变换,谁又能回到过去?没有过不去的,只有回不去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吧。

记得席慕容曾写过,我们也来相约吧,相约着要把彼此忘记。

还是明月如霜,还是好风如水,纳兰不知能否放下那份执著,与表妹相约着,各自走各自的人生。

河传

春浅[1],红怨[2],掩双环[3],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4],香销轻梦还。

斜倚画屏思往事[5],皆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6],满庭蝴蝶儿。

【注释】

[1]春浅:谓春意浅淡。

[2]红怨:为花落伤感。

[3]掩双环:掩门,关起门。

[4]阑珊:精神低落。

[5]画屏:有画饰的屏风。

[6]花枝:开有花的枝条。

【赏析】

平心而论,这一首《河传》算不得纳兰词中的精品。大抵是春浅花落、微雨拂面时一捧湿漉漉的清愁,又不过是相思梦醒后几番萦绕不去的哀怨感伤。但择一风和日暖的安静午后诵读出声,耳边却乍响清脆的断裂之音。

这断裂的声音像厚厚的积雪压断干枯的藤枝,又像剔透的美玉坠落在青石板上。韵律之跳跃、意象之翩跹、记忆之转换,让人不由得掩卷沉思,微微叹息。

这是一首节奏感极强的小令,“春浅,红怨,掩双环”,文字婉约如斯,读来却字字皆有生机;句式富于变化,韵脚也未耽于一致,带着些清爽曼妙的灵动,在三三两两的字句间跃动,格律的鲜明感就像江心里、秋月下那一首令白居易过耳难忘的琵琶曲——“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若你沉迷于节奏的明快,便由此期冀品鉴出易安居士早期作品的明媚和单纯,那可就错了。“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简单快乐向来是留不住的,就像最美的人间四月天终会随芳菲陨落而到尽头一样,纳兰词里更多的仍是绵长的感伤和抽丝剥茧般的追忆。

人生就是这样,越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之后便更加五味杂陈。和韶华一起逝去的还有追不回、讨不得的境遇,这种沧桑与无奈便是成长的代价。当代诗人张枣在他的《镜中》里写道:“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谁人一生之中没有一些只要想起就会感伤的往事呢?

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既是昔日欢愉景象的见证,也是今日萧索情状的旁观者。往事如向下的流水一般执拗,不肯回头,离开的人也是如此,再难相见。“思往事,皆不是”。人不是,景不是,连心情都不是,斜倚画屏,也就只剩下一个“空”字了吧!

心境虽“空”,脑海中的景象却被纳兰安排得满满当当。我们大抵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明明心里空空荡荡,却又像被堵得不留缝隙,想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后却是一声止不住的叹息。这斜倚着屏风的人儿也是这样,她所思所想都是伤感的往事,而且是追不回来的往事,明明是一触碰就会心疼的记忆,却又忍不住不想。梦也醒了,春要尽了,相聚的短短数日虽恍如隔世,心里的思念却不知要延续到何日何时。

是啊,春雨渐歇,门扉掩闭,细雨凉风惹恼了庭院里的群花,幽幽小径上尽是缤纷落英,此景之下,怎能不起伤情?这一阕画面感极强的小令,就像一部沉默的纸上影像剧,你看那掩着眉目从一地落花中走过的女子轻叹连连,手掩门环,就连背影都带着清冷。

《河传》这个词牌并不多见,据说这个词牌是由隋炀帝杨广首创,由唐朝才子温庭筠完善,纳兰的《饮水词》有三百四十九首之多,用这个词牌的也仅此一阕。就用这短短的五十余字,纳兰写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他没有像大多数词人那样以秋天的黄叶、雁飞、冷风来写悲欢,而是用春愁带伤情,在时间、空间的转换中完成了自己的叙述。

这首词从表到里都是矛盾的,表层的矛盾在于节奏之明朗与内蕴之哀伤,里层的矛盾则是主人公内心的一番纠结,盼归总不能,相思终不得,欲罢又不忍,在纳兰的信笔点染中,词中主人公的满怀思念仿佛要从笔墨间溢出来,这大概也点破了词人自己的心事吧!

只是不知这词中的矛盾是否会引来今人的共鸣,那些倔强地抱着回忆取暖的人啊,是否总觉得四季都是冬天呢?

虞美人

绿阴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1]。怕听啼出帘迟[2],恰到年年今日两相思。

凄凉满地红心草[3],此恨谁知道。待将幽忆寄新词,分付芭蕉风定月斜时。

【注释】

[1]玉虎:井上的辘轳。金井:栏上有雕饰的水井,一般用以指宫庭园林里的井。

[2]啼:啼鸣的杜鹃鸟。

[3]红心草:草名,一说为红心灰之俗称。相传唐王炎梦侍吴王,久之,闻宫中出辇,鸣箫击鼓,言葬西施。吴王悲悼不已,立诏词客作挽歌。炎应教作了《西施挽歌》,有“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之句。后以“红心草”作为美人遗恨的典故。

【赏析】

提到虞美人,脑海中总躲不过后主的绝笔,“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才忆起故国月明,便有项王一曲悲歌回响耳畔“虞兮虞兮奈若何”。战场上的争斗虞美人无奈,却愿为连理枝再续前缘。传说一战后受到战争蹂躏的土地遍开虞美人,那如鲜血般浓艳的色彩是地下安眠人的呓语。后主也罢,虞姬也罢,那些长眠的精魂也罢,花开艳丽的虞美人背后站立的竟是无情的决绝与分离。

这应是作于春末夏初的一首词吧。

帘外树已成荫,不似那只得遥看的朦胧草色。若是糊上松绿色的软烟罗作为窗纱,更应是春意盎然。说到这号称“百树之王”的梧桐,民间盛传其知时知令,“梧桐一叶落,天下皆知秋”便是知秋的写照。《魏书·王勰传》中曾有言“凤凰非梧桐不栖”,说的便是这百鸟避之的青桐。不同于人们印象中的法国梧桐——那些写在张爱玲笔下秋风里那簌簌的梧桐,那些遍布衡山路淮海路的老树——这绿阴帘外的梧桐,正是“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的青桐。

玉虎金井,极尽巴洛克式的奢华,可再精美的雕饰也不过是深井和缠于深井之上用以汲水的辘轳。“玉虎牵金井”的描摹下,看到的是“雕栏玉砌应犹在”的背影,只为等待那宿命般的“朱颜改”。抑或,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思量:纳兰日思夜想的那人今已栖于梧桐枝上,她的命运犹如那看似繁华的辘轳,被紧紧牵于皇家金井之上。今生能让纳兰作此隐晦叹息的,除了他的表妹还能有谁呢?“虞美人”之曲不负其名。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纳兰当时或许并不知他的人生中相思相望不相亲的人,不只是他的表妹。梧桐雨,长恨歌,纳兰短暂的生命中几度春秋,“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竟像是偈语一般,划过他的人生。纳兰与表妹此时虽是生离,却难言再见。思之而不得之,纳兰的周遭似有着一层离情别怨。连那窗外杜鹃之声,似也在用自然的语言诉说着,预言着,让人不忍听闻。

杜鹃,亦花亦鸟,传说是望帝杜宇所化。相传岷江恶龙为害人间,当地的少女龙妹为了解救百姓迎战恶龙,却被恶龙囚禁于五虎山铁笼中。又一个英雄美人的开端,结果也是顺理成章。少年杜宇得仙翁相助救出龙妹,大败恶龙,受拥戴为蜀地王。然而传说到了这里却峰回路转。杜宇被篡位贼臣囚禁,龙妹因不愿为贼人妻也被锁入牢笼。传说杜宇惨死山中,化作一只小鸟,飞到龙妹身边,啼叫“归汶阳!归汶阳!”。龙妹知丈夫已去,芳魂化作杜鹃鸟,从此同丈夫比翼于天地间。

鸟鸣无心,听者有意。听不得杜鹃的啼血声声,它最勾人伤怀。“山无棱,天地合,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纵然没有鸟鸣,年年今日,两人异地相对同相思。此恨谁知?天知,空中划过啼血杜鹃;地知,便开出了似红泪般的红心草。那红心草开于飘过淡淡柳絮的湖畔,开于光影错落的月下荷塘,开于花径绿篱畔。它吐露着新叶,新叶也泛着红晕;它羞涩地绽开小花,小花也羞赧地顶着深红的小帽。低头,不语,晴空过处,只那么寂静地,婷婷而立。

“自在飞花轻似梦”,携红心草梦回春秋,便有一曲《西施挽歌》。相传南宋时湖州太守夜梦侍吴王,闻言西施已香消玉殒,应诏作此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从此,红心草如那逝去的美人,在“春风无处所”的季节,娉娉婷婷地摇曳于浮云飘过的微风中,微叹“凄恨不胜怀”。

即使是这样凉薄的一叹也难容于尘世。李清照对芭蕉,叹“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舍情”。这无端的情愫抑郁于胸中,剪不断,亦载不动;不能大声哭,也不能放声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梦窗以芭蕉说文解字,“不雨也飕飕。”红樱桃,绿芭蕉,云破月来的良宵,漏断人静的春夜,这纠缠于胸的幽幽往事只得寄存于诗行中。风飘飘,雨潇潇,月子弯弯千年同照九州;离人魂,昨夜梦,年年今日,但见流光无情把人抛。

虞美人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1]。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2]。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3]。

【注释】

[1]不胜:受不住,承担不了。清怨:凄清幽怨。

[2]山枕:枕头,古代枕头多用木、瓷等制作,中凹两端突起,其形如山,故名。檀痕:带有香粉的泪痕。涴:浸渍、染上。

[3]折枝:中国花卉画的画法之一,不画全株,只画连枝折下的部分。花样:供仿制的式样。罗裙:丝罗织成的裙子,多泛指妇女衣裙。

【赏析】

词本为“艳科”,以婉约为主,多写艳情,这是人们对早期词作品的印象。翻开古代词集,男女情爱、风花雪月乃是其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这其中又不乏着重描写妇女的妖娆容貌、娇羞情态、华美服饰的作品。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总集《花间词》中便有很多这样的词,所以后人常将其作为“艳词”的早期标本。

词的产生主要是为了表达文人心里那些诗歌所不能承载的细腻情愫,因而内容上自然会打上情感化的烙印,再加上早期词与乐曲相伴而生,其音乐基础为艳乐,多数时候都是由歌姬、妓女在倚红偎翠的环境下吟唱,因而便免不了绵软之气、柔靡之风,所以清代的刘熙载曾在《艺概·词曲概》里将词(尤其是五代时期的词)的特点概括为“风云气少,儿女情多”。

由于作者的气质与秉性使然,所以即使内容同为艳情,词作也往往会呈现出迥异的风格。早期花间词不仅内容空虚、意境贫乏,而且多追求辞藻的雕琢与色彩的艳丽,虽然词人多为男子,但他们写出来的文字却带着极浓重的脂粉气;纳兰的这一首《虞美人》虽然也写男女幽会,却在暧昧、风流之外多了几分清朗与凉薄。

发端二句“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很明显出自于李煜在《菩萨蛮》中的“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一句。小周后背着姐姐与后主在画堂南畔幽会,见面便相依相偎在一起,紧张、激动、兴奋之余难免娇躯微颤;纳兰词中的女子与情郎私会于“曲阑深处”,见面也拭泪啼哭。但是细细品味,后主所用的“颤”字更多展现的是小周后的娇态万种、俏皮可人,而纳兰这一“颤”字,写出的更多是女子的用情之深、悲戚之深,同用一字而欲表之情相异,不可谓不妙。

李煜前期词作多写宫廷享乐生活,其“冶艳”风格在多首词中都可窥见,比如他的《一斛珠》:“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天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首词上阕写女子之美,下阕写女子与“檀郎”的调笑,几乎用一种白描的手法来写男女嬉戏、玩笑,但用词的精准和情状描摹之细腻却令整首词都笼罩着一股美艳之色。

与很多花间词相比,李煜的艳词大多做到了艳而不俗,能将男女偷情幽会之词写得生动而不放荡。纳兰的这一首《虞美人》又在李煜之上。

曲阑深处终于见到恋人,二人相偎而颤,四目相对竟不由得“执手相看泪眼”,但接下来纳兰笔锋一转,这一幕原来只是回忆中的景象,现实中两个人早已“凄凉”作别,只能在月夜中彼此思念,忍受难耐的凄清与幽怨。夜里孤枕难眠,只能暗自垂泪,忆往昔最令人销魂心荡的,莫属相伴之时,以折枝之法,依娇花之姿容,画罗裙之情事。

这首词首尾两句都是追忆,首句写相会之景,尾句借物(罗裙)映人,中间皆作情语,如此有情有景有物,又有尽而不尽之意,于凄凉清怨的氛围中叹流水落花易逝,孤清岁月无情,真是含婉动人,情真意切。

从五代到两宋,又及清朝,“花间词”的传统虽有所保留,但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还是被时光这支画笔涂抹上了不同的色彩,或妖艳,或清新,都是词海中的一朵浪花,各有风情。

采桑子

彤云久绝飞琼字[1],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2]?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3]。

【注释】

[1]飞琼:指许飞琼,传说中的仙女,西王母身边的侍女,后泛指仙女。

[2]玉清:原指仙人。陈士元《名疑》卷四引唐李冗《独异志》谓:“梁玉清,织女星侍儿也。秦始皇时,太白星窃玉清逃入衙城小仙洞,十六日不出,天帝怒谪玉清于北斗下。”这里指所思念的人。……

[3]心期:心愿、心意。

【赏析】

这首《采桑子》,看似写景,实则写心。讲的是纳兰思念表妹,夜深难寐的凄苦心境。史书上对这位表妹并未做过多的记载。只有在一些清朝人笔记、小说中略有提及。纳兰与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想来二人之间的那份情谊堪比青天绿湖,清澈可鉴。

但世间之事往往如此,难以圆满,就在纳兰准备迎娶表妹之时,表妹却依照满族人的规矩,被选入宫中做了秀女。人皆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岂不知宫门更似有进无回,从此后,表妹便与纳兰一墙之隔,就此天长地久地离别开来。

即便纳兰再爱表妹,这个悲剧已经是注定无法挽回,自古天子大于天,纳兰的爱再多,也无法与天子权力相抗衡。其实仔细想来,这个悲剧似乎是一开始就要注定的,纳兰出身豪门,表妹应当也是名门闺秀,属于优雅贤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如何能够逃脱帝王的涉猎,优厚的家世,再得到帝王的恩宠,这样相得益彰的好机会,表妹的家族自然不会放过。

只是苦了纳兰,一番痴心从此后皆付诸流水,本来只是想与爱人恩爱长久,哪料得却成了宫墙永隔,正如他词中开篇所写的那样:“彤云久绝飞琼字”,一句话便点出了仙家的况味,古时候有个传说,神仙居住的地方有着云彩环绕,于是彤云便成了仙家天府的代称。而纳兰也正是以此来隐喻表妹身居后宫,犹如身处仙境,令他无从相见。

而飞琼则是指仙女,飞琼本是说的一名叫做许飞琼的仙女,住在瑶台,是西王母的侍女。她在某个人神相通的梦境中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姓名,那个凡人梦醒之后便在墙壁上题诗一首:

晓入瑶台露气清,座中唯有许飞琼。

尘心未尽俗缘在,十里下山空月明。

写完后,许飞琼再次托梦于他,让他将自己的名字改掉,于是,第二天,这个人又起来,将第二句诗改为了“天风飞下步虚声”。许飞琼的典故就此流传下来,代之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纳兰在此,用典代指自己所爱女子。

而“字”指书信,这句是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表妹的来信了。接下来便是很自然地过渡到了下文的猜测:人在谁边?人在谁边?叠句充分地展露了纳兰内心的不安与骄躁,还淋漓地表现出了他不可包藏的忧伤。

至于关于这个表妹后来如何,历史上再也找不到确切的记载,有人说她成了贵妃,也有人说她做了公主的老师,后来孤独一生,病死宫中。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凄婉的悲剧,也难怪纳兰在上片最后一句哀婉地抒情道:“今夜玉清眠不眠?”

“玉清”也是仙家语,指仙人居住的仙境。玉清由大罗而来,大罗天生出玄、元、始三气,分别化为三清天。《宝太乙经》载,“四人天外曰三清境,玉清、太清、上清,亦名三天。”这里的玉清则是指代皇宫,在无言的深夜,夜不能寐的纳兰披衣于浓重的夜色中,捂心相问:很久都没有收到你从宫中的来信了,没有我在你身边,你在宫中,过得还好吗?是否如同我思念你一样,也在思念我呢?

悠悠岁月,情思难断,纳兰这首词充分将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抒发出来,在上片的天上描写,可以看出一片虚无的空虚之感,让人在读这首词时,无时无刻不为纳兰为情所困的愁绪所感染。

而到了下片,纳兰也从天上落到了人间,“香销被冷残灯灭”引起开篇,烧完的香,冰冷的被子,还有那即将熄灭的灯火,这一切都是真真实实的身边事。而这一切也在提醒着纳兰,梦已经过去,现实依然凄冷,所爱的人早就远离这里,你在这里思念她的一颦一笑,而她说不定正在宫中,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强颜欢笑。

“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在这清冷的秋日,纳兰能看到的只有自己无尽而又无望的思念,回转头去,屋里那番清冷的景象,更是提醒他,誓言已去,美好的往昔早已随着夏日而去,在这个秋日,留下的除了揪心的疼痛,别无其他。

所以,纳兰只能最后感慨:“又误心期到下弦”。再也不能同心爱的表妹在一起,再也不能见到表妹温婉的笑容,即便拥着回忆入睡,醒来时,身边还是秋水般清冷的空气,令人禁不住泪流满面。

“心期”是指心愿,愿望,而“下弦”是指下弦月的时光,纳兰认为相聚的期限总会到来,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遥遥无期。看来人生相逢这件事情,就如同月圆月缺一样,此事古难全。

人生总是有着无数的期盼,渴望与爱人团圆,但如同月亮有圆有缺一样,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不可能再拥有。那曾经的盟誓,此生注定是无法相守了,所爱的人就好像天上的仙女,一去仙宫,便再也不返。想着那曾经翩跹的身影,从此形单影只地过着春夏秋冬,看不到曾经熟悉的脸庞,只能靠着回忆,用心思念,梦想着相聚团圆的,但其实自己也清楚,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抓不住。

纳兰这首词,写尽了思念之苦,相爱之苦,相守之苦,离别之苦。

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1]?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2],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3]。

【注释】

[1]翻:演唱或演奏之意。乐府:诗体名,初指乐府官署所采制的诗歌,后将魏晋至唐可以入乐的诗歌,以及仿乐府古题的作品统称乐府,宋以后的词、散曲、剧曲,因配乐,有时也称乐府。

[2]怀抱:心胸。

[3]谢桥:谢娘桥,古时称所爱的女子(或妓女)为“谢娘”,称其所居处为“谢桥”。

【赏析】

这是一首爱情词,抒写对情人的深深怀念:是谁在翻唱着那凄凉幽怨的乐曲,伴着这潇潇雨夜,听着这风声、雨声,望着灯花一点一点地烧尽,让人寂寞难耐、彻夜不眠。在这不眠之夜,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萦绕在心头,让人或睡或醒都如此无聊,梦中追求的欢乐也完全幻灭了。

纳兰的词有个特点,虽然读起来平淡无奇,但回味心头时,却是百味杂陈。正如梁启超所说的那样,纳兰的词是“眼界大而感慨深”。的确如此,纳兰深谙词之大义,他熟练地用一个一个汉字串成最美丽的章篇。

“谁翻乐府凄凉曲?”算是纳兰词中的名句,看似平白易懂,却于深处暗含波涛汹涌的愁绪。谁在唱着那些凄美的歌曲,歌声萧索,居然令“风也萧萧,雨也萧萧”了,而且还凄凉到彻夜无眠,“瘦尽灯花又一宵”了。古人的烛火一般是用羊油做成的,烛芯烧着的时候,有时候会发出小小的爆裂的声音,像烟火一样。

