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妖脉
虽然地处深山交通不便,但瓦格寺富丽堂皇的建筑、琳琅满目的法器、千姿百态的佛像和浩瀚的文献藏书,使其成为远近闻名的佛教圣地,尤以四大经院著称。这四大经院分别为显宗经院、密宗经院、医明经院、十轮经院,教习佛学、文字、天文、历算、医药、舞蹈、雕塑、绘画、建筑等各方面的知识。学僧进入经院经过长期的修学后会获得“格西”学位,汉文意译为“善知识”,代表在佛学知识领域具有颇高的专业水准和身份。
清茂因为是松言活佛的弟子,得以进入四大经院学习。他曾经在密宗经院研习了五年获得“阿然巴格西”学位,可是他这个在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的高材生,在医明经院研习了十年依旧没有通过试炼获得“曼然巴格西”学位。说起来也不是他笨,只因为医明经院所学理论知识极为广泛深入,而且还要经常进行野外采药等实践,一般来说研习十五年能通过试炼都算极有天分了,何况他还只是利用每年寒暑假的时间才有机会回到瓦格寺修学。
这次逃回瓦格寺避难,他自然抓紧时机去听课,简单给裔重幽安排了住处之后就把人家甩在一边,消失得不见踪影。裔重幽无所事事,东逛逛西遛遛,除了一些不对游客和信徒开放的禁地没看过之外,所有地方都参观完了。新鲜感一过,她就无聊得发霉,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寺门不敢出,清茂说外面有妖怪。
“现在的你就好比唐僧肉,妖怪一见你就眼放绿光。”消失前清茂告诫她别乱跑,还做了个星星眼、吞唾沫的馋相,就像非洲人民看见了红烧肉。
“你不是妖怪吗,怎么不见你眼放绿光?”裔重幽反诘。
“你对我没有吸引力。”
裔重幽被打击了,抱头低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深谷回声无限循环中。
清茂很欠揍地一摊手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松言活佛要忙到晚上才有空,为了早日解决这一难题我现在去医明经院找答案。等我,别乱跑。”他为自己的开溜找了非常冠冕堂皇的理由。
当裔重幽无聊到只能选择睡觉的时候,清茂在一间清静的密室里身结印、语持咒、意观想,进入忘我状态。他压根儿不是去为裔重幽找答案,而是为了加强自身的修行。话说他本来想去医明经院听课来着,结果半道上遇见密宗经院的师兄,得知一个月之后就是“阿然巴格西”学位三年一次的复考,为了不被“吊销执照”,临时决定改修佛法。至于裔重幽为何变得特受妖怪“欢迎”,等晚上松言活佛有空了,什么原因一问便知。
可是,清茂没有想到这次他进入佛法修持的忘我境界持续了三天,关键是他入定前忘记让人到时叫醒他。修持三天还算短的,曾经有一次持续了三个月,清醒之后人都瘦得皮包骨了。他暗叫糟糕,不知道裔重幽有没有听话,要是她乱跑出去后果就严重了。他立刻跑回住处找人,没有看见她,大惊之下到处抓人问,终于在活佛府邸见到了她。
松言活佛的会客厅里人头攒动,有参拜的信徒,有买了佛像护身符法器找活佛开光的游客。清茂一眼就从人群中揪出裔重幽,她换了一身藏族女子的盛装,端着一个功德箱站在松言活佛身侧,只要有人布施她就用藏语说一句祝福的话并送上灿烂的笑容。听她的口音蛮生硬,大概是现学现卖。
清茂松了口气,只要她没乱跑被妖怪抓去就好。看来他的无良师傅成功“诱骗”了无知少女,以前端着功德箱这个角色是他扮演的(大家没有想错,年少时的清茂扮藏族少女非常美丽,直到他离寺去念大学)。
等到人潮退去,清茂才不慌不忙走到裔重幽身边说:“你看起来不错。”
“谢谢。”裔重幽把功德箱里的钱倒出来,抓了一把在手眼放绿光,对着他挥舞,“快点帮我数钱。”
