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非断非常的轮回说,不但是为如实认识自己而建立,而且有其从世俗社会教化的效益和宗教解脱学说之建立而着眼的深沉考虑。生死轮回的真实本面,从佛法看来本非仅依人有限的感知渠道和理性便能穷其底蕴,轮回现象也很难以世人僵硬的语言作准确的描述,通过文字语言、理性思辨论证、宣扬轮回说,只能针对人们的谬执邪见而予以证伪,除其执着,这种论证颇为困难,稍有不慎,便易被人误解,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产生负面的、消极的社会教化效益,并破坏佛家解脱之道的建立。《俱舍论》卷三十载佛答一个叫筏磋的人所提人死后是有是无的问题时说:故佛说正法,如牝虎衔子:
执真我为有,则为见牙伤;
拨俗我为无,便坏善业子。把佛说法的难处比喻为母虎口衔自己的子女,用力稍失分寸,便会伤害子女,引起违背自己爱心的不良后果。执着有真常的自我实受轮回,便会被邪见之牙伤害慧命,不得超出生死,为度众生出离生死苦海,必须大说无我,破除其我见之邪。但强调无我、空,又会使一些人对无我作片面理解,陷入另一极端“恶取空”的邪见,认为世俗意义上主体人格、分别自他的“俗我”,也是空无所有,这种恶取空,会导致否认善恶因果等极为有害的邪见:既然无我,那么就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究竟谁来受报?若无受报者,则行善作恶有何区别,与其克制人欲而行善,还不如尽情作恶,恶人岂非获得了理论根据和精神支柱!既然无我,那么辛辛苦苦禁欲修道,就算能得解脱,能入涅槃,又是谁解脱、谁入涅槃?我都没有,解脱、涅槃又有何意义?即如大乘说深信切愿念阿弥陀佛,命终便能往生于西方极乐世界,既然无我,谁去往生?此类质疑,不仅会由不信佛教的人提出,成为外道攻击佛教的理论缺口,也成为佛教徒确立信仰、修学智慧时可能会经过的疑雾之区。印度大乘中就曾有过所谓“方广道人”的一派,宣扬恶取空见,被斥之为“附佛法外道”。
实际上,只要严格遵循缘起法则,坚持中道的原则,这些疑难并不成为问题。堕于我见和恶取空的两极邪见,都是因为未能准确、全面地理解缘起法则,未能按缘起法则的逻辑推论。肯定俗我假有与常一自宰的实我为无,是同一缘起法则内蕴义理的两个方面,这两方面本如手心手背,并非互相矛盾,而是同一个道理。生命现象依因缘而有的当体,便排除了断、常两极偏见的立足点。依缘而有、生灭无常故,必无常一自宰之实我;依缘而有、生灭无常故,必然相续而生,前后有因果关联,此则必有主体人格、分别自他意义上的俗我、假我,必有身心(包括建立自我的最重要因素——记忆)的念念相续和阶段性貌似稳定的“相似相续”,生前既如此念念相续,临终最后一念灭后,也必然不间断地生起死后的身心。升天堂下地狱,或往生极乐世界,就如同生前今天已过,明天去哪里旅行,并没有多大区别。因此可以就世俗惯例说:某某人修道而得生天或往生极乐世界。《大般涅槃经》卷二十九佛言:一切众生皆有念心、慧心、发心、勤精进心、信心、定心,如是等法虽念念生灭,犹故相似相续不断,故名修道。一个人记忆、智慧、意志、信仰等心理活动的不断“相似相续”,即是俗我,是此俗我修道。至于涅槃,只是如实观察无常、无我的真实,而息灭了心中所起烦恼、无明后净化了的心灵或精神境界,或谓之“解脱心”、“清净心”,烦恼虽灭,净心恒存。南本《涅槃经·四相品》谓“烦恼虽灭,法身常存”,犹如灯焰虽灭而灯具常存。
法身,指与真理相契合的智慧心、解脱心,或其体性“法界”、“所依界”。众生心识的内容,并非只有烦恼,还有被佛教肯定的善、遍行、别境等21种心所法,及心识的根本阿赖耶识、阿摩罗识,都不会因为进入涅槃而消灭。误认五蕴等为真我的我执等烦恼虽断,与真理相契的净心不断,五蕴所依、能出生五蕴及涅槃的法界不断,若问谁入涅槃,便是此净心、智慧心、解脱心,《阿含经》或名“涅槃识”,此心虽无固定实体,却功能相续不断,真正具有常一自宰的性质,故《涅槃经》等亦称为“大我”、“真我”、“涅槃真我”、“佛性我”。
依缘起法“凡有对法不相舍离”(互为矛盾关系者必以对方为自己成立的条件)的法则,既然有俗我、小我、假我,则必有大我、真我、实我;既有生灭无常、生死轮回、烦恼污染的众生界,则必有不生不灭、不生不死、“常乐我净”的涅槃界。南传《小部·无问自说经》云:若无此不生、不成、无作、无为,则无彼之生、成、作、有为之依处。大乘《大般若经·善学品》谓“既有杂染,亦有清净”。
而且,据缘起法对立双方统一于一体的道理,大我、涅槃不可能在俗我、生死之外,只有从如实认识俗我、认识生死轮回中去发现、证实。佛法的基本思路便是如此,唯依一缘起法观察推论,相当简洁明快。大乘把依缘起法则肯定俗我等在现象界为假有的道理,称“世俗谛”(“俗谛”),把依缘起法则从绝对真理的意义上说无我等的道理称“真实谛”、“胜义谛”、“第一义谛”,强调真、俗二谛一体不二,是同一真理的两个方面,本非矛盾,不可割离。《大般若经·实说品》谓“世俗真如,即是胜义”。《摩诃般若经·道树品》说:世谛、第一义谛无异也,何以故?世谛如,即是第一义诸如。《中论·观四谛品》谓“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真谛即是俗谛,绝对真理即是世俗的相对真理,即是对世间生死轮回等现象的如实觉知。同论《观缚解品》论证说,因为能被烦恼所系缚,往来于生死轮回的“我”及往来生死一事,皆空不可得,“诸行生灭相,不缚亦不解”,既没有一个“我”实受系缚,也没有一个“我”解脱系缚,涅槃,即是对这生死空、无我实相的如实证知,不是离开生死、世间而别有一个涅槃,生死与涅槃的实相无二,此乃生死涅槃的中道第一义(最高真理),偈云:不离于生死,而另有涅槃,实相义如是,云何有分别?
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当我人的心识从表层到深层如实知见毕竟空、无我的真实本面,佛法谓之与真实完全“相应”(契合一致)时,心灵和生命就获得超越升华,证得“常乐我净”的涅槃,或曰染污的、不自在的凡夫心识便被自觉变革为清净的、自在的解脱心。这是释迦牟尼佛法的心髓,可谓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我见和恶取空见,都是因未能如实观察生死的实相,未能坚持缘起法则,未能依中道的原则把握真俗二谛的统一性,踏进理论误区,形成有害的邪见。这两种邪见中,恶取空见比我见的害处更大,《楞伽经》卷三佛告诫:宁起人见如须弥山,不起无所有增上慢空见!增上慢空见,即恶取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