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忙笑道:“……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53]
在宝玉这充满虚空和浩渺的死亡想象里,我们看到了多么瑰丽而具有诗意的美!浓情留在了生的最后一秒,生命里相知、相怜、相爱的女子们守护着陪伴着自己到生的尽头,在最后一秒留下了完美无瑕的绝美,一颗魂魄在完美的爱与安详中坦然的进入死亡。这死亡如同飞灰与轻烟一般的虚无,了无挂碍,无形无迹,更不受知识的困扰。知识是魂灵的信息,来自于无限多的前世的记忆,在死亡的时刻若挣脱了这知识的困绕,轮回即刻便被暂断,完美的涅槃境界就会全然到来!这是最圆满的回归,这是生之初的死,这是有之初的无,祂是最圆满的自由,祂是最广博的全息!这就是生的起点以及归宿,伟大的死!
在此刻我们看到了生与死的界限是如此的明晰,生的浓情在死亡到来时化作虚无,缠绵的情思在生命的尽头被全然放下,一个纯美极乐的静心状态在此刻完成,无限自由的死即刻被展开。这是一个美妙的生的尽头和死的开始,这是生命进入永恒宁静的开始,其实这只是一个静心的开始,它可以发生在死亡之前,亦可以发生在死亡到来时的片刻,这样的极乐由你的觉悟掌控!
宝玉那一番对于死亡的痴话,其实是对生命内部全然静心的一个预知,是对命运安排的一个完美想象!人只能掌控自我生命的内在,对于外在的命运,即使是神瑛侍者,即使是富贵公子,临死时会不会有那些至情至性的女子们陪伴在身边,全得要看命运的脸色,这样完美的命运安排其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么,也许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将生的一切挂碍全部放下,再不能依赖任何外物,安详的进入静穆辉煌的宇宙,永恒安住在自由与极乐之中,全然而深入的去享用宇宙的圆满。也许这一刻你会有完全崭新的体验,也许这一刻有绝对的完美与光明等待你去享用!
让我们就从这绝美的想象展开,来看宝玉对死亡层层深入的思考:
宝玉道:“……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54]
多情公子的浓情缠绵的难解难化,但无常命运的随意游戏又让宝玉尝尽了苦楚。因此死亡在宝玉心里是一个至高的境界,因为它通向情的完满、全然的解脱以及无限。能够有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们陪伴着死去,这是宝玉关于死亡的完美理想,这是一个情种最圆满的归宿!因为这里有女子们多情的眼泪流成大河,因为这里有一个干净而幽僻的去处,因为这里还有随风化了的无限虚空与自由,这样的死既完美又奢侈,这样的死当然会是死得其时的一个莫大造化!
造化之功在于天地神灵,而非人力可为。死亡不由我们掌控,它在死神的手里,死神会何时到来轻唤我们的魂魄,我们无从知晓。宝玉关于死亡的完美理想,仅仅只是一个想象。但是正是这样的一个想象却有着不可低估的价值,因为宝玉让自己走出生走向死,因为宝玉将自我摧毁走向无我,因为宝玉将有限打破走向无限,因为宝玉真实的面对生亦真实的面对死!如果你要无所畏惧的探索生命的真实,你就不可能回避死亡的命题,一旦你能够坦然的面对死如同坦然的面对生,那么一条关于生死的界限、一条关于短暂与永恒的界限将被摧毁,你即刻便会从有限跨入无限,崭新的生命将被开启,真正辉煌而绚烂的生命就会展开!
可是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坦然的面对死,如同坦然的面对生?我们如何才能做到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了无挂碍、化入虚无?我们必须要透彻短暂和永恒,我们必须要透彻一切存在的无常,我们必须要将自我完全的击碎,进入忘我的奉爱与大乐境界,让生命来了又去而从不曾被生死搅扰。这样一个至高境界的获得却正是要借助短暂生命中所体验到的无常!
在宝玉《识定份情悟梨香院》之后,宝玉那一场关于死亡的痴情美梦终于破碎了,这个梦境的破灭使宝玉更接近真实,这样的真实会使他获得更多的洒脱与自由。就让我们来看这样的一次开悟,让我们来看生命内部的这个可贵的成长: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55]
一切的梦境都会破灭,留下的只会是真实!
每一个人出生时都啼哭着、单独的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每一个人死时亦然单独,这是生命到来和离去时的真实与肃穆,生与死的不同也许只在于我们或许能够在死亡到来的时候选择微笑而不是啼哭!