赚翻了赚翻了,开心地数着钱,裔重幽对松言活佛说:“活佛,您老人家请不请助手,我是注册会计师喔。”
“呵呵呵呵……”松言活佛只是笑。
“你打算留下来吗?”清茂将一叠钱放在茶几上,坐下来问她。
“有什么不可以,你在这里啊。”裔重幽说。
“我只有假期才回来。”
“没关系啊,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清茂接不上话了,像这么露骨的表示大有赖定他一辈子的意思,突然觉得好沉重。
“清茂啊,你也该成家了吧。”一直笑而不语的松言活佛说话了。
喂喂,才几天工夫她就把师傅收买了,可怕的女人。
“弟子矢志追随师傅。”他瞟了正在竖耳偷听的某人一眼,很严肃地说。
什么?他要去当喇嘛成活佛!裔重幽差点揉碎一张钞票,充满期待的心情瞬间变得凄楚,可是松言活佛的一句话又燃起了她的斗志。
“你虽然佛缘深厚,但面相过于清俊,注定要入世沉沦。”
清茂郁闷地拿出镜子照照,长得帅又不是他的错,难道就因为长得帅连佛祖也不收。
哈哈,裔重幽开心极了,取笑他:“你还习惯随身带镜子啊。”
“别碰。”清茂将镜子收好,“这是照妖镜。”
“给我看看。”裔重幽兴趣来了。
“不行。”清茂很紧张的样子。
裔重幽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怕我看见你的真面目,哼哼。”不给我看偏要看,她倒想瞧瞧他是什么妖怪。于是,她扑过去抢。
清茂本来是坐在沙发上,裔重幽先用膝盖抵住他的腿,使他不能起身,再用手压住他的肩膀,使他不能动弹。清茂只有拿镜子的手能活动,终于没能挡住她的全力进攻,把照妖镜夺了去。
“耶,抢到了,让我看看你是什么妖怪。”裔重幽坐在清茂腿上,一手揽着他的脖子,怪笑着把他的脸往镜面方向扳。清茂躲闪不及,被照了个正着。
裔重幽迫不及待地看镜子。
镜子里,有一张黑白花色胖乎乎的脸……和一张尖嘴猴腮毛茸茸的脸!
这是什么?裔重幽傻了,三十秒才反应过来。嗳,不就是一只胖大熊猫和一只金毛狐狸吗?
还没等到她察觉到不对劲,清茂尖叫起来——
“你也是妖怪,啊啊啊——”
活佛府邸内,气氛异常凝重。三人,应该说一人二妖围坐一圈开圆桌会议。
“我早就知道了,呵呵。”松言活佛的情绪最放松。
清茂一脸晦气,横了对面的裔重幽一眼,想不到他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看什么看,熊猫妖。”裔重幽对他龇牙咧嘴。
“谁看你啊,狐狸精。”清茂不甘示弱。
“熊猫妖。”
“狐狸精。”
……
呵呵,松言活佛除了笑没有劝架的意思,等到他们吵累了,自然会住嘴喝茶补口水。
“活佛,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是妖怪呢?”裔重幽明显不能接受新出炉的妖孽身份,心情坏透了。
松言活佛没有回答她的话,从怀里掏出个数码相机说:“来,我给你们照相。”咔嚓,将他们生动的表情定格在小小的屏幕上。
“师傅,现在不是玩摄影的时候,麻烦您告诉我们为什么。”
清茂说的“我们”,让裔重幽听着很顺耳。
“呵呵,清茂,我不是对你说过吗,妖怪血脉与其他种族融合之后,因为能力的强弱苏醒的时间都不同。你传承的血脉非常珍贵(裔重幽嘀咕:国宝!),十岁就苏醒了,小姑娘传承的血脉非常稀薄,本来可能一生都不会发生妖变,但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她的传承血脉得到净化,就出现了妖变。”松言活佛娓娓道来。
“是什么原因?”裔重幽追问。
“这就要问你们了。”松言活佛笑答。
凝神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原因,裔重幽迁怒清茂:“一定是你!”
