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意浓(段絮)
第一章 花海
天空湛蓝如洗,飘着朵朵白云。旅游巴士在海拔4000米的山间公路盘旋,不知是巧合还是偶然,有一大片厚厚的云始终尾随车辆,就像巨人放的风筝,遮挡了烈金色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凉。裔重幽从车窗里伸出手,手指可以触摸到阳光,手臂却缩在阴影里,呈现出光与影共存的效果。她看见骑着马的剽悍汉子,牵着牦牛的羞涩孩子,他们向她挥手、欢呼,黑黑的脸颊透出胭脂般的红晕,亲切而美好。
巴士一路向上,远处雪山吹来沁凉的风,连太阳都感觉到了寒意,披上了厚重的云衣。车开得很慢,行驶在云气氤氲的公路上,车上的人已经看不见路边的景色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太阳终于不耐露出脸,世界一下子从朦胧中醒来,无比清晰。
车里的人欢呼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一处缓坡,肆意纯粹的绿蔓延到视线的终点,绿意间探出锦绣缤纷的色彩,那是簇簇或盛开或含苞的花朵,每一种你都无法叫出名字,每一种都让你目眩神迷。
裔重幽加了一件外套,随人群一起下车,早有淘气的孩子按捺不住扑向花海,摘了大把的鲜花编成花环。拢紧外套,裔重幽踏上草甸,任柔软的野草淹没她的足踝。人群中,只有她静静地欣赏美景,不拍照,不摘花。
游客的破坏行为似乎惹怒了睥睨万物的太阳,它喷出最猛烈的热焰,灼伤了人们的皮肤。不一会儿,人群终于抵挡不住烈日的暴晒回到车上,每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变得红红的,然后开始蜕皮,感到热辣辣的刺痛。但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满足而幸福的笑容。
盛夏光年,裔重幽见到了世间最纯净的蓝天,最纯洁的白云,还有最缤纷的花海。
傍晚时分,巴士到达一个叫日隆镇的地方,这里有饭店、餐馆、邮局,俨然是一个具有现代气息的小镇。裔重幽没有随巴士旅行团入住当地最豪华的饭店,找了家招待所暂住,毕竟她不是来享福,而是来感受最纯粹的高原风光。招待所的住宿条件不是很好,没有独立卫生间,仅有的一张床也很简陋,所幸床单和被子还干净。在招待所的食堂吃过晚饭,裔重幽去公共厕所方便,结果看到的一幕差点没让她把晚饭吐出来。
厕所是很老旧的样式,水泥地上一排蹲坑,没有隔间。可怕的是地上污水四溢,臭气熏天,更可怕的是还有几只精神抖擞的鸡在追逐着从粪坑里爬出来的蛆奋力啄食。刚好,裔重幽晚饭吃的菜里就有一道辣子鸡,当时还觉得很鲜美,现在她只想找个地方吐一场。
裔重幽安慰自己,算了,还是不吐为好,至少高原上的蛆也是未经污染的绿色生态高蛋白。
一夜修整之后,她在招待所外的小餐馆喝了一碗稀饭,背着行囊朝目的地进发。那个叫做双桥沟的地方据说游客不是很多,可以寻个原汁原味的藏族民居投宿,体验最原生态的生活。
进双桥沟步行观景大约需要走四个小时,山路虽然可以行车,但路况不是很好,与其在车上颠簸,裔重幽宁愿缓步前行。一路走来,山路两侧峻峭的山峰覆满了厚重的植被,秀丽的景色让人目不暇接,裔重幽一边走一边唱歌,路上遇见几个步行的背包客,大家相视一笑。
中午时分,她到达目的地,寻了一处顺眼的民宿住下来,然后换双拖鞋出去散步。
阳光仍然很毒辣,她戴了帽子和墨镜,抹了足够多的防晒霜。这里游客果然不多,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工开发的旅游项目的关系。来自都市的人都习惯了现代便利的生活,即使出去旅游也要住最豪华的饭店,当然不习惯这里质朴无华的环境。
