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因其不流俗媚世,不畏惧严寒,孤标绝尘,含霜而绽的风骨被历代文人雅士歌咏赞叹,其高洁的品性和文人对生命纯真和自由的追求息息相通。菊花那天性的高标和至真的清雅,总能唤起文人们与菊花在品格里的深刻认同,这样的情结千百年来都挥之不去。文人是人类精神的传承者,是独立人格的张扬者,是民族的灵魂和不灭的风骨。文人并不是因为有了知识而为文人,文人是因为有了这样的风骨而为文人。文人不分东西南北,也不分贫穷富贵,不分健壮或羸弱,也不分须眉和闺秀,他只是要拥有这样风骨的灵魂!黛玉的诗在菊花诗里夺冠,正是因为她有这样高标绝尘的风骨,正是因为她的灵魂里浸润了文人的传承,这样不灭的精神在这个弱女子身上张扬,并且强悍地进入了不朽!
我们且来看黛玉咏菊花的这三首诗,就让我们先从《咏菊》看起吧: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14]
人之所以能完成为人的高贵,是因为她勇于直面生命的单独,灵魂在孤寂中行走,在孤寂中达到完满。沉静的灵魂是孤寂的,沉静的灵魂是丰富的,丰富的灵魂异常敏锐,一花一草都能打开她生命的至真。这生命的至真一旦被打开,那至善至美的灵感便会到来,癫狂的诗神便会激动起她的生命。“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这是诗神的到来,这是难以遏止的感动,这样的感动须得要表达,因为她已被纠葛的不得平静。“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或许这是诗人的沉思,或许这只是一朵在秋霜中绽放的寒菊!也许是诗人要临霜写下佳句,对月吟出妙语;也许是含霜的菊花要在秋月下无言的赞叹浩淼的苍穹!“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诗人写下了自怜的素愿,满纸都是寂寞与旷然,而在“片言”里所诉秋心的苍茫谁又能来解读?这苍茫的秋情不禁让诗人孤独地感叹,“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虽从平淡高妙的陶渊明对菊花钟爱之后,菊花的高洁和清雅就被说到现今,但即使有再多的人吟咏,灵魂的知音仍是难觅,菊花仍旧是寂寞的!
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咏菊》之作笔笔不从菊说起,笔笔皆从人谈起,被吟咏了千百年的菊花谁又能直取它的魂魄?只有与它息息相通的知音才能直去这高妙的幽奥之处。今日这咏花之人太是非凡,她的清雅与多情更为独特,这一人一花竟成默契的知音!是咏菊,但更是一幅自画的肖像,淡雅与脱俗,才情与寂寞都跃然纸上,在黛玉的魂魄里跳动的是千年不灭的文人精神,是高妙孤洁的人生意趣!这样的精神,这样的意趣与花交相呼应,难分彼此。不与百花争艳,独自盛开在寒霜秋月,幽幽地散发着冷香,这样孤傲与寂寞的是菊,但更是这咏菊之人!灵魂的寂寥无人可触,只可与这清淡的菊花情谊相契!
菊花的品性与诗人的精神是这样的息息相通,再让我们往下看《问菊》一首,去看这相通的人和花更深的心思: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15]
秋苦霜寒,百花早谢,碧叶飘黄,诗人想要去讯问秋情,它们却都被无情的秋风吹残,无力作答,诗人只好喃喃的走向了陶渊明曾种菊的东篱。菊花正含霜摇曳,一丛浅淡一丛深的绽放的自在,冷香孤傲沁人肺腑。诗人不禁向这菊花问道:“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你如此孤标傲世,又能偕谁与你同归同隐?你与众花都是同样的开放,为何你偏要选择这样迟迟的清冷?“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花圃里已是一片轻露冷霜的寂寥,你独绽独艳难道不寂寞吗?秋雁已经南归,蟋蟀在切切悲鸣,这样深切的相思难道你竟独无?也许是问得菊花无言以对,也许是问得孤洁的灵魂无语以答,高洁生命深处的深深寂寞只能沉默!“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菊与人这一对高标傲世的生命成为知音,即使举世都无一人可谈,但此时人与菊的相对,却已在无言中神通!
是神通的快慰,还是孤标的寂寥,在人、菊解语之时,她让我们慨叹高洁的不易,灵魂的孤独!她因为选择了生命的高洁,她便无可避免地要进入寂寞,而这样的寂寞里却有着不朽的精神与洁净!这样的寂寞无人能懂,这样的精神只可在清雅的梦境里再会!
我们再来读黛玉的第三首《菊梦》: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16]
在凋零的秋色之中,菊花没有谈者,在这寂寥里她在篱畔酣然一梦,超逸的魂魄在梦境里也一样清雅不俗。在梦境中菊花翩翩的立于云端与仙月为伴,这仙境不禁令人忘我,此时已分不清是云是月还是菊,只是浑然的一片,菊花在这迷离与恍惚中进入了一种美妙的禅悦!无论是庄子当日化蝶的自由,还是陶令淡雅的高超,此时却都已翩然而至。沉酣的禅悦却最为警醒,南去的鸿雁声声入梦,唤醒着依恋难舍的思念;秋日蟋蟀的悲鸣阵阵,令人伤感,屡屡惊破好梦。在梦醒之时满腔的缠绵幽怨又能向谁倾诉?真是醒也寂寞睡也寂寞!在此处我们再也分不出是菊是人,人与菊已合二为一,人就是这菊,而这寒菊就是孤傲的诗人!是灵魂的高洁,是性情的孤标,是含霜的多情,是难诉的寂寞,是不舍的相思还是感伤,此时都在这“衰草寒烟无限情”的禅意中归结,情味不尽,余韵无穷!