清茂很无辜,“你不要乱讲,我今天才知道你传承了妖怪血脉。”
“就是你。”她指着他的鼻尖非常肯定。
清茂拨开她的手指,一脸坏笑,“你硬要赖我也没办法,不过你知不知道,如果是我净化你的血脉,我们必须肌肤相亲。”
啊?裔重幽想起他们在山上的暧昧,脸就红了。
松言活佛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这毕竟还是佛门清静地,叹一口气提示:“格桑梅朵。”
“我知道了。”清茂甩了下响指,就是她在枯树滩失魂那一次,为了救她曾经喂她喝下格桑花熬的药汁,而格桑花拥有净化污秽涤荡浊气的神奇功效。
“我也知道了。”裔重幽捧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才想起是清茂救了她,而自己却对他无理取闹。
“看来你们已经知道原因了。”松言活佛打了个呵欠,“参禅时间(清茂:又要去午睡了)到了,你们自便。”
“活佛,我还有一个问题……”裔重幽举手,“清茂说,我的体质特殊非常吸引妖怪……”
“没错,我已经打发了好几拨想抓她的妖怪。”清茂补充说明。
松言活佛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去问老妖。”说完进了内房。
清茂闻言腿一软,心里发怵:要去问大魔王啊?
“我知道了,老妖就是碧鎏的爷爷,也就是碧鎏说的大魔王。喂,清茂,大魔王住哪个山头啊?”
“五、根、山。”清茂一脸死白。
“那我们快去吧。”裔重幽叽叽喳喳地念叨,真想念碧鎏啊,没人给她讲故事,没人陪她解闷,一边念叨一边怨念地盯着某人。
“我还要准备一下。”清茂拔腿就跑。
裔重幽呆在房间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雪山。白雪皑皑的峰顶似乎触手可及,她伸出手去,却是那么遥远。就像她现在的处境,虽然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但看似很近其实很远。她有的只有作为“人”的记忆,现在遇见的就是一场梦。
要告别原来的世界了吗?她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变成爪子。照妖镜里看见的那一幕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把自己的形象与狐狸联系在一起。清茂说她是妖怪的那刻,她的意识就像被一口钟罩住承受撞击,脑袋嗡嗡地响。如果,不是自己已经见识了妖怪并相信他们的存在,估计脑袋就会嗡嗡嗡嗡像蜂窝一样炸掉,变成傻瓜。
说实在的,虽然勉强接受自己变成妖怪的事实,心里还是有些排斥的。这趟疗伤之旅不知是来对了还是来错了,如果没有来,她将作为一个普通人平静地生活。可是没有如果,她终究还是来了,沿着命运安排的轨迹,与清茂相遇。
想到他,裔重幽纷乱的心安定下来,现在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今后她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新身份,或者该怎么开始新生活,他应该是个很好的引导者。决定了,从今以后就赖定他,是他纯化了她的血脉让她变成妖怪的,得为她的后半辈子负责。
考虑好自己的后半辈子之后,裔重幽心情稍微放松,开始介意自己的新身份。
“我哪点像狐狸精了?”她捏捏脸蛋,“要怎么才会变身呢?念咒语吗?”
经过仔细的身体检查,她确信自己还是个人,屁股后也没长条尾巴出来,传说中妖怪具有的特殊能力更是半点没有显现。这样的妖怪是不是很失败,如果没有那该死的照妖镜说不定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成了妖怪。
“都怪白痴清茂,没事拿个照妖镜干吗?”
“你应该说,都怪白痴裔重幽,没事去抢照妖镜干吗?”