裔重幽随意乱走,三三两两依山而建的藏族民居引起了她的兴趣。那些古朴粗犷的民居都是以石块垒成,有两三层楼高,呈方形,看上去非常像碉堡。灰色的墙上开着梯形的窗户,窗户四周描绘着精美的花纹,让粗糙的建筑一下鲜活起来。放眼望去,有妇女在房顶上晾衣服,有孩子在院坝里逗小羊羔,还有满头白发的老阿妈坐在门前打酥油茶。每家每户门前都种着花草,红红绿绿,看着很是喜悦。
太阳虽然毒辣,但炎热中仍感到一丝沁凉,雪山上的风吹来,醺出慵懒的睡意,裔重幽打个呵欠回到民宿又睡了。没有汽车喇叭的刺耳,没有人声的嘈杂,伴着鸟语花香、凉风写意沉沉入眠。
裔重幽居住的民宿是一家汉藏联姻的夫妻俩开设的,家里有一个老阿妈和两个小孩。因为游客不多,民宿的规模也不是很大,大约只有五个房间,位于二楼。每个房间都布置得独具特色而且干净,住宿费也收得很便宜,包括了一日三餐的费用。
裔重幽被女主人领到房间时被吓了一跳,因为楼道的房梁上挂着整只猪腌制的腊肉,硕大的猪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就吊在房梁上,抬头可见,胆小的肯定是一声尖叫。女主人是汉族人,笑着让裔重幽别在意,她说山里没有集市,不能天天吃到新鲜的猪肉,每家每户杀了猪都是这样整只腌制,要吃的时候再割。裔重幽小心不去和腊猪死不瞑目的眼珠对视,生怕晚上做噩梦。后来主人家觉得这腊猪挂在房梁上可能确实会吓到客人,就把它搬到别处去了。
主人家的小孩在房门外喊裔重幽吃晚饭。她应了一声,起床随意收拾了一下,发现天色已经黑了,并且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开门下楼,楼道里没有灯光,她忘了带手电筒,摸摸索索走得小心翼翼。可是她小心不代表不会发生意外,突然就和一个人迎面撞上了。
她被撞得一屁股坐在木地板上,臀部隐隐作痛,和她相撞的那人也捂着脸哎哟叫了一声,似乎鼻子遭罪了。主人家的小孩听见响动拿着手电筒照过来,见两人狼狈的样子,忙唤父母来帮忙。
当一切混乱结束,裔重幽坐在明亮的堂屋里,和主人一家共进晚餐时才看清,和她相撞的人是个年轻男子,深邃的五官和略微有些深的肤色,一看就有异族血统。年轻男子挺直的鼻梁还有些泛红,他见裔重幽瞪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挥手道:“你好,我叫清茂。”
“哼。”裔重幽回他一声冷哼,夹了一筷子蒜苗炒腊肉,埋头吃饭。
清茂摸了摸鼻子,对裔重幽的不友善毫不在意,逗着主人家的两个孩子说话,似乎和主人一家很熟的样子。
“这是我今早上山摘的蘑菇,大家多吃点啊。”憨厚的男主人热情地招呼,还拿出青稞酒招待客人。
裔重幽喝了一口青稞酒,味道怪怪的,不习惯,倒是那清炒的蘑菇,滑滑嫩嫩,满口清香,不由多夹了几筷子。正吃得欢,不经意和清茂的目光对上,他对她笑,她瞪他一眼,他还是笑,她又瞪。也许是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子太引人注意,一直笑眯眯坐在一旁的老阿妈冒出一句让人喷饭的话:“小两口真恩爱。”
清茂和裔重幽同时一呆,然后反应各不相同。清茂仰头喝干了一杯青稞酒,笑得更欢了,裔重幽则一脸通红,放下碗筷急忙否认:“我跟他不认识。”
男主人也觉得自己母亲说出的话太过突兀,解释道:“你们别介意,我阿妈有些糊涂。”
“我才不糊涂,清茂小子先来,姑娘是今天才到,上天的缘分让你们相遇,你们一定要珍惜。”老阿妈口齿清晰,真的不像糊涂人。