所以,在这里纳兰会用“灯花”来描写,美丽的词汇既能增加词的美感,又能写出意境。这相思也有分类,纳兰的相思就如同燃烧的灯芯,模模糊糊,道不清真切,却是持续不断,烧不尽相思。

上片写完相思的凄凉,下片便转而写无聊的现状。“不知何事萦怀抱”,思念到深处,依然觉察不出什么事情才是牵绊自己思绪的“罪魁祸首”。凄凉的心境令自己整夜无眠,而无眠之夜里,无谓的相思,更是令自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词写到这里,意境接近尾声,只是令读词的人还是不甚明了,令纳兰凄苦而又无聊的女子究竟为何人?可能是为了解决读者心中的疑惑,也或许是为了回答自己这一整夜无聊的思索,纳兰最后一句便交代为“梦也何曾到谢桥”。

收笔之句似乎在字里行间悄悄透露了这位不知名的女子的倩影。末尾处的“谢桥”是说谢娘桥,古人用“谢娘”来指代心仪的女子,而“谢桥”便是由谢娘衍生出来的美丽词汇,指代佳人所住的地方。

夜阑更深,夜晚的静谧代替了白日的喧嚣,相思便也蠢蠢欲动,从心底涌上脑海,虽然整首词看不出任何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决绝,反倒是处处透着几分“聚散无妨,由他去吧”的淡然。纳兰的心在词句中若隐若现,似乎在对这份感情喃喃自语:随风去吧,相思本无期,但凡有一日我不再想起你,那么我们就无需再痛苦了。

戛然而止的诗词并没有隔断纳兰多情多思的思恋,曾几何时,晏几道“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道出了相思的轻薄与随意。而相同的词境,在纳兰的词里,却是透着几分清爽的纯情与率真。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思念中带着自嘲,冷淡中带着自责,想说爱一个人真的不容易,但停止思念一个已经远去的爱人更是不容易。

一场古时候的思念,一个谢娘的故事,或许思念真的是从一座谢桥走向另一座谢桥,在不经意间品味思念似醉非醉的感觉。纳兰的词,无人能够真正的诠释,但这也正是纳兰词的魅力所在,因为不懂,所以悲悯。

因为每个人的梦中深处,都有一份得到却又失去的美丽。

采桑子

土花曾染湘娥黛[1],铅泪难消[2]。清韵谁敲[3],不是犀椎是凤翘[4]。

只应长伴端溪紫[5],割取秋潮[6]。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7]。

【注释】

[1]土花:苔藓。

[2]铅泪:晶莹凝聚的眼泪。语本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3]清韵:清雅和谐的声音或韵味,指竹林风动之声。

[4]犀椎:即犀槌,古代打击乐器方响中的犀角制小槌。凤翘:古代妇女凤形首饰。

[5]端溪:溪名,在广东高要东南,产砚石,制成者称端溪砚或端砚,为砚中上品,即以“端溪”称砚台。端溪紫,指紫色的端溪砚。

[6]秋潮:秋季的潮水、情怀等。

[7]方响:古磬类打击乐器,由十六枚大小相同、厚薄不一的长方铁片组成,分两排悬于架上。用小铁槌击奏,声音清浊不等,创始于南朝梁,为隋唐宴乐中常用乐器。

【赏析】

这首词写的是一段深隐的恋情,用苔藓遍布的竹子和晶莹难以消除的泪水来打开全词,意欲告诉读者,这段恋情的苦楚,真的是如泪如疤。

斑痕累累的湘妃竹,青青如黛,竹身长满了苔藓,晶莹的泪水难以消除。正如同词中所写的那样:“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这词中所写的,也实在就是他心性,纳兰一生的心境悲苦凄凉,无人能懂。

纳兰虽然是人人羡慕的相爷公子,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是满腹文采的大才子,但他的内心深处,所结满的疤痕,有几个人能看到呢?只有纳兰自己能够感受到,他虽然出身富贵事,地位显赫,仕途顺利,相貌俊秀,就连妻子也是门当户对。这一切是任何男人都可望而不可即的,却被他一人所占有,他却依然不满。

“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所谓“犀椎”是指犀槌。古代打击乐器方响中的犀角制成的小锤子。而“凤翘”则是古代妇女凤形的首饰。这句话的意思是清韵声声,那不是谁在用犀槌敲击乐器,而是她头上的凤翅触碰到了青竹,从而发出清雅和谐的响声。

是何人的发簪碰到了青竹,这个人是纳兰的情人还是红颜知己,在词中并未提及,但可以得知的是,这个女子最终是未能和纳兰厮守一起的。

这样,也就可以理解纳兰开篇的悲情词句了,或者可以说是事出有因,却也应了那句情何以堪。而在下片里,纳兰将写景转为抒情,尽情抒发了一番相思之苦。“只应长伴端溪紫,割取秋潮。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意思是:秋色多么撩人、秋意无限,应该将这些用端砚写成诗篇。将相思之语偷偷教给鹦鹉,当与她相逢又难以相亲时,鹦鹉或可传递心声了。

总体来说,这首词的写作风格清新淡雅,虽然不能算是纳兰作品中的上乘之作,但将相思之苦刻画得淋漓尽致,也算是一首别致的小词。

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1],强说欢期[2]。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注释】

[1]无计:无法。

[2]欢期:佳期,欢聚的日子。

【赏析】

词人作词,多是有感而发,意由心生,纳兰的词总是那么精致,读后你说不清楚他想要表达的具体感情是什么,也说不清楚这首词究竟想要写什么,但每个词、每个字都能让你体会到灵魂深处的战栗,那是一种幸福的忧伤。

在纳兰的词里,这种幸福与忧伤相得益彰的表现形式十分多见,而这首《采桑子》中,更是运用得出神入化。几个词语的铺陈,看上去犹如一幅水墨丹青,清爽宜人,但细细品味,却是能够看出一些意象堆砌出来的情怀。

正如纳兰的另一名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一样,直抒胸臆却不让人感到唐突,脱口而出也不让人觉得造作,不加雕饰,反而更显得纯真无邪,平淡之中,透着几分灵性。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开篇道来,犹如当头一棒,让人灵台一片清明,但细细想来,这句话平淡无奇,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心里迷惘万分。这样的话语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地方,如果这句话用在别处,可能就如同脚下的石头,被人们忽视了,但放在纳兰的词里,却又是不一样的。

有些诗词是要历经岁月淘洗的,历久弥新,经过反复的吟诵,才能琢磨出其中的味道,要知道最好的菜肴,往往是那些最简单的菜式,平淡出真章,纳兰的平淡,往往是在第一眼就把人打动,从此让人欲罢不能。

纳兰的词如同纳兰的人生,“当时错”,现在才明白了,才后悔了,可是,当时错的究竟在哪里?错在什么地方呢?古诗有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雨月。”爱情最是难以讲究对错的,爱了就是爱了,没有对错。

无论纳兰探究当初是不该爱,还是不该走得太近,总之那段得到又失去的爱情令纳兰内心忐忑不安。一个“错”字,令人百转千回,牵肠挂肚。正因为有了之前的“错”,才有了下面的“泪”——“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前文我们已经讲过“红泪”这个典故,它一般是指女子伤心,纳兰将典故用于此,不知道是否有更加具象的所指。有情人无奈离别,这里的有情人是指他入宫的表妹,还是指江南的沈宛,后人不得而知,也说不清楚。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下一句“满眼春风百事非”,在春意盎然的时刻,有着悲伤的心绪,实在是更加令人感到凄凉。纳兰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与推崇,就是因为他总是能明明白白地直指人心,轻易地说中每个在情场中辗转的男女心事。

这首词抒写词人凄迷的心绪:如今才知道当时自己是错了,不觉心绪凄迷。春光灿烂,人事全非,怎不叫人暗自垂泪!明知道以后的事情难以预料,却偏偏硬说可以再次欢聚。一别之后果然遥遥无期,如今梨花又落尽了,月亮也已偏西,相思的人唯有在这痛苦中饱受煎熬。

在上片的凄迷心情之后,下片则开始写出无可奈何的心境,在不知所以中还希望着能够相见。“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回想当时的分别,就已经知道了今生无缘,无法再相见,但偏偏还要告诉自己,来日方长,或许他日能够重逢。

这里的“欢期”是相见、欢聚的意思,而“强说”一词让这份期待中的欢期变得难以预见。明知道不能相见,却偏偏想要相见的矛盾心情,令这首词充满欲哭无泪、欲诉无言的悲凉。

纳兰自己或许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悲怆,他转笔结尾,写道“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月圆月缺,这都是无可避免的,或许这就是应了那句“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纳兰几笔淡淡的勾勒,整首词跃然纸上,令人读罢忍不住放手,这些千古名句如同一轮圆月,在漆黑的夜空,闪着清冷的光芒。

采桑子

冷香萦遍红桥梦[1],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2],肠断天涯[3]。暗损韶华[4],一缕茶烟透碧纱[5]。

【注释】

[1]冷香:清香。红桥:桥名,在江苏扬州,明崇祯时建,为扬州游览胜地之一。

[2]箜篌:古代拨弦乐器名,有竖式和卧式两种。

[3]肠断:形容极度悲痛。

[4]韶华:美好的光阴,比喻青年时期。

[5]碧纱:绿纱灯罩。

【赏析】

那一夜,你宿在红桥。

梦中开满了清香四溢的花朵,这本是完美的约会。

却在梦外,听到孤寂的胡笳声,醒来时,身边一切成空。

月光洒向花枝,桃花如画,人更如画。

风雨过后,春寒料峭。

离别之后,万物皆空,天地悠悠,佳人离去,从此断肠人在天涯。

韶华不再,芳踪难觅,岁月如同一缕茶烟,就这样飘然远去。

这首词叙述的是所爱的女子离去后的苦闷心情。情景交融,时而虚,时而实,现实与梦境的交汇,描绘出一副脱离于现实的画面。

上景下情,抒情之中带有景物的唯美描写,写景之中又直中见曲,写出情思的黯然神伤之意。全词的宗旨在伤离念远,如同上文所写到的那样,梦中与她相会在红桥之上,那时清香弥漫,忽而梦醒,听到的却是城头传来的胡笳呜咽的悲鸣。家中月光照在桃花枝上,洒下一片疏影,犹是风雨初歇,春寒料峭。自从离别之后,断肠人如今已在天涯之外了,谁会再来弹奏箜篌呢?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暗暗地消耗,就像那一缕轻烟透过碧纱一般让人难以觉察。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上片一开始就从描写春天的夜晚入手,“冷香”、“萦遍”,销魂动人,值得一提的是,这里所说的红桥并非指扬州的红桥,红桥指红色栏杆的桥。纳兰虽然伴随康熙去过江南,但时间是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十月至十一月间,与这首词写的时令不相吻合,所以,可以推断出,这里所提到的红桥并非扬州的红桥,而是作为夜宿地点的红桥,纳兰在那里做了一个冷香四溢的美梦。

在这里之所以用“冷香”,与下面“雨歇春寒”有关。雨水一向是词人们热衷的事物,表达黯然的哀愁最为妥帖。纳兰也不例外,他钟情于一切能够让内心潮湿的事物,虽然梦中有着一个芬芳的天地,但梦外却是春寒料峭,景象的描绘由虚到实,虽然没有言愁而愁却能自见。虽然没有抒情,但其情又在景语中显露无遗。

月色最是伤人,月下桃花,雨后春寒,纳兰所选取的这些意境更是令人伤怀,他用“萦遍”二字,描写桃花的香气浓郁,在梦中也能闻到,而在下片,他则是用“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一句,承接扭转,从景色过渡到怀念。

一别之后,箜篌空悬,看着无人弹奏的乐器,不免睹物思人,令人肠断。辛弃疾在《满江红》中也写道:“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失去了知己,就算能够弹奏出再美妙的音乐,也是无人欣赏,更显得内心空荡了。

在等待中度日,最是劳神伤心,所以韶华不再,岁月已经如同一缕轻烟,飘散在时空的浩瀚中。

纳兰用白描的手法,写着春夜的景色,简练不失贴切,又用直抒胸臆的手法,写出夜色正浓时,无法逃避的怀念,烘托出春夜寂寥,人心寂寥的词意。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此番话用于纳兰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1],飞入窗间伴懊侬[2]。

谁怜辛苦东阳瘦[3],也为春慵[4]。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注释】

[1]娇红:嫩红,鲜艳的红色。这里指花。

[2]懊侬:烦闷。这里指烦闷的人。

[3]东阳:指南朝梁沈约。因其曾为东阳太守,故称。

[4]春慵:春天的懒散情绪。

【赏析】

纳兰的心,时刻都像晶莹剔透的水晶,迎着阳光,透着忧郁的光芒。在这首小令中,纳兰淡淡地写出了伤春自怜的哀伤。这表面上看是一首伤春伤离之作:桃花并非无情地死去,在这春阑花残之际,艳丽的桃花被东风吹落,飞入窗棂,陪伴着伤情的人共度残留的春光。有谁来怜惜我这像沈约般飘零殆尽、日渐消瘦的身影,为春残而懊恼,感到慵懒无聊。虽比不上芙蓉花,但它的一片幽香在清冷处却显得更加浓重。

但事实上却是接着伤春抒写伤怀之情,黄天骥曾在《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这样评价道:“这词表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诗人在风雨中听到凄凉的曲调,不知怎的,变得坐立不安,寂寞、凄凉、失望、空虚的情绪,笼罩着他的心头。他患的是时代的忧郁症。”

上天有时真的很无情,纳兰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年纪尚轻,早先他拜在名师门下,熟读四书五经,中了举人后纳兰在积极地备考,科举考试最后一关的殿试时,却突然得了风寒,失去了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考试的机会。在床榻上无聊躺着的纳兰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采桑子》,他想如果桃花是有情的,在春天过去的时候,就这样被东风无情地吹落,实在是悲凉。正如同自己,要想等到下一次的殿试,便是三年之后了,此时在别的学子与皇帝侃侃而谈的时候,本是踌躇满志的他,只能守着病榻,看着飘零的桃花,与这残春一起度过。

所以,纳兰在词的上片写到的“懊侬”,正是为了这件事情。花开花落有时,但零落总是让人不甘心的,桃花本是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却正巧一阵东风,吹入了纳兰的小窗,为这个陷入烦闷的才子,聊以慰藉。

看到桃花无可奈何的命运,纳兰也感伤起了自己,从下片开始,“谁怜辛苦东阳瘦”,便是纳兰的自况。

所谓“东阳瘦”说的是南朝沈约的典故,纳兰性德以沈约自况,形容自己像沈约一样病容憔悴、抑郁多疾。

沈约,字休文,吴兴武康人,南朝齐、梁时期著名的诗人,他对近体诗谐韵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和当时著名诗人谢朓开创了在诗歌发展历史上值得一书的著名诗体——“永明体”,是近体诗派的先声。503年,萧衍逼迫齐和帝禅位,改国号为梁,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僧侣皇帝梁武帝,沈约在灭齐的过程中立功,被任命为尚书仆射,受到武帝的宠信。513年,这位诗坛的一代宗师忧惧辞世。死后,被武帝谥为“隐”,世称沈隐侯。沈约在一次书信中谈到自己日渐清减,腰围瘦损,此事便成为了一个典故,习见的用法是“沈腰”或“沈郎腰”。

唐朝初期,著名的史学家姚思廉和他的父亲姚察在所著史籍《梁书·沈约传》中,高度赞誉了他的人品和文品,评价他“高才博洽、一代英伟。”姚思廉在《梁书·沈约传》中记载:“沈约,永明末出守东阳……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沈约操劳过度,日渐消瘦后,被世人以“东阳销瘦”、“东阳瘦体”称之。

沈约和纳兰是一样的美男子,有才有德,纳兰以沈约自比,即是说自己风流才俊,更是感伤自己身体单薄。这个典故用的十分贴切自然,交代了心境,也写出了实情。而后所接之句“也为春慵”,更是说出自己的身心之所以如此慵懒,并非是为其他闲杂之事所累,只是春天就要结束了。

为了一个季节的逝去,为了一片桃花的凋零,甚至为了一阵风、一场雨就感伤,这是纳兰词中一贯表达的情绪。这个俊雅的男子用他一颗敏锐多情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这个世界美好的事物。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虽然纳兰认为桃花妖艳,却还是比不上芙蓉的清幽芬芳。芙蓉究竟是指的何花?有着不同的版本,但一般而言,都被看做是指荷花,荷花在诗词中被用到的次数最多,名字也不同,比如菡萏,李璟的名句有“菡萏香销翠叶残”;而在苏曼殊的诗中则是写道“笑指芙蕖寂寞红”,荷花被称为芙蕖。

不过,纳兰这里所指的芙蓉并不是荷花,传说唐朝李固在考试落第之后游览蜀地,遇见一名老妇人,这个老妇人对他说,他明年会在芙蓉镜下科举及第,再过二十年还有拜相之命。于是心灰意冷的李固再次去参加考试,果然中第,而且榜上正好有“人镜芙蓉”一语,正应了那老妇的预言。

纳兰也是因病失去殿试的机会,和落第等同,所以,在这个背景下,他所说的芙蓉应当是指“芙蓉镜”的典故了。于是,自然而然的,接下去的一句“一片幽情冷处浓”,正是写了自己懊恼的“幽情”。

最重要的机会就这样被命运捉弄,白白错过,纳兰的内心苦闷可想而知,但上苍似乎也是眷顾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在他病好之后,翌年便让他拥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个红颜知己——卢氏。

大概这就是命运的奇妙之处吧。

采桑子

拨灯书尽红笺也[1],依旧无聊。玉漏迢迢[2],梦里寒花隔玉箫[3]。

几竿修竹三更雨[4],叶叶萧萧。分付秋潮[5],莫误双鱼到谢桥[6]。

【注释】

[1]红笺:红色笺纸,多用以题写诗词或做名片等。

[2]玉漏:古代计时漏壶的美称。

[3]寒花:寒冷时节开放的花,多指菊花。玉箫:人名。传说唐韦皋未仕时,寓江夏姜使君门馆,与侍婢玉箫有情,约为夫妇。韦归省,愆期不至,箫绝食而卒,玉箫转世,终为韦侍妾。事见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三,多借指姬妾。后人以此为情人订盟之典。亦称玉箫侣约。

[4]修竹:长长的竹子。

[5]秋潮:秋季的潮水。

[6]双鱼:指书信。谢桥:这里指情人所居之处。

【赏析】

在灯下给她写信,即使写满了信纸仍是意犹未尽,心里依旧惆怅无聊。偏又漏声迢迢相伴,不但添加愁绪,而且令人如醉如痴,仿佛在梦中与她相见,却又朦朦胧胧不甚分明。室外秋雨敲竹,滴在树叶上,点点声声,淅淅沥沥。将这孤独寂寞的苦情都付与此时的秋声秋雨中,不要忘了将书信寄给她才好。

世界之大,悠悠众生,能够有一个远方的人,付诸思念,也是幸福的事情吧。在昏黄的灯光下,将满腹的思恋都填于纸上,让飞鸿送去,我们天各一方,我对你无尽地想念。这种悲伤无望,却又充满想象的爱情,看似无聊,但却是持久永恒的。

纳兰将一首小词写得情谊融融,求而不得的爱情让他感到为难与痛苦时,也令他心中充盈着忽明忽暗的希望。

这首《采桑子》,一开篇便是无聊,写过信后,依旧无聊,虽然词中并未提及信的内容,信是写给谁的,但从“依旧无聊”这四个字中,就已经可以猜到一二了。纳兰总是有这样的本事,看似在自说自话,讲着不着边际的胡话,却总能营造出引人入胜的氛围,令读词的人不知不觉地沉沦。

纳兰将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变为一台表演,读者成为了观众,与他一起沉思爱恋。词中的“红笺”二字透露出纳兰所记挂的人定是一名令他着迷的女子,红笺是美女亲手制作,专门用来让文人雅客们吟诗作对用的。

不过,诗词中红笺多是用来指相思之情,只要写出红笺,一切便都在不言之中了。下接一句“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引自秦少游的词句“玉漏迢迢尽,银河淡淡横”。漏是古时候计时的一种器具,不过用到古诗词中,为了美观,常被叫做玉漏、银漏、春漏、寒漏,等等。

诗词中,“漏”一向是寂寥、落寞、时间漫长的意象,在这里也不例外。以“玉漏”表达长夜漫漫、时空横亘的无奈之情,时间是相思最大的敌人,纳兰大概在这首词中是想表达自己爱着一个人,却无法接近。在接下来一句“梦里寒花隔玉箫”中,揭晓了纳兰感慨时光的缘由。

“玉箫”并非是指乐器,而是一个典故,是一个人名,宋词里有“算玉箫、犹逢韦郎”,玉箫和韦郎并称,讲的是一段郎情妾意的凄美爱情。玉箫是唐代韦皋的侍女,二人日久生情,定下终生。后来韦皋因事离开,和玉箫约定:少则五年,多则七年,一定会回来将玉箫接走,却没料到他一走之后便杳无音信。苦等了七年的玉箫想着情郎是不会回来了,便绝食而死,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情感殉葬。旁人可怜这个女子,便将韦皋留下的玉指环戴在了玉箫的中指上,然后下葬,在玉箫死后不久,当了大官的韦皋回来了,看到玉箫的坟墓,他十分悲痛。其情感动了一位方士,施法术让玉箫的魂魄重新投胎,二十年后,一名女子来找韦皋,看她的中指,隐隐有一个环形的凸起,正是当年那个玉指环的形状。这名女子便做了韦皋的侍妾,弥补了上辈子的遗憾。

这个故事从此也令“玉箫”这个词成为了情人誓言的典故,在纳兰这首词里,“玉箫”一词为心头所思念的情人。而“寒花”又为何物?

