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一篇宏论概括了天地万物之发微,道出了穷通富贵之时变,实在精辟而深透。混沌初开,阴阳交感生育万物,所生万物皆禀赋阴阳二气而来,或可称之为大仁大恶。历史兴衰,则有应运应劫而生,此乃时变。应劫而生者为大恶,时运没落道义不存,邪气流荡充塞朝野,侵浸君心驾御权利,万民涂炭。应运而生者为大善,世界光朗明灿,德慈加被万物群生,为君者无为无欲,唯以和风甘露灌淋万物,万物得以养育,万民得以欢畅。一个民族兴衰的根本在于善恶对权利的驾御,一个世界的和谐与苦厄,亦在于善与恶的角逐。
这角逐两不相让,未有片时停歇,正是“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难舍难分,这便是我们身处的世界,这便是我们渺小自我所要面对的世界。一花一世界,我们每一个人又都是一个小小的宇宙,这小小的宇宙里正邪二气亦是片时不停的交互作用。这二气入于胸中,发散而出者,或可成清雅才俊之秀,或可成情痴情种之美,不一而足。万万人品皆秉承着这阴阳二气的造化而生,真是一生万物,万物含一,宇宙的精妙与恢弘全然都在这一草一木,一花一人之中了!最精微的魂魄里交感着善恶,最恢弘的宇宙里亦交感着善恶,这一内一外的互相交感与融汇,只原于此阴阳善恶二气,有情万物变幻繁复,皆生于此亦皆归于此。
雨村讲出的是真正的至理,对这阴阳造化,善恶二气,雨村又是如何取舍的呢?“成则王侯败则贼”便是雨村对善恶的总评,善拥有神力,而恶拥有魔力,雨村并没有弃恶从善,仅仅只是崇尚力量。雨村将现实的功利成败凌驾于善恶之上,一切服从于既得的利益。难道只有现实的利益可以给我们带来满足和快乐吗?难道现实利益所得到的快乐会永久不逝吗?难道快乐和幸福不是心灵最深处的感受吗?难道邪恶也会带给我们内心长久的快慰吗?难道不选择走向崇高的善就一定不会滑向黑暗的恶吗?生命必须作出抉择,仅仅只是崇尚力量是多么的盲目和愚昧啊,盲目和愚昧会将生命引向暗处,如果这力量是邪恶的力量,即使你臣服在它的脚下,这力量仍会将你碾得粉碎!
所有的知识都只在思维领域,它只是我们要用的工具,对善恶的抉择才是灵魂的根本问题,它决定生命的去向。如果我们还不懂得取舍,如果我们还未选择真正的去留,那就只会被世俗的滚滚浊流席卷而去,或者你会被邪恶的魔王俘虏,那么你的一切才干都只会将你更快速的引向黑暗!
雨村是有才干的,雨村的肚中既有寒窗苦读得来的知识文墨,又有能识人之高低的眼力,既有斯文的美名,又有识时务的狡黠,那么这些都怎样被雨村所用呢?我们只需往下再看: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
……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
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25]
贾雨村东山再起的机会已经到了,在看似闲暇中所铺就的人际之路,此时正可一用。雨村听到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便忙忙的与旧友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脂砚斋在此处批道:“画出心事”[26],真真这才是雨村片时也未曾忘的心事,一切的铺垫,一切人际的网罗,都只为等待此种机会的出现。抓住这一机会才是雨村的大事,看清了邸报之后,次日,雨村便面谋林如海,当然是要“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待林如海一口答应并代为筹划之后,贾雨村便又以极其谦逊的口吻打听贾政的官职,待得知贾赦现袭一等将军,贾政现任工部员外郎之后,心里才信了昨日子兴演说的荣国府之言。可见贾雨村与荣国府的贾家实在并非同宗,只是同姓而已。但这同姓对雨村已经足够,仕途宦海的钻营即可由此处进入。此时雨村对林如海的安排怎能不“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呢。再看雨村随黛玉进京,依附黛玉而行,脂砚斋在此处批道:“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27]看到此处雨村曾相托友力,尽力谋得巡盐御史之西宾一职的谜底已经揭开。
我们再往下看: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28]
在名与利的世途中,最高超的运作乃是资本运作,而在资本运作中高超的不是财力资本的运作,而是人力资本的运作。雨村的第一次成功便源于此,他的猎物是不甚富贵,但也可称望族的甄士隐,在此处雨村掘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正是这第一桶金将他送上了仕途。林如海是他人力资本的第二次运作,这次运作的成功让他在仕途上大大的往前跨出了一步,这样的成功已非昔日可比。如何走进贾政,如何与荣耀峥嵘的贾府相近,这便是雨村要运作的第三步。借着这荣耀,雨村要平步青云就绝非难事,成功的运用人力资本,目标明确的进行钻营,便是雨村选择的一条最有效最快捷获取功名的路径。所以在拜望荣府之时,雨村已经递上了宗侄的名帖,这同姓确已是同宗了。雨村的才干怎能不令世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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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才干和专长都要看是为谁而用。所有的知识与才能都属于知识与技术的层面,它们不涉善恶,若是被善所用便会普照万物,广大善行;若是被恶所用便会荼害生灵,搅扰清宁。
贾雨村虽然是有才干的,但我们也看到他的生命是有缺陷的。他倾慕繁华富贵,想要赢得功名,博取他人的仰慕;他对自己的自恋自怜终究不是爱的真谛,内心的狭隘与自私使他的心灵中缺乏真正的爱意;他对曾经有恩于自己的甄士隐并未特意图报,不过此时还没有特别的伤害;他为官之时虽欲望重浊、行为贪婪,但还未铸成伤天害理的大错。曾经的雨村虽还远没有找到生命的真实和自我的本心,但他终究没有做过什么损人的大恶之事。雨村只是被欲望的绳索束缚,他也从不想挣脱这欲望的绳索,他或许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这欲望会是绳索。他只是想到这欲望之海中去畅游一番,好好的领略一下富贵与繁华。雨村的选择会将他带到幸福的彼岸吗?雨村的选择会实现他人生的价值吗?雨村的选择能带给他生命深处那持久的快慰吗?
因为人力资本运作的成功,贾雨村如今已是金陵应天府的父母官了。此时的风光已非他日可比,在这繁华热闹的所在雨村的眼界亦已大开,所结交的朋友幕僚已是名门高官了,今日之雨村已绝非前日之可比了!我们且来看雨村到任办的第一件案子却为何事: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29]
雨村上任办的第一件案子便是一起人命官司,是金陵一霸的薛家为争买一婢而殴死人命,原告虽告了一年的状,凶身主仆却仍旧无影无踪。雨村听了大怒,怒的是朗朗乾坤,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青天在上,知府的威力怎能如此遭人挑衅?这一怒也是我们心中的一怒,人命关天,怎能让凶犯如此逍遥法外?知府办案捕拿凶犯,门子为何物,竟可在一旁使眼色不令发签,实在令人疑怪!我们往下再看:
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30]
原来这门子竟是甄士隐家隔壁,雨村曾寄宿过的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世事变迁实难预料,耐不得清冷的小沙弥却喜欢轻省热闹的门子生意,真是世事变化总是在人的臆想之外。门子见到曾经潦倒的故人如今已如此光耀,巴不得前来奉承,只是不知这奉承是否一定会给自己带来福利,这且是后话。雨村忽然面对贫贱时的故旧,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这“贫贱之交”雨村到底是怎么个“不可忘”法,我们还需往后再看。只是此时我们先来看这门子是因何故不令发签: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
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
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
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