“你们别介意,嘿嘿。”男主人搓着双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没关系没关系。”清茂连连摆手,“老阿妈在说笑呢。来,大哥,我们干一杯。”说完倒满一杯酒,很豪爽地和男主人碰杯。
席间又恢复了热闹,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裔重幽非常郁闷,不敢再乱瞪清茂,以免老阿妈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真讨厌,被莫名其妙和这个人扯在一起,弄得她胃口全无。吃完晚饭,她决定以后在这里的几天把某人当空气,直接无视掉。
晚饭过后,裔重幽随主人一家围坐火塘,清茂可能喝多了,先回房休息。现在虽说是夏天,但高原上夜间气温很低,就算坐在火塘边也不觉得热,反而温暖扑面。火塘里的木柴烧得噼里啪啦响,铁钩吊着的水壶烧满了开水,喝着暖乎乎的酥油茶,再听主人说说山里的趣事,裔重幽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简单而美好。
老阿妈说话的兴致很高,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关于清茂的事。不一会儿裔重幽就知道从三年前开始,每年夏天清茂都会来这里小住,每次来都是背个行囊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干些什么,按估计沟里的山山水水他都已经逛了不知多少遍,但似乎还是对这里兴趣浓厚。
真是个奇怪的人!这是裔重幽得出的结论,越发坚定了要远离清茂的决心,她只是来散心而已,没必要和奇怪的人打交道。老阿妈不知为何认定她和清茂有缘,一再夸奖:“清茂小子长得俊人品好,连村长家的闺女都看上了他,姑娘你要好好把握。”
实在受不了老阿妈的卖力推荐,裔重幽落荒而逃。回房时女主人特意提醒她早点睡,因为这里没通电,只有几户人家合买的一个小发电机在供电,供电时间为傍晚六点到凌晨十二点,其他时间是没有电的。女主人还提醒,晚上最好少喝水,因为厕所在屋后,需要下楼绕过院坝才到,夜里山上的熊瞎子有可能摸下来找食吃,遇见就不妙了。裔重幽听出一身冷汗,本来喝多了酥油茶肚子有些不舒服,都忍着不敢单独去上厕所。
回房之后和衣躺在床上,因为白天睡太多觉,夜里裔重幽反而睡不着,偏偏肚子一直闹腾,她又不敢一个人出去上厕所,只有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煎熬。长夜似乎无尽,银白月光从窗缝里溜进来,照着她痛苦挣扎的脸。突然,楼道里传来吱嘎的声音,她汗毛一竖,赶紧躲进被窝里。随后,又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有人打开门走了出来,轻缓而有节奏。
裔重幽猛地掀开被子,抓住枕边的手电筒,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往外看。她看见,楼道里有一个挺拔的似乎是男子的背影,还有晃动的手电筒光芒。月光下,那个背影仿佛披上了一件银光织就的轻衫,看起来朦朦胧胧。
至少确定是个人,她惊恐的心方才落下,然后感觉肚子更痛了,再也忍不住拉开门冲出去。
“喂,等等我。”她向着那个背影跑过去。
背影转过身,柔和的月光在深邃的五官投下阴影,正是清茂。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声音里有一丝慵懒的低沉,不确定地问道:“你叫我?”
虽然万分不情愿,裔重幽还是点头,以十分羞愧的语气说:“你……是不是去上厕所?”
“嗯。”清茂斜睨她,“你有什么事吗?”