顾名思义,就是寒冷季节里开放的花,寒冷季节开放的花有梅花、菊花,纳兰在这里到底是指什么呢?其实根据上面的分析已经可以知晓,纳兰是在思念一位女子,这女子必然是他所钟爱的人,此刻他们距离两地,纳兰在梦中想要与她相见,但梦境毕竟不是现实,所以,就算再怎么思念,二人还是无法牵手相望。

所以,纳兰所谓的“寒花”大概也不过是借了一个“寒”字,来表达内心凄冷的感觉吧?下片不再写心情,转而写窗外的景色,既然无法入睡,那干脆看着外面的景色,来缓解内心的惆怅吧!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雨后的夜景,树木萧萧,好比自己的心情,无奈之中透着几分茫然。最后结尾“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呼应了开篇的那一句“拨灯书尽红笺也”,也算是一种心意的表达,希望能够凡事完满结束。

要交代一下的是,“分付秋潮”中的“秋潮”是有来历的,秋潮的意象表示:有信。潮水涨落是有一定时期和规律的。人们便将潮水涨落的时期定为约定之期限,在潮水涨落几番之后,要回来的人便要如约回归。

这是诗词中的一个主要意象,诸如唐诗名句“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秋潮”在这里也是如此意境,上片一开始便是说词人正在写信,在词的结尾,词人写的这句“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便是说信要寄出去了。要将信托付给秋潮,告诉那个收信的人,自己的心意是怎样的。

整首词全是词人的比喻和典故,基本上没有真实场景的出现,但通读全词,每一句都是浑然天成,与下一句连接得十分巧妙。一首爱情小词能够写到如此的境界,纳兰的手笔,不愧为才子之法。

采桑子

凉生露气湘弦润[1],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

舞鹍镜匣开频掩,檀粉慵调[2]。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

【注释】

[1]湘弦:即湘瑟,湘妃所弹之瑟。亦指代瑟。瑟,弦乐器。

[2]檀粉:化妆用的香粉。

【赏析】

纳兰虽为男子,却有一种独属于女儿家的细腻心思,所以他写的词才能够动人心弦,催人泪下,单看纳兰那些闺中词,就可以想象得出,这个男人的心思有多么独到。所以说,纳兰爱人,必然爱得仔细温柔,一颦一笑,他都爱得刻入心扉,这首小词是写女子闺中的神态,但也可以理解为是纳兰为心爱女子所写的爱情词。

夜来凉生,露气浸润了琴瑟,露珠滴在了花梢上。帘外疏影摇摇,原来是小燕子乘着微微细风飞上了柳枝。对镜理妆,自怜自伤,镜匣频开频掩。倦于梳妆,连香粉都懒得调匀。清晨醒来,想起昨夜美梦成空,怎不叫人伤情,不觉泪水就如潮般袭来。

更深露重,夜空寂寥,夜色最是让人神伤的。是谁家的小女子,神色清冷的斜倚闺房中,眉目紧锁,为的是情,还是恨?

整首词有种小资的情调。其实在《饮水词》中,某些爱情词的意境迷离,虽然有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说不清楚这词到底是写给谁的,但词总是妙句迭出,引人深思,不论这首词时写给少年时期的恋人,还是过早离世的妻子,或者是未能携手的知己,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赏词的时候,能够从中读出别样的味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情爱虽深,却是只能追忆,李商隐的诗将情爱之痛刻画得恰到好处。而在纳兰的这首《采桑子》中,词旨的风格更是鲜明亮烈,朦胧中的暧昧让人心生暖暖的情愫。

比起李商隐来,纳兰的怅然若失更胜一筹,更有现实的痛楚。“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直接铺陈,这是纳兰词的一个特点,“凉”、“露气”、“花梢”,这些词织成了一个梦幻般的梦境。在清冷的夜色下,露气沾湿了花蕊,也浸润了琴弦,能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将女儿家细腻地心思展露无疑。

限于篇幅,词总是充满想象的叙述,若干看似毫不相干的词语组合,便能够营造出一幅完美的图画。在这里,纳兰将这种功力运用到了极致。女儿家细腻地发现露水低落花蕊之上,而后又注意到帘影重重,门外的柳条在风中摇摆,小燕子停在上面,自顾嬉戏。

这真是好一幅春景图,既将春夜的景象写出,又融入了女儿家羞涩的心思。如梦醒时分的时刻,抬头望月般的惘然,世间的情爱之事总是这样,相爱时并不觉得可贵,但分开后一定会觉得痛心。

下片承接上片,“舞鹍镜匣开频掩,檀粉慵调”。既然相思无意,不如对镜打扮一番,也好对得起这番春光。只是打开梳妆盒,看着镜子,却是没有心思调配脂粉。这里要提到的一个典故是“舞鹍”。

根据《异苑》曰:“山鸡爱其羽毛,映水则舞。魏武时,南方献之。帝欲其鸣舞而无由。公子苍舒令置大镜其前,鸡鉴形而舞,不知止,遂至死。”以鹍入词,也是暗示,女子犹如鹍一般,对镜贴花黄,却是无人欣赏,只能形单影只的顾影自怜,所以,一时之间,女子泪水涌出,觉出现实多么残酷。

“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以现实开篇,以现实结尾,整首词让人有种恍若梦中的感觉,但词人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这不是梦,而是冷冰冰的现状。梦醒时,蓦然回首,早已找不到当初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了。

采桑子

谢家庭院残更立[1],燕宿雕梁[2]。月度银墙[3],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注释】

[1]谢家庭院:指南朝宋谢灵运家,灵运于会稽始宁县有依山傍水的庄园,后因用以代称贵族家园,亦指闺房。晋谢奕之女谢道蕴及唐李德裕之妾谢秋娘等都负有盛名,故后人多以“谢家”代指闺中女子。残更:旧时将一夜分为五更,第五更时称残更。

[2]雕梁:刻绘文采的屋梁。

[3]银墙:月光下泛着银白颜色的墙壁。

【赏析】

在纳兰的词中,这首《采桑子》的所写背景最为难以考究,有人说这首词是纳兰在凭吊一个知己,也有人说这是纳兰追忆往昔所写,议论种种,难下定论,但不管如何,这难解的词虽然扑朔迷离,却还是让后人沉浸在词的美好情境中。

开篇所写到的谢家庭院,也是在隐喻这是在写当下的实景,谢家庭院指南朝宋谢灵运家。谢灵运在会稽始宁县有依山傍水的庄园,后来常用谢家庭院代称贵族家园,也指闺房。所以可以看出,这是纳兰在怀念一段情缘。

下片开始的那句“此情已自成追忆”,更是证明上片是属于追忆往昔的情感了,而最后一句更是点明了这段情感的时间,是发生在十一年前,如梦一场的时光令这段情感逐渐模糊,但并没有被遗忘。纳兰的这首《采桑子》虽然没有指明他所怀念你的女子为何人,但从词面的字句来看,应当不是他的妻子,就是表妹。

不管是谁,“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开篇这句的意象,是纳兰常用的,尤其是“谢家”,所以,后人推断纳兰爱恋的这名女子一定是姓谢。不过真相是否果真如此,也只能留待猜测了。

从词句的字面来看,这首词写得十分华美动人,有种浓郁之美,在华丽的雕梁上,燕子熟睡着。夜深人静之时,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已经进入了梦想,只有月光悄悄安抚着大地。而此时,却还有一个人无法入眠,任凭月光洒落一身,他只是独立中庭,孑然影孤。

短短十数字,就将思念者孤独寂寥的心态描写出来,而且还让人仿佛分辨不出,这个月光下的人,到底是被相思所苦的纳兰,还是偶尔神伤的自己。王维开创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一例,而纳兰的词中更是将诗画艺术发挥到了一个巅峰,对一个具体情境的描摹已经到了入木三分的境地。

而后一句“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则是纳兰从元稹的《杂忆》中所改出的一句,虽然只是简单改过一个字,但整首词还是相得益彰的。元稹的诗是这样的: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元稹是悼亡诗的高手,他的悼亡诗成就不在纳兰之下,而元稹本人也是多情之人,他在婚前和一个女子有过一段热恋,虽然没有结果,但元稹对那名女子很是看重。这首词便是为那名女子所做。

上片先是写景色,后又引用前人怀念的旧文,无非都是要烘托自己内心的怀念。而到了下片,第一句便是“此情已自成追忆”,纳兰自己也明白,这份感情只可追忆,无法挽回,所以这句词既道出了纳兰的悲伤,也道出了世事的无常。这句话化自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而后接着一句“零落鸳鸯”,则是引出了最后的结局“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往事已如烟散去,回忆空空,纳兰沉吟至此,才忽然觉出了雨夜后的微凉,他也觉察出,这十一年前的梦,早就该醒了吧!

作为一首爱情词,这首《采桑子》的意境有些清冷:残更冷夜独自伫立在你家的庭院里,看着燕子双宿双栖在画梁之上。月光洒下来,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清辉之下分辨不清园中的鲜花。物是人非,此情此景也只能成为回忆,你我从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这新雨过后的夜里透着丝丝凉意,你我之间的相依相恋如同十一年前的一场梦一样,不堪回首。

张任政的《饮水词·丛录》中写道:“后之读此词者,无不疑及与悼亡有关,并引以推证其悼亡年月。余近读梁汾《弹指词》有和前韵一首,词云:‘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天样红墙,只隔花枝不隔香。檀痕约枕双心字,睡损鸳鸯。孤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观上二首,咏事则一,句意又多相似,如谓纳兰词为悼亡妻作,则闺阁中事,岂梁汾所得而言之。”

忆江南

昏鸦尽[1],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2],轻风吹到胆瓶梅[3]。心字已成灰[4]。

【注释】

[1]昏鸦:黄昏时天空飞过的乌鸦群。

[2]香阁:古代青年女子居住的内室。

[3]胆瓶:长颈大腹的花瓶,因形如悬胆而得名。

[4]心字:即心字香,一种炉香名。明杨慎《词品·心字香》:“范石湖《骖鸾录》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着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

【赏析】

彤云密布的冬日黄昏,隐约一只瘦小的乌鸦,越飞越远,身影也越来越小,直到融进在那一望无垠、萧瑟的旷野尽头。旷野中,是谁惆怅无尽,若有所思?天宇间,是谁独立寒秋,无言有思?又何事令她难更思量?又何人令她爱恨交加?罢了罢了,“往事休堪惆怅,前欢休要思量”,罢了罢了,“人心情绪自无端,莫思量,休退悔”。

熏香如心,飘起袅袅的青烟,暖香熏透她的闺阁;急雪翻飞,缕缕纷纷,柳絮因风吹般地飘飞而起。雪白色的胆瓶中刚插上的梅花,冬风吹近暖暖的闺房,化作清风,卷起阵阵幽香。这本闲极雅极的适意景致,奈何她的心中竟如何也卷不起一丝快乐的涟漪。冬风益发强劲,心形的盘香燃烧殆尽,地上只留下一道心形的香灰。周体转凉,心中凄凉寂寞,次第已如燃尽的熏香一般,化成死灰。

这首词营造了两种不同而又互相联系的场景。“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是第一个场景;“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是第二个场景。前一个场景是在冬天黄昏的野外,从意象上看,“昏鸦尽”和情感主体“小立恨因谁”都能够看出来。第二个场景则在少女的闺房中。也可从意象上看出来,如天气情况是“急雪”,所在地方是“香阁”,感觉上为“轻风吹到胆瓶梅”。当然,情感上也有明显变化,且与环境的变化一致。开始是“小立恨因谁”,后来变为“心字已成灰”,明显感觉情感在承接前面的同时,变得深多了。回头来看,从旷野到香阁,从大环境到小空间,从“小立恨因谁”到“心字已成灰”,在各个层面都能看到这一种变化。而这中间也有一个转变的标志,就是“急雪乍翻”,这交代了词中情感变化的时空转换的交点。前面或许是“秋凉”罢了,而后面明显可以感觉到“凄冷”的环境氛围。

诗词中有种不成文的划分,便是依据字数多少进行的划分。长篇且不必多说,即便是一篇名篇,也未必不允许其中有些败笔赘言。但是所谓的“短篇”、“小制”就不行了,若是名篇,是绝不会允许的,不仅仅是败笔赘言,就算平庸的句子也是不允许的,因为这样一来,就浪费了诗歌给人营造惊奇的“可能性”。诗歌给人以好的感觉,是离不开这种“可能性”的。这首《忆江南》字数极少,是小令中的单调,在诸多词牌名中,也是字数最少之一。这一词牌写得好的,如:温庭筠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用字上讲求自然少造作,无赘言败笔。

纳兰这首词中“心字已成灰”巧妙而自然地用了双关的修辞手法。一方面在意象上指的是心形的熏香燃烧完后,在地面上留下的心形的灰烬;另一方面又可以来指词中人物的情感上的“心如死灰”。在黄天骥的《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他说这首词“语带双关,耐人寻味,但情调过于灰暗”,似乎觉得不合先贤的“哀而不伤”,可这样真挚的情感表现方式,也正是纳兰的词令人感动的根本。

事实上这里还透露了词人的另一重心境。纳兰出身贵胄,然而他自己受到十分鲜明的汉族文化熏陶,具有极强的归隐意识,这在他内心一直存在。他自己是帝王身边的一等侍卫,父亲是当朝宰相。这些高贵的身份几乎就是被命运安排的,不可更改。一方面有遁世淡薄,另一方面身在朝阙,处在与自己性格极为不别协调的名利中,内心的痛苦与努力的挣扎是多么惨烈。纳兰一语双关的“心字已成灰”一语,是对他所描绘的女子情感的完结,也无意透露出了自己的心态。

赤枣子

惊晓漏,护春眠。格外娇慵只自怜。寄语酿花风日好[1],绿窗来与上琴弦。

【注释】

[1]酿花:催花绽放。

【赏析】

这是一首从少女的角度来描写春日心绪的词作。

才是微微破晓天,漏壶却已滴答作响将好梦惊扰。古代没有钟表,只能以漏壶来计时。唐李肇《国史补》:“初,惠远以山中不知更漏,乃取铜叶制器,状如莲花,置盆水之上,底孔漏水,半之则沉。每昼夜十二沉,为行道之节,虽冬夏短长,云阴月黑,亦无差也。”漏壶是中国最古老的计时器。根据史书记载,周代时已有漏壶,到春秋时期,漏壶的使用已相当普遍。初期的漏壶只有一只壶,人们在壶中装上一枝有刻度的木箭。当水从壶底的小孔漏出时,壶中水位下降,木箭会随之下沉,观测刻箭上的水位,便知道是什么时间了。因此,数更漏就是计数水下降到漏壶中箭的哪一个刻度,也就是计数夜晚的时刻的意思,以滴水的多少来判断时辰。

“惊晓漏,护春眠。”开端一个“惊”字,巧妙地把少女酣睡正香时恰被扰醒的嗔怒刻画了出来,民间有一说法“下床气”,指的就是好梦正香时被无端吵醒抑或刚刚睡醒时的人情绪总是不稳定且容易发脾气。此刻被惊醒的少女正好将怒未怒,似嗔未嗔,只被那浓浓的睡意压了下去,辗转翻了几个身,却是一心想把这让自己无比眷恋的好梦继续。此处“护”字婉约写出了少女对于这场春眠的珍惜与依恋,是为:“护春眠”。

俗话说“春困秋乏冬无力,夏日炎炎正好眠。”也刚好是这个早春让人容易感到疲乏的季节,怎料那一声更漏滴答,思绪便在心中缠绵缱绻,愈发辗转便愈发清醒,少女才起得身来,眼前就邂逅了一幅早春之色,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装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如此看来,女子总是由骨子里带了些伤春悲秋、触景伤情的情愫的。虽然少女不比少妇,却也感叹于自己只身无人怜惜,于是只得“格外姣慵只自怜”。

唐李贺《美人梳头歌》中就有“春风烂熳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的句子,姣慵,即柔弱倦怠的样子,想来这两位女子也有几分相似,都被那春日暖阳熏软了骨头,抵挡不住浓浓睡意,辗转反侧,反而别有一番风韵。而此处“格外”一词,更是把这位少女的慵懒模样渲染得楚楚动人,仿若千种风情,也尽在此中。诚然,春日恰逢万物复苏,百废待兴之时,也正是女子们春愁暗滋、风情难抑的时候,少女们面对着春日美景而暗自生怜,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林黛玉亦有诗作:“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也表形影相吊自怜自惜之情。

道是少女情怀总是诗,词作的最后两句“寄语酿花风日好,绿窗来与上琴弦”为点睛之句。少女醒来后看到满园鲜花含苞未放,于是便“寄语酿花”,此处“酿花”意指催花开放,就是指少女对着那满园的花蕾幽幽地说开了话:你们怎还眷恋梦境旖旎,却不知再不醒来就错过了这大好天日了么,阳光如此明媚,要知春日渐短,休要错过之后方才后悔不迭,醒来吧,都开放吧,让这春天也领略一番“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明艳。

这一句便将女子年少的姿态描写得灵动了起来,一个怀愁又不懂愁,盼美又不遇美,对好事好物好景充满期待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下一句转而写少女回身抚琴,纱窗轻启,琴声悠扬而去,云青青处似环佩微鸣,水澹澹时若绿稠初展,总是将一片情怀托付琴弦。词到此处,已转得悠远朦胧,一切零碎的小思绪随着琴声就长长地漫开了去,便是她如孩童般催花开放的姿态也沾染了些许愁思,似雾非雾,亦真亦幻,可谓言尽意不尽,留白深广,让人生起遐思无限。