“你……”裔重幽看向门口。
“即使没有照妖镜也改变不了你变成妖怪的事实。”清茂站在门口,眼睛里带着笑意。
“你忘记敲门了。”她白他一眼。
清茂作势在门上敲了三下,“狐狸精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你说什么?”裔重幽对那三个字异常敏感,听见之后立刻暴怒,“熊猫妖——”
“好了,开个玩笑而已。”清茂也不喜欢听到那三个字。
可裔重幽不依不饶奚落他:“我记得你那黑黑的眼圈蛮可爱的,要不要我奉送你两个。”
“哈,不用了。”清茂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他不怎么习惯挂着两个黑眼圈,所以用法术消除了。当然,妖化之后不可避免还存在,那是天生的毛色,总不可能把毛剃了吧。
他拿了个蒲团盘腿坐下,直勾勾地看着裔重幽,一方面是戒备她真的发火,虽然她传承的妖力暂时没有苏醒,但狐狸的幻术可是很厉害的。另一方面也是在观察她的反应,一般来说传承了妖怪血脉的人知道自己突然变妖怪之后,不承认、不接受都是正常的,严重的甚至会崩溃,她看起来这么平静很是诡异。
“喂,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要这么盯着我。就算你觉得我很可爱,也请拜托你目光含蓄一点,销魂一些,不然我对你不会产生任何好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的裔重幽出言提醒他。
销魂?清茂差点扭到眼珠子,那是狐狸精的本事吧,难道说隐藏在她血脉中的天性开始觉醒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平静?”裔重幽双手托腮看着窗外,留给他一个妩媚的侧影。
真的、真的觉醒了,看透人心也是狐狸的天性。在清茂看来现在裔重幽已经在对他施展幻术了,因为啊,他只看了她侧影的轮廓一眼就移不开目光了,她的眉怎么那么秀气,她的眼睛怎么那么温柔,她的鼻子怎么那么小巧,她的嘴唇怎么那么红润,还有她的手,像玉白的兰花,很想握在手中呵护。
他正在充满遐想的时候,手上传来滑滑的、温润的触感。咦咦咦——她什么时候握住了他的手,将纤细的指尖嵌进他的指缝,十指交缠,就像玉白的兰花攀住了枝桠。
裔重幽将他的手握住,用下巴在他的手背上摩挲。
“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清茂。”
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这句话在清茂的脑中回荡,刹那勾去了他的魂,直到手背感受到****的、滚烫的液体滑落。
她哭了,从他的角度看到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一眨,一串泪珠就涌出来,再一眨,泪珠汇流成瀑布,源源不绝川流而下。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啊,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突然,他的动作僵硬了,就像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
通常,眼泪与鼻涕是不分家的,他的手背上挂着一条亮晶晶、半透明,呈粘稠状的液体。甩开也不是,不甩也不是,进退两难。进则成全大我,退则保全小我,但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只能选择牺牲自我普度众生了。
“呜呜呜,都怪你。”裔重幽甩开他的手,抓起他的袖子擦鼻涕,抽抽噎噎地说,“你得为我的后半辈子负责。”
“你要我怎么负责?”清茂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努力不显出嫌恶的表情递给她擦眼泪鼻涕。裔重幽嚎哭的样子实在称不上好看,甚至说很狼狈,特别是挂着两条亮晶晶的鼻涕,他没法不介意自己的袖子上沾染了那东西。
“让我用抽丝剥魂术将你的记忆抹去,再让师傅封印你的妖怪血脉,然后大家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各走各路,如何?”
混蛋清茂,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裔重幽怒了,抓住他的领口,对着他喷口水:“我恨死你了!”
清茂受不了啦,任谁被喷了一脸的鼻水、口水、泪水都会受不了,何况他还有轻微洁癖。他用干净的那只袖子擦净脸上的东西,再按着她的脸胡乱擦一气,直到将她脸上乱七八糟的不洁液体擦得干干净净。
“哇哇哇……”裔重幽的皮肤被他大力的手劲弄得生疼,委屈得眼泪直飙。这时她的腰部被一股力量一带,她整个人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说你别哭了好不好?”清茂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环着她的腰,用比和弦的低音还低沉、比初春的杨柳更温柔的声音说,“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