黛玉的三首菊花诗,一步步走进了灵魂深处的孤标绝尘,一步步走进了生命深处的寂寞惆怅,一字一句都敲击着我们的魂魄。这是一个高贵生命的独自沉吟与自赏,这是一个洁净灵魂难遏的热忱与悲歌,这是追求自我独立与生命自由的才情与精神。它从一个柔弱女子的口中吟出,响彻云霄,成为不朽!与其说是黛玉的菊花诗夺魁,不如说是黛玉超逸高标的精神独领了风骚!
让我们暂且从黛玉的诗情中挣脱,去看一看“有凤来仪”的“潇湘馆”,从这翠竹房舍间去窥探主人的意趣与风神。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17]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代表了历代文人的骨气与追求,黛玉的居所亦有这千百竿翠竹的掩映,正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18]。黛玉满腹里是文人的风骨,但却生就了女儿的娇美,这娇美里有郁结的痴情化作眼泪,如同当年娥皇、女英洒泪竹上一般,今日黛玉的眼泪亦能将这千百竿翠竹染得斑斑点点!这竹子因了女儿的眼泪便有了另样的情韵,另样的痴缠。
再看小小三五间房舍,在翠竹、梨花与芭蕉的掩映之中,清泉涓涓盘旋竹下而过,此一住处真是深得清幽灵秀之趣。屋内的床几椅案又是合着地步打就,更有着随意与雅致。怪不得贾政看了亦笑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19]
我们再来看刘姥姥眼中这黛玉的闺房又是怎样:
……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20]
黛玉的闺房里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竟要比上等的书房还好!可见黛玉从未辜负那窗前的月色,我们似乎可见黛玉在窗前博览群书、沉吟人生的一思一叹。黛玉用她追求自由的深挚和热情,留恋在历史圣贤之中;黛玉用她情感里那深沉缠绵的激情,迷恋于诗歌的咏叹之中。她的生命是那么的羸弱,那么的敏感,她感触着窗前的清竹明月,她感伤着书里的一咏一叹,她从未辜负过生命里的片时光阴!黛玉因着这架上的群书、因着这窗前的翠竹,因着自我的才情、因着品格的绝尘,翘楚在诸多的女子之上,即使是须眉也该深叹弗如。这样的一个女子会有着多么丰富而清灵的魂魄!
让我们再来看宝玉题咏“潇湘馆”的一首诗,让我们跟随宝玉一起到这诗里去放飞幽思,放飞对“潇湘馆”主人的无限倾慕与怜爱。
有凤来仪臣宝玉谨题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21]
黛玉在这样的居所里度过她的青春,在人与竹浑然不分中沉淀她的幽情,完备她的品格。春秋冬夏伴着竹叶的沙沙声匆匆而过,偶尔我们也能听到黛玉屋内抚琴的雅韵,这久久回荡不去的韵味成为了黛玉诗情里的点缀。琴是文人最钟爱的乐器,他象一个苍老而睿智的圣者从宇宙的苍茫中走来,至简的丝弦奏响万物的灵动,他的音韵是那么高妙空灵,一悲一喜里都有着丰富的余韵。但他又是那么的寂寞,从不为听者奏响,只愿与弹者的灵魂合一!
黛玉的青春是丰富的,黛玉的青春是多情的,黛玉的青春是热忱的,但亦是寂寞的!黛玉的生命里沉进了历史的深邃,黛玉的精神里融入了绝尘的高古,她孑然独立,孤独的在这尘世间游走,用眼泪去酬报她的知己。只有品味过生命中那至深孤独的人,才能活得纯真,黛玉的灵魂晶莹剔透,她的心象一颗闪亮的水晶,映照得一喜一忧都焕发出七彩的迷幻。也许因为这样的映照太过绚烂,令众人无法读懂她的真纯,因此才有人会惋惜黛玉的至美中有小性与尖利的缺憾。但这缺憾正是她纯真的一个反光,透过这缺憾,我们该去欣赏黛玉那剔透的灵魂和至真的性情,因为在这缺憾里渗透了文人的率直和不曲的真纯。
黛玉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她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没有愤世嫉俗的平台,亦没有施展抱负的天地。但一个丰富的性灵,会在生活的全部里展露她超然的品格和性情,也许我们无须被欲望纠葛着去建功立业,也许我们只需在生活的点滴里,在朴素的纯情里去舒展自己的品性,也许这样才更为现实,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辜负日出与月落。黛玉在琐细的生活里,这生活里处处都弥漫着她的真性情,因此这生活便如此的有韵味。黛玉不曾在这俗世里留下她的功业,但她却将自己的生命雕琢得至真而纯美,这样的功业决非那些为王为寇者可以企及!且让我们去到那平淡的生活里随意拣取一段她与湘云的玩笑,从她那看似尖利的话语下去解读她性情的率真: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22]
湘云率真娇憨,胸阔口直,在她的身上有名士的风流与潇洒。湘云的率真与黛玉的率真是迥然有别的,湘云的率真里有着大气与洒脱,黛玉的率真里有着高傲与孤洁,但这两真相遇又会怎样呢?黛玉嬉笑湘云是咬舌子却偏爱说话,其实在这尖刻里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亲昵的怜爱。黛玉实在是太纯真,她永远也不能变得世故与老成,因为她从本真出发,从不去回避他人的缺点。黛玉总是心无羁绊但又孤傲清高,所以大观园里只有她爱专挑人的不好。也许世人都会误以为她尖刻,其实在这尖刻的后面,我们看到的是性情里的真纯和无遮掩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