这首词简短耐读,字斟句酌,以少女的形象、口吻写春愁春感,写其春晓护眠,娇慵倦怠,又暗生自怜的情态与心理。整首词意境悠长,画面清秀灵动,将少女一片春愁情怀渲染得婉约而又真切,那种淡愁缠绕、将散未散的意境就这么萦绕在心,使得整首词亲切自然,那一片早春之景,怀愁少女宛然在目。

玉连环影

(按此调《谱》、《律》不载,或亦自度曲[1]。)

何处[2]?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3],花底人无语。掩屏山[4],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依阑干[5]。

【注释】

[1]自度曲:谓在旧有曲调外,自行谱制新曲,或指在旧词调之外自己新创作的词调。

[2]何处:何时。古诗文中表示询问时间的用语。

[3]檐花:屋檐之下的鲜花。

[4]屏山:屏风,因屏风曲折若重山叠嶂,或屏风上绘有山水图画等而得名。

[5]阑干:同“栏干”。

【赏析】

据考证,纳兰这首《玉连环影》是其自度所作,自姜白石之后,词人自度词作已属平常,但姜白石留下其自度曲谱则是我国重要的历史文献。想必后人自度词作,大都不再以歌咏为重,较多自由了。

这首小词的写作手法是纳兰一贯擅长的,比如景深跨度,都是“一山遮过一山”。此作景物搭配,从屋外写起,直至屋内,再写到屋内之人,显出十分明显的层次感。

这首词,开篇即无端发问:何处?这是古诗文中常常表示询问时间的语句。如李白《秋浦歌》“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晏几道《醉落魂》“若问相思何处歇?相逢便是相思彻”等都有此种表达。何时,下起了几许潇潇细雨。此处“几叶”想必是以后面“檐花”联想得来。再加上落叶飘飘的神态自然类似于细雨飘零之状,故有此语。

纳兰本是多情而又痴情之人,往往对所爱之人用情很深。“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幅凄清哀怨的外景,想那雨无端下起,打湿檐花。那雨不过是花的泪,打湿了自己。想到此处,纳兰自然把笔触写到了伊人身上。“花底人无语”,伊人默默望着细雨垂打的檐下之花,檐花也是默默无语地接受着这被雨打的命运,表现出极凄苦寒凉的意味。

纳兰与妻子卢氏恩爱情深,可是天妒红颜,卢氏双十年华便香消玉殒。此作想必是纳兰描摹回忆之作,写女子其实也自况其身。

接下便描屋内之境。“掩屏山,玉炉寒”此二句,意思是将屏风掩紧,玉炉中所焚之香也已燃尽。张元干《兰陵王》有“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怯杯勺”之句,李贺《神弦》则有“女巫教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咚咚”之语,纳兰自幼读书颇多,信手拈来,意象纷呈,不费半点功夫。写完屏山、玉炉,最后安排了一个倦妇之形,“谁见两眉愁聚倚阑干”,愁聚眉梢,独自凭栏,显现出一片寂寞无助之态。黄天骥在其《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中说:这词描写的是一个人孤独无聊的神态。在零星细雨中,屋内炉香燃尽,他也懒得再点,默默地靠着栏杆,不知所想为何?

黄天骥自然深知纳兰行年轶事,想必是作文严谨的原因才不一语道破。想必此处纳兰感境怀人,凑巧遇上雨打檐花,想起了与妻子卢氏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深厚情感,情发怎会无端?但又有谁能理解他这满怀的凄楚与旷世的寂寞呢?

遐方怨

欹角枕[1],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2]。湔裙归晚坐思量[3]。轻烟笼翠黛[4],月茫茫。

【注释】

[1]欹角枕:斜靠着枕头。欹,通“倚”,斜倚、斜靠。角枕,角制或用角装饰的枕头。

[2]博山:博山炉的简称,一种香炉。因炉盖上的造型似传闻中的海中名山博山而得名。一说像华山,因秦昭王与天神博于此,故名。通常作为名贵香炉的代称。沉水香:即沉香,指以沉香制作的香。

[3]湔裙:即浣衣,洗衣。

[4]翠黛:用青黛淡画的眉毛。黛,古代女子用以画眉的青黑色颜料。

【赏析】

夜已阑珊,人犹未眠,青灯已灭,斜倚角枕,红窗紧闭,无限思量,无限怅惘:刚令我醒来的梦啊,又让我去了江南,去了那我爱的江南女子的家中,她家中一派暖融融的气氛,香炉中袅袅升起沉水香燃出的烟,幽香迷人。天色已晚,暮色袭来,她到河边洗裙祈求消灾,现在才回来。她回来闲坐窗前,若有所思,她的心中此刻正思量着我么?沉水香飘起的青烟,缕缕盘旋,缭绕在她浅黛色的蛾眉上,衬得如此美丽。——忽然一阵凉风,遍体生冷,我从梦中惊起,梦中一切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唯有惨淡的一轮圆月,洒下一层薄薄的白色月光。

“遐方怨”属于唐教坊曲名。这种词牌有两体式,单调者始于温庭筠,双调者始于顾夐、孙光宪,只有《花间集》有这种词调,宋代词人没有用过此调填词。

这首词写梦,有一种凭吊的色彩,在基本的构局上和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有相同的地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两首词都是写梦然后梦回,主题基本具有相似性。然而两首的情感轨迹却是不一样的,苏东坡词是透透彻彻的凄凉,不仅现实生活中形单影只,孤独凄凉,甚至在梦中仍旧“纵使相逢应不识”,“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而纳兰的写法上则倾向于利用现实与梦境的对比,来突出身处现实中的独自痛苦的强烈。王国维所谓“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

这首词写到江南和女子,很容易让人想起纳兰和汉族的江南才女沈宛之间的传言。纳兰一生婚姻也是极为不幸的。他在二十岁时就娶两广总督卢光祖之女淑人为妻,贤惠的卢氏却在三年后就病故,真是红颜薄命,这给纳兰性德极大的触动,他在日后短短的六七年中,写下了大量的怀念妻子的词章。后纳兰又娶妻官氏。也有人说纳兰在他三十岁时,经好友顾贞观的介绍,又娶了江南才女沈宛。沈宛著有《选梦词》集,王国维在谈纳兰时也曾谈到过这个女子。因为二人都爱诗词,如此一来,二人既为夫妻又为诗友,只可惜纳兰一年后就病故了。沈宛字御蝉,浙江乌程人,《众香词》录其五首,今录二首,以管窥其风格: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朝玉阶·秋月有感》

难驻青皇归去驾,飘零粉白脂红。今朝不比锦香丛。画梁双燕子,应也恨匆匆。……迟日纱窗人自静,檐前铁马丁冬。无情芳草唤愁浓,闲吟佳句,怪杀雨兼风。

——《临江仙·春去》

也有资料说在纳兰死后,沈宛生了个遗腹子之后就不知去向。也有说沈宛只是纳兰的红颜知己,二人虽互相爱慕,却也并没有结为伉俪。因为沈宛是汉女,且不在旗,那时的法律是反对满汉通婚,所以沈宛要和纳兰结合,就会受到了许多封建礼教的干涉,而且纳兰本是显贵,更会注重自家“清誉”,家里的态度显然也是很难会同意的,所以她的确与纳兰分离了,但是到底是纳兰生前就离开了,还是死后离开,也是有不同说法的,似乎认为死后的说法更多一些。一般也有认为纳兰的三个儿子里,最小的富森就是沈宛生的,因史载其为“遗腹子”,所以才有这样的论断,但这一切都为后人猜测,也为纳兰的词的解读留下更为开放的想象空间,就这一方面来说,是有百利的。

《纳兰性德词新释辑评》上说:“小词而能婉而深,自是妙品。”这倒可以当成是纳兰绝大多数短词的评价。就这一首来说,虽较为清新自然,读来也颇为动人,并非纳兰词中可谓绝妙的。文学上有所谓历史阻拒,也就是说由于历史向前走,社会发生着不断的变化,这导致原来社会条件下的产物变得具有陌生感,这些陌生多产生于词自身使用的意象上。如“博山”、“湔裙”,这些在后代的读者看来,就颇为费解。这种阻拒一定程度上伤害了古代艺术作品的自然感。

诉衷情

冷落绣衾谁与伴?倚香篝[1]。春睡起,斜日照梳头。欲写两眉愁,休休[2]。远山残翠收[3],莫登楼。

【注释】

[1]香篝:古代室内焚香所用的熏笼。

[2]“欲写”二句:意思是本来想要画眉,然而却双眉愁锁,算了还是不画了。休休,不要、不用,表示禁止或劝阻。

[3]“远山”句:意为远处山峦的翠色消散了。收,消失、消散。

【赏析】

世人总说花间词,艳丽奢华,透出一股脂粉气。反观纳兰此作,则比之花间词却有相似之处,更与温庭筠“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有几分相似。

《诉衷情》原为唐教坊曲,为温庭筠所创,后用为词牌名。温庭筠创制此调时取《离骚》诗句“众不可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之意。后来,毛文锡词有“桃花流水漾枞横”句,故又名为《桃花水》。纳兰这首词秉承温词一脉,描写思妇春日无聊的情状。着墨不多,因此看似清淡,实则蕴藉有致。

“冷落绣衾谁与伴?”首句发问其实也是设问,自问自答。因无人相伴,看那绣衾衣裳,就算华美艳丽,也只让人觉得了无思绪。因为无人相伴,此情此景自然易解了。后两句:“倚香篝。春睡起,斜日照梳头”。香篝本是古代室内焚香所用的熏笼。一般来说,古代官宦人家,或者大家闺秀闺房中才有能力燃此香笼,因此,倚香篝则再次点到此女子的身份。“春睡起,斜日照梳头”则点到时间,初日迟迟,已经倾斜到满屋子,“睡起晚梳头”,毫无心绪。一副慵懒形象跃然纸上。如果在此处还描写到女子动态特征呈现慵懒姿态的话,“欲写”二句则把这种慵懒之态又向前推进一步,说那女子本想画眉,却看到自己双眉愁锁,算了还是不描了,描来有谁看呢?“休休”则是这种心语的集中体现。

可想此场景:春日迟迟,少妇因幽枝独依,显得百无聊赖,则赖床度日,迟睡起,斜阳已至,更算是薄暮,因此无心打扮,只有深锁愁眉,无奈中更不知怎么排遣寂寞之念。因此想起温词倚楼断肠之句,更不敢登楼了。

自然,此处“远山残翠收”是实景虚写之笔。也由此可以看出,景色已经极熟悉,不必登楼就已知晓,想那断肠处自然是不宜多去的。

这首词纳兰承袭花间词风,因为他温文尔雅,少年风流而又擅长小令,此种词类自是写法娴熟,笔墨点至,形象刻画往往呼之欲出,细腻生动。但比之温飞卿《望江南》则有不足之处。

想来,温飞卿此词中摘取瞬间和纳兰自有时间延续上的联系,但飞卿词则更契合情感最浓郁的部分,那登高望远思人之境,自然是描写此种风情形象的绝时。虽都是斜晖残翠,纳兰自然无所突破,况飞卿断肠句一出,已经极其简洁而深刻地写尽了人物内心,纳兰描写的思妇心理之笔却不如这一个词力量深厚。而花间词集更写尽了思妇孤独伤春念远之情。

总之,纳兰为清词人,写思妇自然与自身身世之境相连。若非如此,则不过是磨炼前人之笔,亦无创新罢了。

如梦令

正是辘轳金井[1],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2]。

【注释】

[1]辘轳:古代安置在井上用来汲水的起重装置。

[2]簟纹:指竹席之纹络,此处借指孤眠幽独之景况。

【赏析】

清晨睡起,启窗看见:清凉的石板水井旁,汲水后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地面,井上的辘轳也湿透了;晨风夹杂着微寒,吹拂而过。昨夜掉落的红花已经冰冷地铺满树下井旁的砌石地面。正在这时,我与她眼神蓦然交汇。她立刻神情紧张起来。“可爱的人儿,你的心事,我岂能从你的迷离不定的眼神中猜透呢?”又究竟谁能猜透你这“眼波难定”的心事呢?又究竟谁知晓我此刻的心事呢?自与你那一刹那的眼神交汇,我心动荡,钟情于你。从今以后,无论独枕席上,抑或静坐灯下,你都会是我思念的那个人。

这首《如梦令》在构思上颇下心思:介入了基本连贯的叙事。中国传统诗词有一重要倾向就是重抒情而轻叙事。唐代是诗歌的极盛时期,诗歌写景上,蔚为大观,让读者应接不暇,叹为观止。即使如此,唐诗写景也多是为抒情服务的,所谓“借景抒情”,并非营造叙事背景;也属继承《诗经》中比兴传统,也就是所谓的“诗言情”。一般来说,叙事性诗歌的数量远远少于抒情性诗歌;整体质量上看也是如此。这首词就叙事来说,是如何展开的呢?这一点上,这首词同《诗经》中《蒹葭》很相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中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首先都是抒情主人公邂逅了一位“伊人”,且与之一见钟情,但由于主观上“一厢情愿”,客观环境条件的束缚,二人始终没能够结合,似乎朦胧中还有种不可能的决绝似的悲哀。如果没有这情感的真挚深刻与二人结合困难这一重深沉的心理矛盾,就没有《蒹葭》,也没有纳兰的《如梦令》,抒情主人公正在进行那种因求之不得而“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咏叹。当然《蒹葭》和《如梦令》抒情原因上是大同小异的,但是两首诗读来,明显可感觉其间很大的差异。这差异来源于抒情主体的性格。《蒹葭》中的男子并非一个受过很多文化教育的文人,而是一个朴实善良真诚憨厚的“氓”,性格典型就是“蚩蚩”,他表达自己爱意,看起来很“迂”,他没有许多知识来想办法,以讨女孩子开心,只是不顾一切地“从之”,无论“伊人”在哪儿,他都只是“从之”,虽也有些害羞,可仍不弃不馁地追求所爱。纳兰则不一样,他自己学识很广,受了深刻的汉族文化熏陶,具有了传统文人所共有的忧郁情氛。这样一来,他出现在这种环境中,表现出的行为就和《蒹葭》中那个男子大相径庭了。何况二人所处时代不同,也会引起巨大差异的。《蒹葭》中的男子受到礼教束缚并不是特别明显,甚至那时没有十分苛刻的礼教,有的只是羞耻感衍生出的害羞。而清代的纳兰则不同,他精通汉族文化,受道学影响,社会也是道学笼罩下的,男女之间,稍不注意就会“越礼”,就会引起非议。更何况纳兰家族显赫,族内更不允许出现“有辱门楣”的“丑事”。这些也就是两首词虽异实同的原因。

这首词结尾也颇为意味深长,“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问了,却无人来相答,最后自己把一句本想让所思知道的话,“从此簟纹灯影”给了自己,让自己去受那无尽的伤痛怅惘,这是怎样的苦闷啊!所以,这句话是词本身的戛然而止,更可以说是词人和词所传达的情感的真正开始。盛冬铃《纳兰性德词选》有言:“在落花满阶的清晨,作者与他所思的女子蓦然相逢,彼此眉目传情,却无缘交谈。从此,他的心情就再也不能平静了。此作言短意长,结尾颇为含蓄,风格与五代人小令相似。”

如梦令

木叶纷纷归路,残月晓风何处。消息半浮沈,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西风吹去[1]。

【注释】

[1]“秋雨”句:清朱彝尊《转应曲》诗句:“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赏析】

天已经凉秋,秋风吹落一树的黄叶,纷纷扬扬,如漫天蝴蝶纷飞,归来的道路上,铺上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一层秋意一层凉,晓风残月人独立,今昔又是独对孤影而酌,难料此身何在,所爱又何在?生涯凄苦,人也沉浮,飘零如萍,今夜有多少相思呢?又一场秋雨凉风,天也一日日地冷,心也一日日地凉。过往一切,相思、伤感、红花、绿叶,都纷纷被这西风吹去了,心中若有所失,难以释怀。

这首词写的是相思之情,词人踏在铺满落叶的归路上,想到曾经与所思一道偕行,散步在这条充满回忆的道路上,然而如今却只有无尽的怀念,胸中充满惆怅。暮雨潇潇,秋风乍起,“秋风秋雨愁煞人”,吹得去这般情思么?这首词写得细致清新,委婉自然。委婉自然外,还有另一特点,纳兰的词最常用到的字是“愁”,最常表现的情感也是“愁”,正如梁羽生说的,“纳兰容若的词中,‘愁’字用得最多,几乎十首中有七八首都有个‘愁’字。可是他每一句中的‘愁’字,都有一种新鲜的意境,随手拈几句来说,如:‘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几为愁多翻自笑’、‘倚栏无绪不能愁’、‘唱罢秋坟愁未歇’、‘一种烟波各自愁’、‘天将愁味酿多情’、‘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或写远方的怀念,或写幽冥的哀悼,或以景入情,或因愁寄意,都是各个不同,而且有新鲜的联想。”这一首就情感来说,是一贯的,然而在写法上却没有用一个“愁”字,这和他一贯多用“愁”字很不相同。那这首词表现“愁”是如何进行的呢?范成大有词《鹧鸪天》:

休舞银貂小契丹,满堂宾客尽关山。从今嫋嫋盈盈处,谁复端端正正看。……

模泪易,写愁难。潇湘江上竹枝斑。碧云日暮无书寄,寥落烟中一雁寒。

这首词虽出现了“愁”,却有和纳兰相同的写法,就是要写愁而不直接写愁,而是通过其他意象的状态来体现这种情感。

这首词还有个很重要的地方,也是造成这词本身在感觉上给人一种熟悉而又清新的重要原因,那就是化用了前人的许多意象以及名句。如“木叶”这一经典意象最早出于屈原的《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就说:“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庾信在《哀江南赋》里说:“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到杜甫,他在《登高》中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一意象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予人以秋的孤寂悲凉,十分适合抒发悲秋的情绪。“晓风残月何处”则显然化用了柳屯田的《雨霖铃》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半西风吹去”又和辛弃疾的《满江红》中“被西风吹去,了无痕迹”同。

这首词和纳兰的其他词比起来,风格也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婉约细致,但从版本上看却大有可说之处。这首词几乎每句都有不同版本,如“木叶纷纷归路”一作“黄叶青苔归路”,“晓风残月何处”一作“屧粉衣香何处”,“消息半浮沉”又作“消息竟沉沉”。

且不谈哪一句是纳兰的原句,这考据,现下还难以确定出结果来,但这恰好给读者增加艺术对比的空间。比较各个版本,就“木叶纷纷归路”一作“黄叶青苔归路”两句来看,“黄叶”和“木叶”二意象在古典诗词中都是常见的,然就两句整体来看“木叶纷纷”与“黄叶青苔”,在感知秋的氛围上看,显然前者更为强烈一些,后者增加了一个意象“青苔”,反而导致悲秋情氛的减弱。“晓风残月何处”与“屧粉衣香何处”则可谓各有千秋,前者化用了柳永的词句,在营造意境上比后者更有亲和力,词中也有悲哀的情感迹象;“屧粉衣香何处”则可以在对比下产生强烈的失落感,也能增强词的情感程度。

浣溪沙……寄严荪友[1]

藕荡桥边理钓筩[2],苎萝西去五湖东[3],笔床茶灶太从容[4]。

况有短墙银杏雨[5],更兼高阁玉兰风[6]。画眉闲了画芙蓉[7]。

【注释】

[1]严荪友:即严绳孙,字荪友,一字冬荪,号秋水,自称勾吴严四,复号藕荡渔人,江苏无锡人,一作昆山人。康熙己未(一作戊午,误)以布衣举鸿博授检讨,为四布衣之一。

[2]藕荡桥:严绳孙无锡西洋溪宅第附近的一座桥,严绳孙以此而自号藕荡渔人。钓筩:插在水里捕鱼的竹器。

[3]苎萝:苎萝山,在浙江诸暨市南,相传西施为此山鬻薪者之女。五湖:即太湖,《国语·越语下》:“果兴师而伐吴,战于五湖。”韦昭注:“五湖,今太湖。”