裔重幽的头都快低到地上了,这时不争气的肚皮稀里哗啦地翻腾起来,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
“走吧。”清茂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听声音铁定是闹肚子。看她别扭的样子就知道是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还不知忍了多久呢。为她面子着想,还是不点破为妙。
羞死了!裔重幽抱着肚子,耷拉着头跟在清茂身后,虽然她很想撒丫子跑回房间躲起来,但现实逼得她不得不屈服,除非她想憋死。
清茂走得很快,裔重幽一溜小跑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坝到达屋后简陋的厕所。其实就是一圈漏风的石墙围了个小棚子,里面挖了个粪坑上面铺了层木板防止人掉下去。蹲在这样原始的厕所里拉肚子,外面还站了个陌生男子,裔重幽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你小心点别掉下去。”清茂隔着一层草帘子提醒她,“如果掉下去了记得叫我。”说完一阵闷笑。
裔重幽听得面红耳赤,又不好和他斗嘴,只能咬牙暗恨。
终于解决完,裔重幽羞愧万分地出来,见清茂站得远远的,左手捏着鼻子右手不停扇风,惹得她怒意横生,连害怕都忘了,一个人气冲冲跑回房。可是这样的勇气并没有第二次,一个小时后当她的肚子再次翻江倒海,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敲响某人的房门。折腾了半宿,清茂和裔重幽达成共识,只要她半夜想上厕所都可以叫醒他,交换的条件是白天他出去寻幽探秘,她得同行帮他拿行囊。裔重幽含怨答应了,虽然她不久之前才下定决心要无视某人,远离某人,但和半夜一个人起来上厕所的恐怖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大早,清茂把裔重幽吵醒,早饭都不让她吃,拿了几个水煮土豆和馒头就出门了。幸好他的行囊不重,裔重幽背着也不觉得是负担。
“喂,你要去哪儿?”裔重幽一边啃土豆一边跟着清茂漫无目的地走,因为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就发问了,万一他发疯要去攀登雪山,她可不准备奉陪。
“跟我走就对了。”清茂的手抄在裤兜里,很是悠闲的样子。
裔重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这个家伙和他一起出来,明明昨天他们还是陌生人。难道一离开都市,连起码的戒备心都没了?不过这家伙看起来不像坏人,不然昨晚也不会陪她上了好几趟厕所。
打了个呵欠,继续啃着土豆,清茂在前她在后,沿着山路慢悠悠地行走。
“喂,我累了。”被毒辣的阳光晒得软趴趴,裔重幽只想躲到树下避暑。
“快了快了。”清茂拖着她拐进山路旁的一条石阶,走了五十米的距离,攀上一处缓坡,然后站定,指着前方说:“你看。”
裔重幽张大了嘴,瞳仁里映出一片灿烂的花海。
红色,不,是比粉红更深,比桃红略浅的颜色,那么纯粹得渲染着天幕下的这片土地。叶子像针,细长的花茎托着八片单瓣的花冠,娇黄的花蕊朝着太阳怒放。有风吹过,一片深绿的碧波上跳动着奇异的红色浪花,就像清透的海浪冲刷着海水中的珊瑚。花海中,环绕着一条奔腾的溪流,来自雪山的水带着沁凉,将盛夏的暑气褪尽。
“这是什么花?怎么这么美?”裔重幽几乎语无伦次。
“这,就是格桑花呀,雪山的圣洁之花。别看它杆细瓣小,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可风愈狂,它身愈挺;雨愈打,它叶愈翠;太阳愈曝晒,它开得愈灿烂。在藏语中,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梅朵是花的意思,藏族人把这象征爱与吉祥的花叫做格桑梅朵,你也可以叫它幸福花。”清茂做了个拥抱花海的动作。
幸福花?它真能带来幸福吗?裔重幽望着花海,神游天外。
“走吧走吧,我们去爬冰川。”清茂不等她多欣赏,拉着她穿过格桑花海,向远处耸立的山峰走去。
说是爬冰川,其实他们只是到了冰川与山体的交接处,勉强看到了冰川最边缘,真的要攀上去,除非有专业的攀登工具。裔重幽已经累得够呛,她跟着清茂穿越花海,跨越谷溪,翻越陡坡,其间的惊险和体力的消耗非一般人能承受。幸好她身体素质不错,除了牛仔裤被划破、手掌破皮流血之外,还留了点体力被清茂拖回去。回到民宿时,天已经黑了,主人家的饭菜刚好端上桌。
“来来来,多吃点,明天继续出发。”清茂吃得香喷喷,裔重幽毫无胃口,脸色一片惨白。
“我不想吃,我要去睡觉。”极端疲惫的身体需要休息,裔重幽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行,吃不下也得吃,吃完去洗个澡,再把伤口处理一下。”清茂把盛满饭菜的碗推到她面前。只剩大脑能勉强思考的裔重幽被强迫塞了一胃袋的饭菜,然后被女主人领着去沐浴,最后清茂给她处理了腿上和手上的伤口,又把她塞进被窝里。
裔重幽耷拉着眼皮,眼角的余光看着清茂帮她掩上门出去,最后的思维停顿在: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呀,打不死的奥特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