[4]笔床:搁放毛笔的专用器物,南朝徐陵在《玉台新咏序》中说:“琉璃砚盒,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如同今天的文具盒。茶灶:烹茶的小炉灶。从容:镇定,不慌张。

[5]短墙:矮墙。银杏:即白果树,又名公孙树、鸭脚等。

[6]高阁:放置书籍、器物的高架子。玉兰:花木名,落叶乔木,花瓣九片,色白,芳香如兰,故名。

[7]画眉:即汉代张敞画眉事。《汉书·张敞传》“(敞)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后用为夫妇或男女相爱的典实。芙蓉:荷花之别称,严绳孙善画,尤工花鸟,故云。

【赏析】

本篇描写纳兰与汉族文人的交游生活,透过这首词我们可以隐约看到纳兰受儒道文化影响的痕迹。

严绳孙工书画,五十七岁时因为是“江南名布衣”而被逼应试博学鸿词科。然而他看透清廷只是利用该科名士做政治工具,仅写了一首诗即托病退场。但康熙笼络心切,于是以“久知其名”破格擢置二等末,授翰林院检讨,让他参与编修《明史》。不久后,严绳孙辞官回到江南,隐居在无锡西洋溪藕荡桥畔,过着闲适惬意的生活,顾贞观《离亭燕·藕荡莲》自注云:“地近杨湖,暑月香甚,其旁为埽荡营,盖元明间水战处也。荪友往来湖上,因号藕荡渔人。”著有《秋水集》。故宫藏有禹之鼎画纳兰像,严绳孙题诗画上。

纳兰与严绳孙为好友,话说纳兰虽贵为满洲贵族,权臣之子,皇帝亲信,然而他本性纯然,完全没有门第观念,与僧道、艺人、失第举子、落职官宦均有交游,乐善好施。他与江南很多文朋词友成为莫逆之交,相互切磋学问,砥砺志节;自己的才情也得到他们的认同,使一位满族贵公子在上层社会中超凡脱俗。纳兰与严绳孙两人词风相近,故而成为莫逆之交。

这首词即是严绳孙归隐江南后,纳兰的怀友之作,可见两人感情深厚。这阕词,艺术上并无太多很高超的地方,却小有别致,描述的场景全是想象严绳孙在故里的生活写照。这种反面写法,将严绳孙的隐逸自由情调描绘得很是深刻。

“藕荡桥边理钓筩,苎萝西去五湖东。”“藕荡”即指严绳孙本人,也指他居住的藕荡桥畔,“埋”字表现出沉醉垂钓的情景。“藕荡桥边理钓筩”意在指出严绳孙过着安逸雅致的生活,桥边垂钓,让人羡慕不已。后一句“苎萝西去五湖东”更是加深了这种闲适的状态,桥边垂钓之余,五湖泛舟,“西”“东”二字,分明就是东坡“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潇洒飘逸,陶然至极,令人向往。接下来是引出“笔床茶灶太从容”。

夏日的藕荡桥边,绿水青青,河柳依依,湖面上荷叶亭亭玉立,你坐在湖畔,执一根钓竿,沉醉于湖底鱼群的自由之态。你偶尔抬头,苎萝山就从西边归来,回首,看见太湖在东边流淌。于是,你执笔研磨,写写江山绿水,飞鸟香荷,更有旁边茶炉上白烟袅袅,清香四溢。

这种从容度日、归隐山林的方式,该有多闲适超脱呢?上片由景入笔,又以景写人,很好地刻画了严绳孙的山水性情,也透露出纳兰对他这种潇洒悠闲生活的赞赏和向往。

下片“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二句继续承袭上片的闲适之意。“短墙银杏”、“高阁玉兰”有了“雨”和“风”,显得更加动人。“况有”、“更兼”二词,更是把这种怡然自得的闲散情怀表现得更突出。末句“画眉闲了画芙蓉”,“眉”在这里历来注解引用的是“张敞画眉”的典故,“芙蓉”当做“荷花”解,意指严绳孙家庭生活和谐,夫妻和美。其实“芙蓉”指无锡的“芙蓉湖”,意指闲暇之余游逛芙蓉湖,寄情山水,妙哉妙哉。更能照应前面的“藕荡桥边理钓筩,苎萝西去五湖东”的意境。

矮墙边的银杏树,在雨水的滋润下,娇俏可爱地招摇;书架上的玉兰花,也散发出清新芳香,这样闲适而美好的日子,笑看着她的容颜,执画笔轻扫娥眉,然后一起泛舟湖上吧。

几分闲情,几分安适。

纵览全词,纳兰满怀深情地描绘了南归故里的严绳孙的生活情景,整阕词虽然没有写任何一个关于怀念友人的词语,但是着墨于对方归隐的山水生活,这样更能加倍地表达出对友人的思念之情。

浣溪沙

脂粉塘空遍绿苔[1],掠泥营垒燕相催。妒他飞去却飞回。

一骑近从梅里过,片帆遥自藕溪来[2]。博山香烬未全灰。

【注释】

[1]脂粉塘:溪名。传说为春秋时西施沐浴处。《太平御览》卷九八一引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吴故宫有香水溪,俗云西施浴处,又呼为脂粉塘。”这里指闺阁之外的溪塘。

[2]片帆:孤舟,一只船。

【赏析】

写离愁,往往写闺怨。

尤其温庭筠的词作,常见触及闺怨,以《更漏子》为最: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守望空阶的女子,哀婉凄楚,惹人心碎。

纳兰这阕词,主人公亦是女子。开篇便是景色的渲染,写脂粉塘空旷只剩铺满的绿苔,早失却了昔时景象。这脂粉塘,相传正是春秋时候西施沐浴的溪塘,南朝梁任昉《述异记》有言:“吴故宫有香水溪,俗云西施浴处,又呼为脂粉塘。吴王宫人灌妆于此溪上源,至今馨香。”纳兰句中的脂粉塘,实为女主人公闺阁之外的溪塘。女子之心细腻敏感,心有戚戚,窗外的溪塘,都如同着了凄凉的颜色。还未到分别之时,那溪塘都如同脂粉塘那般令人迷醉,可相离许久,溪塘都不再繁华,逐渐萧条。眼中之景,都像蒙了灰。

此时又见大地春回,看燕子掠泥而飞,好像是相互催促着,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可伫立至此,等不到思念之人执手相看,净是看燕子双双来去,分明高兴不起来。连燕子都有相伴的幸福,为何迟迟等不到你的归来?

离情凄凉。心爱之人在这景色里不能相伴,连那燕子都想要去嫉妒一番。

可嫉妒又有何用?无奈凄凉,只得怨那离别,让人愈发想念。恍惚,思念愈深,好似幻觉中他正轻骑从近处的梅园出现,又像是坐着小舟,从遥远的藕溪归来。晏殊之词浮于脑际:“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弱女子的相思之情,全都寄托在那天涯地角的期待里,哪天心爱之人将从哪里归来,想象连连,好似梦了一场,醒来之时,恐怕甚是凄楚。臆想之辞,尤其感人。痴心人如此,怎能不让人动容?人生自是有情痴。这相思近痴的女子,不知道爱人归来之日是何时,也只得想象重逢之景,一次一次,念了一千遍,痴了一千遍,再见会是怎样的场景。好似要把所有的可能,都罗列一遍,要让自己重逢之时,不至于情绪失控,号啕大哭一般。

最后一句,博山炉中香已烧完,却未燃尽。言有义,意无穷。女子大概是注视着炉里升起的袅袅香烟,心里是比这缭绕的轻烟更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香未燃尽这一意象,充满让人沉醉的力量。烟未散尽,女子的愁绪不能穷尽,等待归期到来的日子也不知到何时才尽。凄清之至,读罢也觉眼前轻烟袅袅一般,哀婉无奈。

忍不住想要去猜测,纳兰写如此一名痴情的女子想要诉说的是如何的深情?这女子写的是他日夜思念的爱人,还是他自己内心成痴的愁?

遥寄相思,等待的爱情最是苦痛,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浣溪沙……大觉寺[1]

燕垒空梁画壁寒[2],诸天花雨散幽关[3]。篆香清梵有无间[4]。

蛱蝶乍从帘影度[5],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6]。

【注释】

[1]大觉寺:可能为今北京西北郊群山台之上的大觉寺。此寺始建于辽咸雍四年,初名“清水院”,后改“灵泉寺”,为金代“西山八景”之一。明宣德年重修,改名“大觉寺”。

[2]燕垒:燕子的窝。画壁:绘有图画的墙壁。

[3]诸天:佛教语。指护法众天神。佛经言欲界有六天,色界之四禅有十八天,无色界之四处有四天,其他尚有日天、月天、韦驮天等诸天神,总称之曰诸天。花雨:佛教语,诸天为赞叹佛说法之功德而散花如雨。后用为赞颂高僧、颂扬佛法之词。幽关:深邃的关隘,紧闭的关门。

[4]篆香:犹盘香。清梵:谓僧尼诵经的声音。南朝梁王僧孺《初夜文》:“大招离垢之宾,广集应真之侣,清梵含吐,一唱三叹。”

[5]蛱蝶:蛱蝶科的一种蝴蝶,翅膀呈赤黄色,有黑色纹饰,幼虫身上多刺。

[6]忘言:谓心中领会其意,不须用言语来说明。

【赏析】

这是纳兰记游之作。面对如此气魄的大觉寺,感受僻静行宫中走动的幽静之感,他不禁感叹道:此时相对一忘言。

大觉寺是北京“八大寺院”之一,始创于辽代。纳兰当时所见的大觉寺是明代的规制。至今大雄宝殿、三世佛殿还保留着明代的木结构,院落宽阔,殿堂高大,花木繁多,以玉兰、银杏最为著名。大殿中保留着精美壁画、悬塑。至今主佛像、“二十诸天”、“十二缘觉”的塑像保留完好。灵泉泉水曾是“八绝”之一,故大觉寺曾有名曰“灵泉寺”。此地一向为文人所爱,有俞平伯的《阳台山大觉寺》,也有季羡林的《大觉明慧茶院品茗录》,可见大觉寺可爱之处,确是不少。

纳兰之词,燕垒二句,“燕垒”“空梁”“画壁”,皆写表面看去一番荒凉残破的景象:燕群在寺中空梁上筑巢,壁画清冷。本应是普通的写景,若是忽略下文,自然会猜测是否写的是凭吊古迹之词,但对着荒凉的寺中之景,却隐约能闻到幽幽的篆香,清幽的诵经声似有若无。荒凉的院子,霎时变得肃穆清雅,梵天幽静。

佛经梵语,总有这能耐让浮躁之人心神安定,连那看似荒芜的小院,此时也罩了点梵家之光,不似平凡的荒芜。

此时蛱蝶翩跹由帘影下飞过,枝丫上的一颗樱桃被鸟儿啄去半颗。所取之物是自然界最渺小之物,倘若没那宫阕似的古屋,没那回音缭绕的梵音缠绵,不过是人间最单纯的田园之乐。而偏偏这不是田园情趣,此间之意,回味阵阵。乃至似乎还能感受到侍卫在高大殿堂的台阶下巡行,在僻静的行宫跨院当值的情景,地大人少,空旷寂寥,但绝不衰败,反倒有超然幽静的静谧肃穆。这地,是超脱了俗世之态的纤尘。

此中必有真义,心领神会,却只能相对忘言。这最后一句有些许伤感,总显几分消极,但反倒放在这景色中,颇有别样的意蕴。景物寥落却静谧有致,和这才子的伤感,契合正好。

浣溪沙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1]。妙莲花说试推详[2]。

但是有情皆满愿[3],更从何处着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4]。

【注释】

[1]慈云:佛教语,比喻慈悲心怀如云泽之广被世界、众生。稽首:古时的一种跪拜礼,叩头至地,是九拜中最恭敬的。

[2]妙莲花说:谓佛门妙法。莲花,喻佛门之妙法。莲花世界为佛教所称西方极乐世界。明汪廷讷《狮吼记·摄对》:“安得三轮尽空,化作莲花世界。”推详:仔细推究。

[3]满愿:佛教语,谓实现了发愿要做的事。唐皮日休《病后春思》诗:“应笑病来惭满愿,花笺好作断肠文。”

[4]篆烟:盘香的烟缕。回肠:喻思虑忧愁盘旋于脑际,如肠之来回蠕动。

【赏析】

纳兰多情,世人皆知,却少有人知晓他通晓佛学精华。纳兰号为楞伽山人,正是取自于佛学。佛经中有一本非常著名的佛经叫《楞伽经》,全名《楞伽阿跋多罗宝经》。《楞伽》是佛经的一种,传说达摩从西域带来,是佛学中一部很主要的宝典。义趣幽眇高深,读者极需慎思明辨。古人取“山人”为号,有隐居者的意思,故“楞伽山人”即隐于佛经者。

想要抛却无端烦恼转而幽恨更长,纳兰说:慈云稽首返生香,是祈求于神明,愿赐予返生香,好让亡妻回到身旁。

“返生香”一词则由东方朔所写的《海内十洲记》而来:“人鸟山”。山多反魂树,能自作声,如群牛吼,闻之心震神骇;伐其根心煮汁为丸,名为“惊精香”或“震灵丸”、“返生香”、“震檀香”、“人鸟精”、“却死香”。

此时的纳兰丧妻之痛过于深重,已有成痴之态。常理上来说这尊贵的公子,仕途平坦,职位算高,受正统的满人教育,文武全才,不应有心钻研佛学。唯一可解释的是内心的重创,痛失爱人,让他的生活充满了回忆念旧的清冷气息。写这阕词时纳兰在大觉寺中,正值妻子逝世一年,痛定思痛,痛断柔肠,试图摆脱这般消极,却愈是更加思念。无奈只得乞求于神明、乞助于佛道,希望找到一条解脱之道。

妙莲花说,指的《妙法莲华经》,这里的“华”同“花”,莲花喻佛门妙法,这一说法由明代李贽的《观音问》“若无国土,则阿弥陀佛为假名,莲华为假相,接引为假说”而来。《妙法莲华经》被称为佛经中最重要的一部,因其极高的文学、美学价值被众多的文人喜爱。相传当年王安石的女儿出嫁吴家,万分思念父母。王安石为安慰女儿,同时抚慰自己,写了《次吴氏女子韵》:

秋灯一点映笼纱,好读楞严莫念家。

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惟有妙莲华。

这里的妙莲华,指的也是这部经。

有情皆满愿,属于佛学思想,鼓励众生要愿意相信。只需潜心希望,都可如愿。但纳兰却道:更从何处着思量?

读来是有些怀疑和埋怨的。乞求至此,倘若如它所说,有愿景者都可如愿,为何亡故之妻,却迟迟不归?

今生难见,纳兰心里明了,只是不肯接受罢了。每每思念其人,都觉得内心苦痛难耐,才以这乞求的方式,恳上天予他一个奇迹。——不过自我安慰罢了。可奇迹总是不会发生的,于是每思痛楚,都觉得愁绪有如篆烟燃尽留下那凹凸的残烛,无序纷杂。

佛学只得以暂时解脱于苦痛,对这痴情的丈夫,恐是没有那能耐彻底根治他内心的凄苦了。只叹这痴情人,痴情之心顽固又深情。

浣溪沙……小兀喇[1]

桦屋鱼衣柳作城[2],蛟龙鳞动浪花腥[3],飞扬应逐海东青[4]。

犹记当年军垒迹[5],不知何处梵钟声[6],莫将兴废话分明[7]。

【注释】

[1]兀喇:亦作乌喇,即今吉林省吉林市。

[2]鱼衣:用鱼皮做衣服。

[3]蛟龙:传说中能使洪水泛滥的一种龙。

[4]海东青:一种凶猛而珍贵的鸟,属雕类,产于黑龙江下游及附近海岛。宋庄季裕《鸡肋篇下》:“鸷鸟来自海东,唯青最佳,故号海东青。”《元史·地理志二》:“有俊禽海东青,由海外飞来,至奴儿干,土人罗之以为土贡。”

[5]军垒:军营周围的防御工事。《国语·吴语》:“今大国越录,而造于弊邑之军垒。”……

[6]梵钟声:佛寺中的钟声,僧人诵经时敲击。

[7]兴废:盛衰,兴亡。

【赏析】

纳兰其家族——纳兰氏,隶属正黄旗,为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即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纳兰先祖可上溯至海西女真叶赫部,居吉林松花江流域,后南迁至辽河流域。这年纳兰扈驾东巡,经过兀喇,这兀喇一带,正是纳兰家族曾经的领地。往事悠悠,思古讽今,怀古之思读来并不仅仅是今昔之感,兴亡之叹。

身处家族故地,目睹人们以桦木建构屋宇,用鱼皮做衣服,扦插柳木作为城围,生活简朴。蛟龙鳞动,江边看浪花逐着海东青,一片壮阔景观,却百感萧条,不禁回想起当年叶赫部被爱新觉罗部灭族的往事。上片描绘的,看似是写兀喇的特异景色和风俗民情,实是那郁结之心的爆发前奏。看纳兰所取之景,尽可感受这环境凛冽。似是这蛟龙,传说是使洪水泛滥之龙,再似那海东青,据说是凶猛而珍贵的鸟类,再看浪花是“腥”,蛟龙是“鳞动”,寒山恶水,好一番沉郁的喟叹!

有景的铺设,下片转为抒情。“犹记”一词,引得回忆当年军垒之迹。“当年军垒”,正是海西遗迹。恰逢这时,不知哪里响起梵钟声,历史滚滚往事,随这钟声飘荡回转,悠远冗长。这时感慨,莫将兴废话分明,怕是不知如何话分明罢。以此作结,后人揣测不得,说不清纳兰心中愁绪,算否为恨。前扬后抑,似寓有难言的隐恨。

性德曾祖金台石之妹孟古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皇后、清太宗皇太极之生母。然而为争夺疆土,反目成仇,叶赫部被努尔哈赤吞灭,金台石自焚身亡,其子尼雅哈归降,被划归满洲正黄旗,尼雅哈之子正是纳兰之父明珠。

因而有人说,纳兰其人,潜意识里深藏着对爱新觉罗氏的世仇。这种宗族之仇灭门之恨是否存在,不得而知。但读这词,确实似有潜藏的隐怨。故《饮水词笺注》前言有分析如此:“纳兰塞外行吟词既不同于遣戍关外的流人凄楚哀苦的呻吟。又不是卫边士卒万里怀乡之浩叹,他是以御驾亲卫的贵介公子身份扈从边地而厌弃仕宦生涯。一次次的沐雨栉风,触目皆是荒寒苍莽的景色,思绪万端,凄清苍凉,于是笔下除了收于眼底的黄沙白茅、寒水恶山外,还有发于心底的‘羁栖良苦’的郁闷。”“几乎是孤臣孽子的情绪了”(严迪昌《清词史》)。这话说得切中肯綮。

这贵公子之心,本是敏感多情,只为尽孝而听从家庭的安排,游于官场,实际无心于此。他注定是这家族的人,遵循着官途尽臣子之忠,为君王出生入死,但不巧有颗“为人之心”,生来抵触奴才之命。服侍君王,并非他所要的诗书人生,太坎坷,太不自由。再加之这祖先史前的恩怨,今昔甚远,叫人郁结。这隐恨,隐得辛苦,恨得怅惘。生是惆怅客。

浣溪沙……姜女祠[1]

海色残阳影断霓[2],寒涛日夜女郎祠[3]。翠钿尘网上蛛丝[4]。

澄海楼高空极目[5],望夫石在且留题[6]。六王如梦祖龙非。

【注释】

[1]姜女祠:又称贞女祠,在山海关欢喜岭以东凤凰山上。据民间传说,在秦始皇时,孟姜女的丈夫被强迫修筑长城,一去几年音信全无。她不远千里去送寒衣,然而却未找到丈夫。她在城下痛哭,城墙因而崩裂,露出了丈夫的尸骨。孟姜女痛不欲生,投海而死。姜女祠就是为纪念她而建,相传始建于宋,明代重修。

[2]断霓:断虹,称虹为霓。

[3]女郎祠:即姜女祠。

[4]翠钿:用翠玉制成的首饰。

[5]澄海楼:楼名。在河北旧临榆县南宁海城上,明兵部主事王致中建。

[6]望夫石:辽宁兴城西南望夫山之望夫石,相传为孟姜女望夫所化。留题:参观或游览时写下观感、题诗。

【赏析】

康熙二十一年壬戌(1682年)二月至五月纳兰扈从东巡,作了一系列的写景词。期间作为臣子的纳兰,寻访古迹途中心灵受到不少冲击。因纳兰家族先世恩怨、本身的特殊经历和处境,纳兰对历史的怀思亦颇有意味。

这词因景而起,落日残阳挂在薄薄的西天,余晖映在海面上,贴着涌动的浪涛,成一段虚渺的霓虹。冷冽的潮水不辞疲惫,姜女祠里日日夜夜听闻浪涛拍打礁石的动静。这祠又叫贞女祠,据说是为纪念那痴情哭动长城的孟姜女而建。距这痴守女子的年代已去甚远,汪洋与孤守的祠堂相望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庙中的孟姜女,盘髻上的翠翘金钿依然网上层层细密的蛛丝与尘埃,翠玉光鲜的着色随着女子投海,一同沉没在历史长卷之中。姜女追随爱人而去,光鲜的历史随时代终结而去。

立于澄海楼上眺望苍茫之景,望夫石一如往昔等待之妻,坚守于南宁海城上。传说孟姜女当年苦等丈夫不归,几番立于此地守望远方,又抱寒衣远赴长城寻找爱人,久之于此化为望夫之石,从此不论风雨都将停留于此,等候一个归期。归期无尽,望夫石伫立至今,已然可见文人墨客参观游览时写下的观感题诗,点滴墨迹都是岁月流淌的痕迹,随着这长久坚守在此的石像一同见证历史长河,流淌不息。

一转眼,“六王如梦祖龙非”。此“六王”,即指战国燕、赵、韩、魏、齐、楚六国。这说法出自唐朝杜牧的《阿房宫赋》,之曰:“六王毕,四海一。”再有《集解》云:“苏林曰:‘祖,始也;龙,人君象。谓始皇也。’”故秦始皇又叫祖龙。纳兰感叹,六王毕、四海归一的大业,恍然只如梦了一场,悄无痕迹,秦始皇的英姿也业已长眠于地下。

这词题为“姜女庙”,写尽壮阔之景,博大之感,但事实并非单纯记游之作,而是借游此庙发往古之幽思,抒今昔之感,欲抑先扬。纳兰饱读诗书,写词看似直白易懂,实际用典巧妙,字字珠玑,不论写景抒情,都是发自肺腑。忧郁沉敛的骨子里是对历史和现实更加敏感的认知和反思。单就这词,六王如梦祖龙非,思考就甚是凝重。

再细究:为何纳兰要用姜女祠来作为抒情的寄托和引子呢?

为修建长城,流的是百姓的血与泪,哭的是百姓的累或亡。战争带来悲剧连连,人们却依旧为改朝换代互相争夺残杀。参照纳兰祖先的恩怨,也不难理解。历史长卷不断翻看,目光所及,都是泊于苦痛之中的艰难百姓,叫人怎么忍心再读?

沉思至此,难怪这本该尽享荣华的贵公子,一生忧心郁结。

天仙子

梦里蘼芜青一剪[1],玉郎经岁音书断[2]。暗钟明月不归来[3],梁上燕,轻罗扇[4],好风又落桃花片。

【注释】

[1]蘼芜:又名蕲、薇芜、江蓠,据辞书解释,苗似芎,叶似当归,香气似白芷,是一种香草。叶子风干可以做香料,亦可以作为香囊的填充物。古人相信蘼芜可使妇人多子,然而在古诗词中蘼芜一词多与夫妻分离或闺怨有关。《玉台新咏·古诗》中有:“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2]玉郎:古代对男子的美称,也可为女子对丈夫或者情人的爱称。

[3]暗钟:即昏暗夜晚里的钟声。

[4]轻罗扇:质地极薄的薄纱制成的扇子,多为女子夏天纳凉所用。

【赏析】

看到这里,忽然觉得纳兰作词,常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悲哀。若说千古以来做文章者大都有文学主题的话,“悲哀”则必定是一个恒之久远的话题了。无论是《诗经》里边“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是现代诗歌中遇到一个“结着愁怨的丁香一样的姑娘”,这霏霏落雪和丁香一样的姑娘,都像具有丁香一样的叹息般蕴藏着文人莫大的悲哀在里边。纳兰此首《天仙子》便是如此。

梦里,蘼芜已经青青葱葱,岁月恒逝,春来秋往自是一年,想必这蘼芜上微微泛青的色彩不是经过时间底色的,而是以思念浇灌,酿得更浓了。时过境迁,去年春天离开到现在,你的书信是越来越少了,以至于此刻早是相隔天涯,更无一纸鸿雁,倒真是显得寂寞无助了。

春梦无痕,夜晚墓钟寂然中几声清响,听似有声,染出的却是一片静寂,妇人思夫之形悄然伫立。“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此处却真是惹人叹息,偏偏是午夜时分,偏偏是梦醒,却偏偏听来几声晚钟,大概是经岁杳无音信的丈夫回来了吧。想到此处,看到梁上燕子已经春归,叽叽喳喳闹个不停,他几笔画出的春燕还留在罗扇上,一种莫大的哀愁一瞬间袭来。忽然想到晏殊《浣溪沙》的句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确实梁上旧燕都已经归来,归人呢?

郑愁予《错误》中写道: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帏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作为一首可以给予任何时代背景的现代浪漫主义诗歌,郑愁予心目中闺怨、惆怅的主题在这诗歌中便有着纳兰相通的地方。细看此诗,纳兰笔下的晚钟自然是我“达达的马蹄”声了,“归”的期盼在这不同的表达中显示出同样的情感生发。在郑愁予心中,思妇的怅然之情在我所指代的外来者抑或是第三种感情载体上得以发挥,所以显示出一派诗歌般浪漫的凄凉之感,而结句“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也无以复加地把诗歌中另一方的情感还原在她的他身,让美丽的错误散发出古典文人的哀婉垂怜的艺术感召力。纳兰此处也是如此,晚钟声指代的归人预兆,并没有随着思妇之念而变成现实,只不过,纳兰瞬间便抽开笔调,描写景物了。

好的诗词一定是经得起岁月筛选的,千百年来人们一直传诵的便是那些真正打动人的诗句,纳兰因为有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叹,让世人才经过这么多的历史断代找到了他,把他从那些浩如烟海的文章中找到,逐个描绘出他的五官,以此来纪念他。由此可知诗词对诗人的生命是多么重要。

天仙子

好在软绡红泪积[1],漏痕斜罥菱丝碧[2]。古钗封寄玉关秋[3],天咫尺[4],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

【注释】

[1]软绡:即轻纱,一种柔软轻薄的丝织品,此处指轻薄柔软的丝质衣物。

[2]漏痕:草书的一种笔法,谓行笔须藏锋。宋姜夔《续书谱》:“草书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斜罥:斜挂着。菱丝:菱蔓。

[3]古钗:亦作“古钗脚”。比喻书法笔力遒劲。玉关:玉门关,代指遥远的征戍之地。

[4]咫尺:周制八寸为咫,十寸为尺,谓接近或刚满一尺。形容距离近。

【赏析】

写信用的软绡上,依旧满是我的眼泪。混同热泪,字迹斑驳。这封饱含深情的信要寄向何方?在那遥远的玉门关,那守边的征人,那个我日日夜夜都想守着的人。秋日凄凉,大雁南飞,我这封信却像一只离群的鸟,独往北边。天际咫尺相隔,人却南北千里,人生有限,鸳鸯岂不会老去么?

这小令是纳兰写给爱妻卢氏的,短小精悍,读之味道十足,刘熙载《词概》中说:“小令之作‘虽小却好,虽好却小’”,这词正如此。纳兰二十岁时与卢氏成婚。卢氏出身名门,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知书达理,才貌双全,许配给纳兰后赐淑人,诰赠一品夫人。在纳兰看来,最重要恐怕是二人互为知音,因为卢氏也是一位解诗情、识风雅的知性女子,能与纳兰产生心灵上的共鸣。因此,纳兰与卢氏夫妇琴瑟和谐,甜蜜无限。但是作为康熙皇帝的殿前侍卫,纳兰身不由己,须经常入值宫禁,或者随皇上南巡北狩,这就导致纳兰常与爱妻分居两地,两人只能以词抒怀,发其幽恨。这首《天仙子》就是词人纳兰在扈从出塞期间写就的。

此词开头两句用典可谓十分恰当,以浑朴古拙之笔写妻子寄来的轻纱,浅叙白描,却不失情真意切,深致动人。且看,你寄来的轻纱上凝聚的泪痕还依稀可见,那斑斑点点的红泪,犹如菱蔓斜挂一般的行行草字。此处用一锦城官妓灼灼之典,《丽情集》中说:“灼灼,锦城官妓也,善舞《柘枝》,能歌《水调》,御史裴质与之善。后裴召还,灼灼以软绡聚红泪为寄。”显然,此处软绡,饱含款款相思之情。“古钗封寄玉关秋”亦用古钗之典,深切委婉地表达了归乡之思,表达了他对爱妻的深情思念。而结句犹显含婉深细,“不信鸳鸯头不白”,是反用李商隐的《代赠》中“鸳鸯可羡头俱白”,也有欧阳修《荷花赋》中句子:“已见双鱼能比目,应笑鸳鸯会白头”,亦是“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之意。常言咫尺天涯,何况词人已和妻子遥隔千里。然而不管相隔多远,词人始终坚信,他和他的妻子一定会像鸳鸯一样,一起白头,一起相守终老。

好事近

帘外五更风,消受晓寒时节。刚剩秋衾一半[1],拥透帘残月。

争教清泪不成冰[2],好处便轻别。拟把伤离情绪[3],待晓寒重说。

【注释】

[1]剩:与“盛”音意相通。此“盛”犹“剩”字,多频之义。

[2]争教:怎教。

[3]伤离:为离别而感伤。

【赏析】

本篇是纳兰的一首简短小词,上片写相思,似乎是在回忆中找寻往昔的欢乐,又像是在怀念妻子,在她离去后产生了伤感之情,词意扑朔迷离,耐人寻味,有着重情重义之感,也有迷惘哀伤的纠结。

开头便直言了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帘外五更风,消受晓寒时节”。竹帘之外传来五更的寒风,在这清秋寒冷的早晨实在让人难以消受。这首词写与妻子乍离之后的伤感,写的如此直白动人,只怕是纳兰的内心真的是无法再忍耐下去了,爱情对于他来说是精神的一种很大寄托,但当他所依赖的爱情一份一份都离他而去的时候,再坚强的人,只怕也会难以承受了。

词一开始便颇有自怨多情之意。不过语言虽然直白粗浅,但是却真挚感人,情感不就是这样才最真实吗?越是直白简洁,便越是入情至深。而后接下去便说道:“刚剩秋衾一半,拥透帘残月。”独自孤眠,秋夜冷冰冰的被子因多出了一半,而晓寒难耐,于是拥被对着帘外的残月。夜半孤枕难眠,只能望着明月去回忆往昔,但可惜,月亮似乎也知道他的心事,窗外所对的只是一轮残月而已。

欢乐和幸福都是短暂的,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长长久久、永不变更的。纳兰而今只剩下独自一人,孤独无依,现在对着窗外的残月,更是加重了这种孤独感。纳兰自然是情难以自禁,泪流满面。

故而下片便写道“争教清泪不成冰”,自然承接了上片的情绪,没有什么过渡,也没有任何的引申,依然是简单的描述,将心情的糟糕写得入木三分。直白的描述有时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纳兰将人生苦短、情短苦多的情感纠葛写得让人无法不去动情。

想起往日的种种,而今自己独自一人赏月,怎教清泪不长流,空自凝噎呢?这句中的“成冰”更是写出清冷孤寂的意味了。泪流至结成冰,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哀愁,纳兰的孤独和寂寞,在卢氏离去后便更加明显,但凡卢氏之前用过的衣物、住过的楼阁,对纳兰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所以,纳兰才会说“好处便轻别。拟把伤离情绪,待晓寒重说”。纳兰自己也知道,面对这样铺天盖地的哀伤,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把离别之事放在心上。这离愁别绪待到天亮以后再去想吧。

如此哀伤,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极富浪漫色彩。在词的最后,纳兰从回忆中抽身,回归现实,他知道现今已经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了,与其在回忆中痛苦挣扎,不如转身睡去,让梦境和睡眠赶走孤寂和寂寞。

这首悼亡词写痛苦写得淋漓尽致,既然相爱的人总有一天会因为生老病死种种原因而分开,那当初为何还要用情那么深,以至于到如今还难以消解遗忘?这恐怕是所有有情人的困惑和疑问,纳兰在这首词的最后做了解答。既然相爱,就去爱,一旦当爱不起的时候,便是再后悔也无用了。

相爱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上天给相爱的人时间太短。纳兰这首词的最后以无言地睡去结束,一句话,便让一切尽在了不言之中。全词平铺直叙,却是递进层深,读来令人黯然神伤。

对于岁月的无情和短暂,纳兰作为一个失去至爱的男人,将自己的感慨抒发得令所有人都为之动容。情爱的神秘之处便在于无法控制,不可预知,你永远都无法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

同样的,你也无法知道,会在一个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与你相爱的人彻底分离,无法携手,到那个时候,即便你内心柔情万千,却也是无法跨过生死之间那千山万水的距离。

生死难料,唯独爱永恒,纳兰不但留下了他的词,更是将他的爱留在了世间。

好事近

何路向家园,历历残山剩水[1]。都把一春冷淡[2],到麦秋天气[3]。

料应重发隔年花[4],莫问花前事。纵使东风依旧,怕红颜不似。

【注释】

[1]历历:(物体或景象)一个一个清晰分明,意思是零落。残山剩水:残存的山岳河流,零散的山水,明灭隐现的山水。

[2]冷淡:不热情,不热闹。

[3]麦秋天气:谓农历四五月,麦子成熟后的收割季节。

[4]隔年花:去年之花。

【赏析】

誓言是开在彼岸的花朵,遥看美丽异常,但却无法触及,谁想要到彼岸去寻找这誓言之花,定当是会失望的,因为那之间隔得太过纷繁。不过,誓言却是许多男女愿意去相信的,誓言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人们爱入轮回后,无法自拔,需要誓言当他们的救命索,令他们相信,爱情无价,值得坚守。

纳兰想来是相信誓言的,他写的这首词抒发与妻子的别离、相思之苦。纳兰对他每一个爱过的女子都十分珍惜。这首词里,更是将这种情感抒发到了极致,透过词的本身,仿佛可以看到,纳兰衣衫单薄地站于历史深处,神色苍茫地想念。

哪一条才是通往家园的路呢?眼前的一片都是零落的残山剩水而已。春天过去了,已经到了麦收时节,又一次将大好的春光冷落。料想去年的花今年又开了吧?而花前月下的旧事却不敢回味。即使景色如故,也已是年华老去,红颜不再了吧?

纳兰对于爱情,一丝不苟。是谁说誓言不过是开在舌尖上的莲花?是谁说誓言不过是无谓之人所做的无谓之事?对于纳兰来说,爱情便是此生无悔的誓言,无法更改的约定,所以,纳兰一旦爱上,便是此生此世。

站于路口,纳兰举目四望,“何路向家园,历历残山剩水”。词的一开始,就奠定了伤感的基调。家园无处可寻,回家的道路已经找不到了,抬头望去,满目都是一片残山剩水。

山就是山,水便是水,何来的残山剩水呢?纳兰将山水之景用“残剩”修饰,更显得心境荒凉,犹如残败的风景。

若早知道这只是一场有缘无分的情事,在相遇之时,就会按捺住内心的悸动,那时没有陷入爱的河流,今日便也不会在此苦苦相思了。

“都把一春冷淡,到麦秋天气。”春季转眼就过去了,为了思念,都冷淡了这大好的春光,当回想起来,春日的好风景都已错过,而眼下所看到的已经是萧瑟的秋景了。上片在一片嘘叹声中结束,简明轻快,没有晦涩之意,也不用典,但依然能够写出纳兰愁绪的心情。

下片依然承接上片简单的风格,既然春天都已经被错过了,那春日的花朵也没能看见,“料应重发隔年花”,料想去年的花,今年也再次开放了吧?花可以年年开放,错过了今年的花期,明年只要愿意,依然可以等到花开,遗憾就可以弥补,但是人事呢?只怕是错过一次,就终生无法补救了。

所以,那些曾经美好的花前月下的事情,最好不要再想起,每想起一次,都是折磨,面对无法重演的故事,真的还是“莫问花前事”的好。纳兰不是圣人,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渴望爱的男子,他拒绝今春的这场花事,是为了不看到荼而心痛,但真的就可以躲避开来吗?只有他自己知道。

“纵使东风依旧,怕红颜不似。”景色依旧,物是人非,最后的这句感慨是许多词人都感慨过的,并无什么特别。纳兰写词总是这样,平淡的语气诉尽天下悲情。

人生就是这样错过一场又一场美景,有些人对这些错过不以为然,但对于纳兰来说,每一次错过都是一道伤痕。他用伤痕累累的心,吟咏出这些千年,甚至万年之后都不会被忘记的词。他与他那些隐约的心事,统统被记载了下来。

江城子

湿云全压数峰低[1],影凄迷,望中疑。非雾非烟,神女欲来时[2]。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

【注释】

[1]湿云:湿度大的云,指云中满含雨水。

[2]神女:谓巫山神女。《文选·宋玉〈高唐赋〉序》:“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李善注引《襄阳耆旧传》:“赤帝女曰姚姬(一作‘瑶姬’),未行而卒,葬于巫山之阳,故曰巫山之女。楚怀王游于高唐,昼寝梦见与神遇,自称是巫山之女。”又《神女赋》序:“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王异之,明日以白玉。”

【赏析】

巫山上雨雾缭绕,高高的山峰也似被沉沉的云压低下来,山影凄迷,一眼望去,并不分明。并非雾气,也非野烟,正是巫山神女快要腾云驾雾而来。

若觉得这生涯原是一场梦幻,人生美好只有在梦中,除此便没有人能知晓。正如苏东坡所说,“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词有些版本有词题《咏史》,说纳兰写这首词是发历史的感慨。当然,至于具体是否如此并非最重要的,姑且看看纳兰所要咏的这段历史。纳兰是对楚王“巫山云雨”的事有感慨了。宋玉的《高唐赋》中讲了这个故事:

曾经,楚襄王曾带着我(宋玉)在云梦台一带游玩,遥望三峡高唐上面的楼台,看到高唐上面飘浮着一团非常独特的云气,形状像山一样突起,并一直往上升,突然又改变了形状,转眼之间,形状变化无穷。楚襄王问我:这是什么气啊?我告诉楚王说: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朝云”。楚襄又问道:什么是“朝云”呢?我告诉楚襄王说:过去,您的父亲楚怀王曾经游历高唐,因为困倦就在白天小睡了一会,睡着后梦见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对楚怀王说:“我是住在巫山的女子,我是从别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听说您到这里来游玩,所以我过来向您推荐我自己,愿意陪您同床。”楚怀王于是与之同床。少女离去时向楚怀王告别说:“我在巫山南面,最高最险的地方,早晨我是一团云,傍晚时我又变成飘忽不定的阵雨。每天早晨晚上,我都在巫山南面一个高台靠下一点地方。”第二天早晨,楚怀王一看,果然看到一团云在那里飘动,于是在那个平台上建了一座庙,取名为“朝云”。楚襄王说:朝云刚升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告诉楚襄王说:她刚开始出现的时候,茂茂盛盛像松树一样笔直,一会儿后,她光彩照人又像一位美丽的少女,她举起袖子遮住太阳,像在张望她思念的人;突然她又改变面貌,急驰像四匹马拉的战车,车上还插着战旗;你感到像风吹一样的凉,像冷雨一样的凄清。等到风止雨停,云也突然无影无踪了。

这个故事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很大影响,历代的诗词中这一典故可谓俯拾皆是。纳兰写这件事也是有原因的,可以当做咏史,更可以看为是他自己在倾诉着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以及对昔日爱情的追忆。词中的巫山神女如何不可以当做纳兰的故妻、知己、恋人等呢?而他自己,好比楚怀王,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多么值得自己怀念,值得后人追忆,但总是一番云雨罢了,烟消云散以后,一切也就幻为无物。结尾“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是词的结尾,更表露出纳兰对于人生的看法,很有悲观主义的倾向,也应该是对于人生愁苦的总结。

纳兰继承了婉约派的传统,这种风格有一个很重要的情感来源,也就是词人自身的情感要细腻委婉,甚至他们个人的人生情感经历颇为坎坷心酸,如柳永、晏殊、李清照,等等。婉约词在取材方面,多写儿女之情、离别之绪,在表现方法上多用含蓄蕴藉方法将情绪予以表达,其风格是绮丽的。大抵以为“诗言情”,不能把文章的社会责任放到诗词上来。在纳兰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两方面都有体现,也能看到其中差异,便是婉约情感对他的巨大影响。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1],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2],故园无此声。

【注释】

[1]榆关:山海关,古称渝关、临榆关、临渝关,明代时改为今名,其地古有渝水,县与关都以水得名。在今河北秦皇岛。那畔:那边。

[2]聒:吵闹之声。乡心:思念家乡的心情。

【赏析】

清康熙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康熙因云南平定,出关东巡,祭告奉天祖陵。纳兰随从康熙帝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二十三日出山海关。塞上风雪凄迷,苦寒的天气引发了纳兰对北京什刹海后海家的思念,这首词即在这个背景下写成。

词的开篇即指出到达塞上山水漫长路途遥远,“山一程,水一程”,仿佛是亲人送别了一程又一程,山上水边都有亲人的身影,这漫漫长路终究有亲人一直不舍不弃地萦绕山光水色心间。“身向榆关那畔行”,榆关在这里代指山海关,一行人马由于使命在身皆是行色匆匆,只全身心地奔赴山海关。“夜深千帐灯”则是康熙帝率众人夜晚宿营,众多帐篷的灯光在漆黑夜幕的反衬下独有的壮观场景。

这里借描述周围的情况而写心情,实际是表达纳兰对故乡的深深依恋和怀念。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风华正茂,出身于书香豪门世家,又有皇帝贴身侍卫的优越地位,本应春风得意,却恰好也是因为这重身份,以及本身心思慎微,导致纳兰并不能够安稳享受那种男儿征战似的生活,他往往思及家人,眷恋故土。严迪昌《清词史》:“‘夜深千帐灯’是壮丽的,但千帐灯下照着无眠的万颗乡心,又是怎样情味?一暖一寒,两相对照,写尽了自己厌于扈从的情怀。”

“夜深千帐灯”既是上片感情酝酿的高潮,也是上、下片之间的自然转换。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更何况还是这塞上“风一更,雪一更”的苦寒天气。风雪交加夜,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怕。可远在塞外宿营,夜深人静,风雪弥漫,心情就大不相同。路途遥远,衷肠难诉,辗转反侧,卧不成眠。“聒碎乡心梦不成”的慧心妙语可谓是水到渠成。

纳兰思乡心切,孤单落寞,不由得生出怨恼之意:家乡就没有如此吵闹的声音。此处“故园无此声”看似无理实则有理:故园岂无风雪?但同样的寒宵风雪之声,在家中听与在异乡听,感受自然大不相同,在家中无论寒风如何呼啸,心中也是有所归依的暖着的,而如今身处异地,风声也就聒噪了起来,雪花也就凌乱吵闹了起来。纳兰的乡关之思和怨尤之情在此被表露得尤为明显。

“山一程,水一程”与“风一更,雪一更”的两相映照,又暗示出词人对风雨兼程人生路的深深厌倦的心态。首先山长水阔,路途本就漫长而艰辛,再加上塞上恶劣的天气,就算在阳春三月也是风雪交加,凄寒苦楚,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境遇,让纳兰对这表面华丽招摇的生涯生出了悠长的慨叹之意和深沉的倦旅疲惫之心。

从“夜深千帐灯”壮美意境到“故园无此声”的委婉心地,既是词人亲身生活经历的生动再现,也是他善于从生活中发现美,并以景入心,满怀心事悄悄跃然纸上。

天涯羁旅最易引起共鸣的是那“山一程,水一程”的身泊异乡、梦回家园的意境,信手拈来不显雕琢,王国维曾评:“容若词自然真切。”

本词既有韵律优美、民歌风味浓郁的一面,如出水芙蓉纯真清丽;又有含蓄深沉、感情丰富的一面,如夜来风潮回荡激烈,深受后人喜爱。

纳兰将塞上风景、行军神态,以及自身的怨思之情婉转道来,画面壮美中不乏相思柔情,正所谓“刚柔相济”,尤其其中“夜深千帐灯”一句,取景新颖豪壮,深受国学大师王国维赞赏。不得不说这是一首描写边塞军旅途中思乡寄情的佳作。

相见欢

微云一抹遥峰[1],冷溶溶。恰与个人清晓画眉同。

红蜡泪,青绫被[2],水沈浓[3],却与黄茅野店听西风。

【注释】

[1]微云一抹:即一片微云。

[2]青绫:青色的有花纹的丝织物,古时贵族常用以制被服帷帐。

[3]水沈:即水沉香,用沉香制成的香。这里指这种香点燃时所生的烟或香气。

【赏析】

秋色浓郁,远山连绵,一抹淡淡的云彩,笼罩在远山周围。秋气乍起,升起一阵阵凉意。远山、微云,似乎也冷溶溶如水。这般景致,多么与我所思恋的那位女子在清早画眉相像啊!清晨微凉,一派凄美销魂。

是那一豆残焰也令蜡烛顾影自怜,起了思念么?不然它如何会流下殷红的泪水来,沾湿了自己的全身。青色丝被任它不整,也不管它可否盖在身上,沉水香袅绕出浓浓的香烟。这般景致,却如何只我一人独自念想。猛地回头,仍旧独自在这野店茅屋中听得西风一阵紧、一阵严。

这首词有解为是思念妻子的作品,时间尚存争议,但大抵认同创作于边塞。纳兰是个多情之人,对所爱之人往往用情很深。在早年与相恋的表妹失之交臂后,二十岁的纳兰性德娶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之女卢氏为妻。少年夫妻无限恩爱,可惜好景不长,美好的生活只过了短短三年,爱妻便香消玉殒了。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深厚情感一直使纳兰无法自拔。纳兰虽只有三十余年生涯,但可以肯定的是,步过了坎坷的感情经历,他可谓已熟谙人生,对于生涯中美好的悲剧性追忆,成为他词中主旨,也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纳兰作为一位名士,他是成功的。武,他是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英俊威武的武官身份;文,历史地理、音乐诗词他均有造诣,朝廷内外都颇负盛名。又加以皇室血统、身份高贵,年轻的他既能随皇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又可随皇上唱和诗词,译制著述。多少人艳羡的锦绣前途、富贵荣华,可偏偏进不了他的心。或许年少时他也曾愿意出仕以兼济天下,为官以拯救黎民,功名利禄加身,繁华锦簇拥人,但最终的他却是从心底里厌倦了官场庸俗与侍从生活,愿意以一身荣华换取一世清明。富贵容易脱身难,身不由己的无奈又使他不得超脱自在,所以他往往身在边塞,心在故乡,常常在词作中表现出乡关之思和怨尤之情。从他一生在边塞所写的词中便可以看出其思想的转变:早期的他意气风发,具有如唐朝边塞诗人一样的功名情怀;可后来的他看透了功名爵位,厌倦了官场生涯,转而生发出对思乡恋亲、怀友伤别的浓烈情感,情感生活的坎坷又使他产生对人间真情的感慨。

这首词意象选用亦颇为着力,词整体的意象“温度”有一番清凉微冷的感觉,情感上则营造了一种悲哀的秋氛。意象呈现方式也是素描与工笔结合。素描如:微云一抹,雾岚菲薄,山如眉黛,斯人独立,黄昏野店,秋叶西风;工笔如:红烛泣泪,青绫不整。

意象上,觉出了它“温度”的冷,情思上,读之则感同身受,纳兰词的“真”,其感染力便是如此淋漓痛彻。

相见欢

落花如梦凄迷[1],麝烟微[2],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3]。

【注释】

[1]凄迷:形容景物凄凉迷茫,这里指悲伤怅惘。

[2]麝烟:焚烧麝香所散发的烟气。

[3]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此句化柳永“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之句而来。

【赏析】

虽然《相见欢》原是唐教坊曲,但由此小令,却不得不提及李煜,南唐后主作此令时已在归赵宋。故宫禾黍,感事怀人,诚有不堪回首之悲,因此得名《忆真妃》。又因他这首小令中有“上西楼”、“秋月”之句,故又名《上西楼》、《西楼子》、《秋夜月》。由是观之,其词对此调词牌影响之大。宋人则又名之为《乌夜啼》。(《词苑丛谈》云:“南唐李后主乌夜啼词最为凄婉,词曰:‘无言独上西楼’云云。”另《锦堂春》亦名为“乌夜啼”);且《秋夜月》亦另有八十二字正调,此所应细辨者也。又有一名曰《月上瓜洲》。

纳兰这首词,因受花间词风影响,其选取视点则为女子身份,笔触所及,词中女子伤春念远之思,尽皆涌现于纸面。如此说来,此首《相见欢》更如小说之流,画微入细,一嗟三叹,实为巧妙。细细道来,这首小令,环境氛围之渲染,动作神态之描绘,心理物态之刻画,鲜明生动,细腻深刻,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上片中,纳兰先细画女子处境:花瓣黯凋,满地凄迷,竟如我梦一般,来去匆匆,回味不尽。正值我敛裙移身,才见落红惨淡的影廓。我的过失,就连她最后香消玉殒的离去也要掠夺。暗红氤氲的台阶,我看到她抽噎的痕迹,连我的步履也被浸染。不知何方再度燃起的麝香,青烟袅袅,若隐若现:难道这,就是伴我别离红尘的依傍吗?青砖墙另一边的那个从未曾谋面的燃香的人儿,此时彼地,又是以怎样的心境陪伴我共同凝视这亘古的夕阳沉入幽楼的决绝?

下片转至女子自身: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去何处述说潜埋心底的思念呢?那么深的思念,广袤如斯、深沉如斯,那何以排遣我的愁绪乃至寂寞,想必那寂寞情愁皆可消瘦殆尽,像那落红一般,而我也自然香消玉殒,哀怨深重,人何以堪。然宫门似海,也只能“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来排遣时日。这句显然系柳永“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之句所来,然后放在此处,却别是一般细致传神。它反衬人物内心的波动,感情细腻婉曲,含蕴无限情致,都无不使人滴泪有思。

纳兰此词虽不像他的悼亡之作那样悲凄幽咽,哀怨绵长,但其孤独凄清、别恨悠悠的苦情则依然是灼人心脾,呈现出一种“灰色”的格调,读之令人悒悒不欢。

摹真景,写真意,抒真情,绝无矫作,绝不搔首弄姿。因此,此小令自得王维诗“如诗如画”之境。看似风光明媚,却至凄凉无限,明写闺怨,却道宫怨。字字珠玑,字字欢欣鼓舞却字字含悲。因此,这首《相见欢》实为佳作,尽显纳兰“真纯”词风。正如况周颐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蕙风词话》)

纳兰此作,虽为上品,但比之李煜,则逊一筹。与纳兰同为赤子之心,性真之人,重光之悲则在于国,大悲而无言,即如《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这首也无限含悲,艺术之美发及万里,早超脱了一己之身,实为绝唱。另其词境则悠远悠长,不禁世间繁华一瞬,写尽了人世惋惜之情,千年以来,也不失垂怜之目。

纳兰此首,却是个中情怀,虽属佳品,终无过重光之笔。纳兰不曾有过亡国之痛,甚至连家破之日也有幸避过,即有悲愁也常关照于自身,其经历比之后主则无法不薄。由是观之,绝唱之为者,关照天下也。

总之,纳兰词之美,在于清怨薄恨,在于无限低回,无边怅惋,其无终幽怨和无尽的伤感,也是他所生活时代的一种曲折反映。准其如此,人称一部《红楼梦》是时代的写真,那么一部《纳兰词》是其时代的吉光片羽,应该说未尝不可。

昭君怨

深禁好春谁惜[1]?薄暮瑶阶伫立[2]。别院管弦声[3],不分明。

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4]。

【注释】

[1]深禁:深宫。禁,帝王之宫殿。

[2]薄暮: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瑶阶:玉砌的台阶,亦用为石阶的美称,这里指宫中的阶砌。

[3]管弦声:音乐声。

[4]承恩:蒙受恩泽,谓被君王宠幸。

【赏析】

宫墙高掩,禁苑深深,宫女独坐园中,怅惘独对寂寥,一场肃杀秋冬后,又是一年好春色。满园名花异草,绿树碧林。直道是天下再没有美过这一角落的春色了,然而这般风景却有何心情来怜惜?暮色四起,薄薄的烟雾淡淡地笼罩着日暮中的园林。久伫瑶阶,一无言语。她是心中郁有千言万语,想要找人一倾衷肠,可又有何人是知音?伫立不动,似在倾听:那是何处琴声,谁人吹笛?只隐隐约约,未见分明。

梨花开了,孤独地开了,她孤芳自赏,而今容颜衰去,随风零落、凋谢,掉落在冰冷的地上,被埋进尘土中,最后连自己也遗忘了自己。今夜不知为何,已是春日却乍暖还寒,冷风钻进小窗,连沉香的缕缕青烟也瑟瑟发抖。绣花被如此单薄,岂能禁得住这突起了寒流?深宫人寂寞,朱门夜无声。思宠或可得,一觉惊梦中。可怜此身轻,更兼春色冷。

这首词从内容上看,基本属于宫怨词。因为纳兰填词向来重一个“真”字,尤其重“直抒性情”,故有人以为这首词有为填词而填词的败处。其实并非如此,这一问题应该更深地考虑。相传纳兰为了能再见那位从小青梅竹马却被选入宫中的表妹一面,曾不顾杀头的危险,在国丧时装扮成每日进宫诵经的喇嘛混入宫中,隔着宫廷的帷幔与表妹匆匆见了一面,然而却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纳兰带着无限遗憾怅然而去,这种曾经的爱情痛苦向来纳兰是毕生难忘的。

词牌《昭君怨》,本为琴曲名,《琴曲谱录》云:“昭君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渴望却不可见的悲哀,不仅应和了词的内容为孤单宫女“梦承恩”却是朱门紧锁,同时也暗合了作者自己感触,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匆匆一瞥,却无法话语,这一份忧愁与悲哀,还有对于命运的深深无奈都浸透其中。

这首词虽是宫怨词,在情感上与唐五代花间截然不同,尤其在词风上,其清丽脱俗与花间派艳丽的词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为花间派的鼻祖,温庭筠也写过不少宫怨词,但其多采用色彩鲜明、感官刺激较强烈的意象,如“香腮雪”,如“凤帐鸳被”。而纳兰的词却自有一股清新之感,似出水芙蓉,清丽自然。没有细致雕琢的痕迹,没有特意甄选的意象,一首诗从头至尾似天然而成。由女子低头感慨春好无人惜为起笔,再从远景简单勾勒出女子孤单伫立的身影。“惜春”是惜春色无人赏,也是“惜己”;“薄暮”是描绘暮色微薄,也是描绘女子单薄的身影。

下片“梨花欲谢”,春色将尽,是不是也暗示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弹指间红颜老,刹那芳华”的悲哀?“绣被春寒”,一“寒”字便彻底点明了整首词给人的感受。是薄暮渐至,夜凉如水的“寒”,更是孤寂凄清,无人陪伴的“寒”。“别院管弦声,不分明”,似单纯写景,却又透露出另一番悲凉。歌舞管弦为谁而起、为谁而奏?“不分明”是听不明、听不清,还是不想听、不想明?对应着“歌舞管弦”的是“朱门紧锁”,这是反差,对应着“不分明”的是“梦承恩”,却是顺承。听不清别院的欢歌笑语,却记得清梦中的温柔云雨、情深呢喃。

如此的“一往深情”,如此的“痴痴盼望”,更叫人“寒”透心底。

清平乐

凄凄切切[1],惨淡黄花节[2]。梦里砧声浑未歇[3],那更乱蛩悲咽[4]。

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5]。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6]。

【注释】

[1]切切:哀怨、忧伤貌。

[2]黄花节:指重阳节。黄花,菊花。

[3]砧声:捣衣声。

[4]蛩:指蟋蟀。悲咽:悲伤呜咽。

[5]弦索:弦乐器上的弦,指弦乐器。

[6]触绪:触动心绪。

【赏析】

《清平乐》是一首很常见的词牌名,许多人都用这个词牌,写出了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名词佳句。其中以宋朝词人用得最多,晏殊、晏几道、黄庭坚、辛弃疾等著名词人均用过此调,其中晏几道尤多。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晏几道的这首《清平乐》是写离别,他所写的景物却是与离别的凄凄之情无关,都是碧涛春水、青青杨柳枝、晓莺啼处等景象。这些都是春天美好的景物,用如此美好的景物去写离别,真是格外有意境。

比起晏几道的《清平乐》,纳兰的这首《清平乐》也有相似之处。晏几道开篇起笔便是“留人不住”四个字,而纳兰开篇也是“凄凄切切”四字,写出内心的凄惶和不安,离别在即,人难留住,故而凄凄切切,悲伤不已。

同样是写离别,晏几道是含蓄隐晦地写道“留人不住”,来隐射自己内心的不舍,但是纳兰就简单得多了,他只是一个词,就直接明了地写出了内心的情感。用重复的词来表述情感,这在词的写作上不是少数。

李清照就曾这样尝试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在《声声慢》中,循环往复的词句,让人可以品读到她内心的世界。能够简单地抒情之人,都是内心单纯如明镜的人。

纳兰写的这首词是一首触景伤情之作:在这惨淡的深秋之时,一切都变得凄凄切切,无限悲凉。那梦里的砧杵捣衣声还没停下来,又传来蟋蟀嘈杂的悲鸣声。你曾居住的楼空空荡荡,弦索抛残,晓风残月,无不是惨淡凄绝,如今一起涌入眼帘,触动无限清愁。

开篇便写到凄凄切切,道出内心悲凉,接着写道时节正逢黄花节,黄花节是指的重阳节,而所谓的黄花,便是菊花。这是纳兰又一首重阳佳作,借着重阳时节,抒写内心的情绪。在词中,纳兰永远是悲伤的。这首词当然也不例外。纳兰用惨淡来形容黄花节,以示自己哀怨的心情。

或许,在深秋时节,万物萧条,看到任何事物都会觉得无限悲凉。而接下来这句,则让人联想到,纳兰是在想念什么故人。“梦里砧声浑未歇,那更乱蛩悲咽。”

这里需要解释几个地方,“砧声”是指洗衣服的声音,古人洗衣服,总是将衣服捣一捣,加快衣服清洁的速度。捣衣时,会发出阵阵声响。“蛩”则是指的蟋蟀。

词人在梦中听到捣衣的声音,声声慢慢,似有似无,悠远似乎又就在耳旁。捣衣的声音还没有停下,耳畔就又传来了蟋蟀的叫声,夜半时分,听起来让人内心都揪了起来。重阳深夜,午夜梦回,却是如此凄惶的情景。

纳兰梦中梦到捣衣的人是谁,想来应该是个女子。但这名女子究竟是谁,会在纳兰的梦中以如此凄凉的形象出现?按照常理推算起来,这名女子应该是离纳兰而去,让纳兰无法再见到的女子。于是有人猜测,这是重阳佳节,纳兰思念故去的卢氏所写的悼亡词,也有人认为这是纳兰为沈宛而作的。但不管怎么样,这首词的确是写尽了凄凉之意。上片梦醒时分,顿觉离人不再,备感伤心。下片则是写道“尘生燕子空楼,抛残弦索床头”,醒来后自然是被忧伤打扰得无法再次入眠,只得起身。

起身后的纳兰看到的都是昔日的场景,想到空空如也的楼阁,想到往日温馨的情景,现在却是物是人非,想想就觉得增添几分愁绪。“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再抬头望去,晓风残月,更是让人愁绪满怀。

这首怀念故人的词写在重阳夜,阁楼上,晓风残月,故人不再。独自倚靠栏杆,想着往日种种,纳兰写词,从来都是淡如清水,却能够让这水波荡漾而起时,带给后人无限的遐想和心疼。

清平乐

青陵蝶梦[1],倒挂怜么凤[2]。褪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3]。

愔愔镜阁飞蛾[4],谁传锦字秋河[5]?莲子依然隐雾[6],菱花偷惜横波[7]。

【注释】

[1]青陵蝶梦:离别的妻室。

[2]么凤:鹦鹉的一种。体形较燕子小,羽毛五色,每至暮春来集桐花,故又称桐花凤。

[3]玉钗:玉制的钗。由两股合成,燕形。亦指美丽的女子。

[4]愔愔:幽深貌,悄寂貌。镜阁:指女子住室。

[5]锦字:书信。秋河:银河。

[6]莲子:即怜子。隐雾:谓隐遁待时,犹“隐约”。

[7]菱花:指菱花镜,古代铜镜名,镜多为六角形或背面刻有菱花者名菱花镜,亦泛指镜。横波:眼神闪烁,有神采。

【赏析】

《清平乐》,一个淡雅如清荷的词牌,长短句交替,如荷塘间的月色流连不歇,温柔洒落在荷叶上的不是一片月光,而是满满的柔情。许多写词的人都会用这个词牌名,他们喜爱这个词牌所蕴含的细碎柔情,所包含的温柔细腻。

宋代灵性女词人李清照就曾写过一首《清平乐》:“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词如其名,平淡儒雅,冰雪轻盈。

纳兰写词有着其特别之处,他的这首《清平乐》,笔端细腻轻柔,几笔勾勒便将一份怀念清晰画出。令思念如同一幅工笔画,实实在在地立于人们眼前,仿佛是一种可以观摩、可以触及的实物。

这首词表达对亡妻的怀念:你我天上人间,人神两隔,而那可爱的鹦鹉却仍在架上。你虽然已经逝去,但是你我的情义却未消减,偷偷地拿着你留下的遗物以期得到慰藉。阁中寂寂,只有飞蛾相伴,还有谁再寄来书信呢?当初你怜爱我志存高远、待时而起的深意如今我依然记得,而现在我只有对镜暗自伤情,又仿佛看到了你那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

纳兰一生有着三位红颜知己,但可惜,都离他而去,纳兰的表妹与他从小青梅竹马,但可惜在他俩即将准备完婚之际,表妹却被选入宫中。纳兰的妻子卢氏与他感情甚好,二人携手红尘,只羡鸳鸯不羡仙。但世事无常,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卢氏远离纳兰,二人从此阴阳相隔,守着卢氏的身躯,纳兰才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是啊,我就在你身边,你却无法再睁开眼睛看看我。

卢氏的死去对纳兰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写下这首悼亡词,既是为了安慰妻子的在天之灵,也是给自己的这段感情一个交代。

“青陵蝶梦”,源自一个典故,相传大夫韩凭的妻子貌美如花,被宋康王看中,夺走,这位贞烈的妻子不甘心受辱,便自杀身亡。她的衣服居然最后化成蝴蝶,高飞而去,这个典故是指离别的妻室,纳兰在这里隐喻去世的卢氏。

卢氏对纳兰的影响是巨大的,纳兰在后期为她写了很多词,这首词为其代表,甚为感人。纳兰与卢氏曾被上天眷顾过,不过时间太短,就在纳兰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生活的时候,上天又突然将这幸福收回,留给纳兰无尽的哀愁。

在屋内饲养的鹦鹉还在一旁,但妻子却已经不在了,睹物思人,思念更深,想要一诉衷肠,却只能对着玉钗千言万语。今后再也没人和自己共寄锦书,那最后的离别早已过去,而今留下的只有怀念,别无其他。

纳兰的词,写得似明似暗,欲说还休,总是有些隐衷的心意隐藏在词的字里行间,如同本词的最后一句“莲子依然隐雾,菱花偷惜横波。”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描摹自己的相思,这段刻骨铭心的苦楚一直到生命的终结也不会消逝。

当初的情深意重,昨日的伉俪情深都仿佛隐藏在岁月的波浪下,其实只有纳兰自己知道,这份情感,一直在他心里,就好像他只要一照镜子,就能看到卢氏的美丽容颜一样,千年不改。

清平乐

风鬟雨鬓[1],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2],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3],心期便隔天涯[4]。从此伤春伤别[5],黄昏只对梨花。

【注释】

[1]风鬟雨鬓:形容妇女在外奔波劳碌,头发散乱的样子。后代指女子。

[2]月晕:又称“风圈”,月光被云层折射,在月亮周围形成的光圈。

[3]软风:柔和的风。窗纱:窗户上安的纱布、铁纱等。

[4]心期:心中相许。引申为相思。

[5]伤春:因春天到来而引起忧伤、苦闷。伤别:因离别而悲伤。

【赏析】

宋词里有许多缠绵悱恻的句子,在那些句子背后,隐藏的是一段段悲欢离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那些宋词,大多是写给歌女,因为歌女作为宋代的一个群体,颇受关注,她们有着文化素养,有着艺术才华,是宋代文人十分欣赏的一个群体。

在古代的社会里,女子的任务便是嫁做他人妇,为丈夫家传宗接代,然后相夫教子,扮演贤内助的角色。这样的女子需要温柔贤惠,懂得三从四德,低眉顺眼,事事以丈夫的话为最高指令。

这样的女人自然无法得到男人真正的喜爱,他们便更热衷于去追逐花街柳巷里,或者那些并不常规的爱情。因为有了爱情,生活才有了调味剂。于是,才有了那么多赏心悦目的诗词歌赋,因为有了感情,辞赋便变得更有味道。

纳兰并不是一个贪恋美色的人,但他却是一个最需要爱情的男人,他的爱情曾随着表妹的入宫一度低沉,随着妻子卢氏的去世差点毁灭,甚至随着沈宛的离去而消散殆尽。不过还好,在他的内心,始终保存了有关爱情的一点追求,而纳兰又将这点追求,放入了诗词中,时刻提醒自己,原来,爱情并未走远。

这首《清平乐》情辞真切,将相恋之中人们想见又害怕见面的矛盾心情,一一写出。“风鬟雨鬓”,本是形容妇女在外奔波劳碌,头发散乱的模样,可是后人却更喜欢用这个词去形容女子。

女子与他相约时,总是不守时间,不能准时来到约会地点。但纳兰在词中却并无任何责怪之意,他言辞温柔地写道:“偏是来无准。”虽然女子常常不守约定时间,迟到的次数很多,但这并不妨碍纳兰对她的宠爱。想到与女子在一起的快乐时光,纳兰的嘴角便露出微笑。

“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记得旧时相约,你总是不能如约而至。曾与你倚靠着栏杆在一起闲看月晕,软语温存,情意缠绵,那可人的缕缕香气更是令人销魂。如今与你远隔天涯,纵使期许相见,那也是可望而不可即了。从此以后便独自凄清冷落、孤独难耐,面对黄昏、梨花而伤春伤别。

过去的时光多么美好,但是美好总是稍纵即逝。在纳兰的回忆里,这份美好过分短暂,好像柔软的风,只是轻微吹过脸庞,便已逝去。“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与《清平乐》的上片相比,下片的格调显得哀伤许多,因为往昔的美好回忆过后,必须要面对现实的悲凉。

在想过往日与恋人柔情蜜意之后,今日独自一人,看着春光大好,真是格外感伤。纳兰一向是伤春之人,那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藏着一份早已远逝的情感,就如同这春光一样,虽然眼下再怎么美好,总有逝去的那一天。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结局就是这样,有时候,人们往往知道结局是无法逆转的,但站在时光的路口,依然想不自量力地去扭转乾坤。

最终,伤的只有自己。

清平乐……弹琴峡题壁

泠泠彻夜[1],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

极天关塞云中[2],人随雁落西风。唤取红襟翠袖[3],莫教泪洒英雄。

【注释】

[1]泠泠:形容清凉、冷清,借指清幽的声音。彻夜:整夜,一夜。

[2]极天:指天之极远处,远处。关塞:边关,边塞。

[3]唤取:唤得、唤着。

【赏析】

这首词抒发了关塞行役之愁:水声清幽悦耳,彻夜回荡,但谁又是它的知音呢?前朝如梦,边愁难写。极目望去,天边的云中,征人与征雁同行于秋风之中。如此悲凉之景,让人不禁伤怀,只好唤来歌女消愁,不要让英雄热泪轻易落下。

纳兰的许多塞外诗词中,不再写儿女情长,但也不是纯粹地抒发情感,而是将两者很好地相结合,写出了别开生面的塞外词。

其实,纳兰为人,并不是像他流传下来的词那样婉转羞涩。纳兰有着一副英雄气概,他武艺高强,不过身为御前侍卫,需要他展示武力的机会寥寥无几,但这并不能妨碍纳兰的一颗英雄心。

这首词是纳兰写自己外出塞外的行役之愁,故而悲凉有余,柔情不够。“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纳兰一生最大的心愿,再一次在这首词中写出,他渴望得到一个知己,可是这天地之间,白日黑夜,谁才是他的知己呢?纳兰不知道,天与地自然也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周围只有猎猎的风声,更使得渴求知己的纳兰,备感寂寞。

“如梦前朝何处也,一曲边愁难写。”联想古今,纳兰想到这塞外经历过千年尘埃的积淀,那些古时的英雄,是否也会如同他一般,来到这天与地之间,问问苍天,是否自己真的会遇到知己。

这样平铺直叙的词,其实在纳兰的作品中并不是占多数,但这也不能否认纳兰这类词的价值,纳兰的词学思想,在他的七古《填词》一诗中,就有明显的体现,那首诗写道:

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醉醒。美人香草可怜春。凤蜡红巾无限泪。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唯赏杜陵诗。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

他认为填词同作诗一样,一是要重比兴、写忧患,一定是要有寄托、抒真情的。而要这样,就必用比兴之法,寄托自己的思想追求和不平,以抒发自家性情,所以“比兴此焉托”。

说起比兴,纳兰并不陌生,他的许多词中,都有用到过这种手法,这样写词,更使得词意盎然,更显深刻。这首词中,虽未用到比兴,可是纳兰的词学思想,依然是得到了十分深刻的体现。

“极天关塞云中,人随雁落西风。”塞外风景,最大的特点就是苍凉,举目望去,一望无际的全是苍凉。在这苍茫大地之间,纳兰只能与大雁,一同在西风中,感受着寒冷,无所适从。“唤取红襟翠袖,莫教泪洒英雄。”这般感伤,只好叫来歌女助兴,看着歌女挥舞衣袖,跳起舞蹈,这份悲凉才稍微显得淡一些,英雄泪便不会轻易洒落了。

清平乐……上元月蚀[1]

瑶华映阙[2],烘散蓂墀雪[3]。比似寻常清景别[4],第一团栾时节。

影娥忽泛初弦[5],分辉借与宫莲[6]。七宝修成合璧[7],重轮岁岁中天[8]。

【注释】

[1]上元:俗以农历正月十五日为上元节,也叫元宵节。月蚀:月食。

[2]瑶华:指美玉。

[3]蓂墀:生长着瑞草的殿阶。蓂,一种象征祥瑞的草。

[4]清景:犹清光。三国曹植《公宴》:“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晋葛洪《抱朴子·广譬》:“三辰蔽于天,则清景暗于地。”

[5]影娥:即影娥池。汉代未央宫中池名,本凿以玩月,后指清可鉴月的水池。《三辅黄图》谓:“汉武帝于望鹄台西建俯月台,台下穿池,月影入池中,使宫人乘舟弄月影,因名影娥池。”初弦:上弦月,指阴历每月初七八的月亮。其时月如弓弦,故称。

[6]宫莲:莲花瓣的美称。

[7]七宝:圆月的美称,古代民间传说,月由七宝合成,故云。

[8]重轮:月亮周围光线经云层冰晶的折射而形成的光圈,古代以为祥瑞之象。

【赏析】

“上元节”,也就是如今人们俗称的元宵节。古人很重视上元节,到了那天,自然会张灯结彩,欢天喜地地过节。吃元宵,看花灯,赏明月,这都是上元节不可或缺的必备节目,而那一天的热闹,也丝毫不亚于过年。许多文人墨客便也凑着热闹,将这番景象记录一二,留在文中。

纳兰虽然是写上元节,但他却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写,他写到了月食。这首词全用白描写月食,前后八句,写了月食的全过程及其不同的景象:上片前一句描绘了月全食时所见的景象,入蚀之月仿佛是光彩照人的美玉一般,生长着瑞草的殿阶上,呈现出洁白一片的景象。景象与往年相比,更富朦胧感、梦幻感,可谓是第一团圆之节。下片写月出蚀之情景,前两句写月蚀渐出,犹如初弦夜之景,后两句写蚀出复圆,清辉洒满天上人间。

“瑶华映阙”,所谓“瑶华”是指的美玉,在晋葛洪《抱朴子·助学》中写到过:“故瑶华不琢,则耀夜之景不发。”瑶华散发出的光芒,不用雕琢,自然而美丽,在夜色中久久不能散去。而在这里,纳兰用瑶华来写月光,更是突出了月色的清冷,仿佛美玉一般,动人心魄。月亮发出犹如美玉一般的光芒,照射着大地,此处短短四个字,却能让人联想起无数的月色美景。

“烘散蓂墀雪。”这首词中,纳兰用了许多典故,这句话又是一个典故,墀是生长着瑞草的殿阶,蓂是一种象征祥瑞的草。在《竹书纪年》中记载道:“有草夹阶而生,月朔始生一荚,月半而生十五荚:十六日以后,日落一荚,及晦而尽;月小,则一荚焦而不落。名蓂荚,一曰历荚。”相传,唐尧观冀荚而知月。

虽然这只是关于月亮的一个美好传说,可是用在此处,令词意更显得朦胧诗意,纳兰用意也十分深刻。他在接下来的词句中,也加以解释,他写道:“比似寻常清景别,第一团栾时节。”

今年的景象与往年相比,似乎更加朦胧,更加梦幻了。到底是月食与以往有所不同,还是纳兰的心境与以往有所不同,这很难说清。但人心浮动,所看到的景物便也有所不同,这是一定的。

纳兰经历过沧海桑田,世事变幻,而后再去看景物,自然会有与之前不同的理解。上片朦胧之美,下片便是清晰而作,下片写出月出蚀之情景,让人十分震撼,仿佛真的亲眼所见,历历在目一般。

“影娥忽泛初弦,分辉借与宫莲。”这句写月食刚开始的情景,神话与现实相结合,忽而玄幻,忽而真切,十分美妙。而后便是写月食结束后的情景,“七宝修成合璧,重轮岁岁中天”。

经历过月食后,月光重新洒满人间,让人有种劫后重逢的喜悦,这一首简单的词,写出了月食的场景,更写出人心内激荡起伏的一面,属于词之上品。

清平乐

烟轻雨小,望里青难了。一缕断虹垂树杪[1],又是乱山残照[2]。

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3]。日夜河流东下,锦书应记双鱼[4]。

【注释】

[1]断虹:一段彩虹,残虹。树杪:树梢。

[2]残照:落日的光辉,夕照。

[3]平芜:草木丛生的平旷原野。

[4]双鱼:亦称“双鲤”,一底一盖,把书信夹在里面的鱼形木板,常指代书信。

【赏析】

这首词是于塞上写离情:烟雨迷蒙中,放眼望去满眼尽是青色,没有尽头。又到了夕阳落入群山的时候,树梢上挂着一段彩虹。登高远眺,望断征途,只看到一片暮云停驻于千里旷野。河水昼夜不停地向东流去,就像我对你的思念之情,于是将这一份相思之苦托双鱼为你寄来。

这首《清平乐》,有人说是纳兰词的代表作之一,是纳兰用心写成的一首离情之作。但细细品味下来,其实能够发现,这首词并不能算是纳兰词作里的好作品,整首词不过是平淡乏味,一个平庸之作而已。

但是,这也不能从而否定纳兰在词章上的艺术成就,他一生所填写的词数量之多,是显而易见的,偶尔的平庸之作也并不能抹杀他。还有一点就是当时的清朝词坛的风气,并不是很好,纳兰的词可以说是开了先河,为清词注入了鲜活的力量。

所以,这首词也有解析的必要。“烟轻雨小,望里青难了。”古代文人要写离别之情,总是会将情景设置在烟雨迷蒙、柳条拂面之中。纳兰这首词也不例外。烟雨蒙蒙中,放眼望去,满目青色,无边无际。好像词人此刻的心情,充满迷蒙。

虽然从这首词的字里行间可以推断出这是写离别之情的,但至于纳兰是为谁写的离别词,就不得而知了。从词句判断,应该是纳兰的友人。友人离别,站于迷蒙的细雨中,看着友人离去的方向,最终望不到友人的身影,想着友人此时应该走到何处。

友情总是纳兰生命中重要的支撑,故而他才会对每一段友情的消逝都感到痛苦万分。写完细密的雨,接下来,纳兰便将笔触延伸到更远处。“一缕断虹垂树杪,又是乱山残照。”上片之见是时间的一个顺延,雨停之后,天边现出彩虹,在远处乱石上,夕阳残照,彩虹挂在树梢上。

纳兰写词,总是要尽善尽美,尽管这首词并非他的佳作,但依然可以从中看出纳兰写词的风格。他将每种景致都极致化,令他的词成为一种艺术。这首《清平乐》的下片依然写景,但更多则是抒情。

“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登高望远,方能心胸开阔,古人不乏登高的诗作,纳兰这句词有着与他以往词里没有的豪气干云。男儿气概在此时表露无遗,登高望断天涯路,前方征途漫漫,一眼看不到头,但是在眼前,暮云停驻,而云霞下面,则是千里的平原,草木丛生,犹如思念的荒地,长满了杂草。

词在最后,写下如何缓解思念的方式,便是“日夜河流东下,锦书应记双鱼。”“双鱼”也是一个典故,双鱼又称为“双鲤”,一底一盖,把书信夹在里面的鱼形木板,常指代书信。

从最后的这句词来看,似乎是要写给远方的爱妻,但从当时的情景来看,纳兰并未有牵挂着的女子。不过,不论这词是因何而作,也是纳兰将一番思念之苦,化作锦书,托送给双鱼,希望后世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