宝玉是一个情种,他把自己最深挚最缠绵的激情给了大观园里如花似玉般纯洁美丽的女子们,但人生情缘却各有分定,每个人都只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眼泪。我会为谁洒泪,谁又会为我洒泪这一切都由命运掌控。在命运面前,在死亡面前,空性展现了它的无所不在!“我”的一切梦想被打破了,一切幻象在命运和死亡面前无处藏身,即使是缠绵在肺腑中的一腔浓情也必将会化入虚无,“我”顿时变得无可寻觅,永恒虚空的真相就这样展现了!它穿破了过去和未来,把生命的全部价值只留在了当下。当下就是生命的全部,宇宙的全部,没有妄想的全部,和谐圆满的全部!因此宝玉在这一刹那了悟了,不仅了悟了人生的情缘,更了悟了存在的意义,崭新的生命就在这充满忧郁的死亡命题中绚烂的新生了,此后的生命将不会有幻相与扭曲、断裂或伤痕,此后的生命将真实而丰美、完整而圆满,这才是真正的生命,这才是我们应该享用的生命宝藏!
基督曾说:“除非你死,然后再被生出来,否则你将无法进入天堂的王国。”如果你此时已能够读懂这句话的深意,那么你定会即刻获得天堂里的永生!
如果能对生死有如此之深的了悟,我们就不得不去珍惜自我与他人以及一切有情的生命,我们就不得不去珍惜我们与他人以及万物的缘分,我们就不得不去珍爱因存在而有的欢喜。如果你了悟了生死,那么你定会获得更辽阔的胸怀超越人的狭隘而进入神性的永恒,因为在此处生死将变的可以逾越,虔诚的力量可以使魂魄相通。
让我们来看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中的一段:
这里宝玉和他只二人,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因又忙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芳管问何事。宝玉道:“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清茶便供一钟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有鲜花,或有鲜果,甚至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可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芳官听了,便答应着。[56]
藕官与菂官和蕊官的生死情缘虽说只是戏文的排场,可在这假戏中处处动的却是真情。戏台虽小演尽人世沧桑,人世无常唱尽生命悲歌,跌宕的情节是难遏的命运,情灵的至真同出于肺腑。是旧情还是新欢,是让情感与死者一同死去还是让它与新人重获新生?这样对情感最深而难的考问我们在伶人的回答中体味到了圆满。无情的死神会带走我们的挚爱以及亲人,这样的痛苦每一个人都得经历。死亡已经到来,这是一个不可扭转的真实,即使我们悲痛终生死者仍将不能复活。如果我们选择了永久的悲伤,那么我们就扼杀了自己的生命,扼杀了死者对我们的爱意,曾经拥有的爱将不会被延续,灰色的悲伤里除了懦弱与自私外再没有更多的价值!如果你曾经真实的爱过,那么你就一定懂得爱里的欢乐,那么你就一定懂得爱人的祝福,他们决不愿意我们长久的悲伤,他们要我们珍爱自己的生命,因此我们必须勇敢的进入新的情感以及生活,因为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生命的珍爱。生死割断了藕官与菂官的缘分,但生死却割不断永恒的爱意,这爱意通过缅怀与虔诚与死者相通,这爱意通过欢乐在蕊官的身上重生!这才是真正的爱,超越生死的爱,跨越无常的爱,获得永生的爱!
在伶人们所演的假戏里闪烁的是真爱的光芒,这真爱穿透如梦的人生照亮暗淡悲苦的命运!因此宝玉欢喜、悲叹、称奇道绝!什么样的心意可以跨越生死?什么样的心意可以直达神佛?宝玉揭开了一切玄奥的面纱,祛除了所有繁复的造作,他将唯一的法门轻易点破!“诚心”二字才是可通魂灵与神佛的不二法门,“心诚意洁”、“一心诚虔”是打开神圣灵性世界的唯一路径!诚虔即可通神,生死的界限便被超越。肉体虽然必定会要死去,可是伟大的精神与情感却能在灵性的世界里得到永生!灵性世界里有着最完满的和谐,你与万物融合为一。在永恒的宇宙里你从来不曾失去什么,爱与完满就是这个世界不灭的光辉,你和你的爱人永远同在!
如果我们知道了生死只是一个能量的变化,短暂的生对于永恒的死来说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片刻,生只是一次游历和锻炼,那么我们将会有更宽大的胸怀去面对生命里的遗憾,去珍爱生命中所经历的全部!让我们来看第二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中的一段,去从玩笑与荒诞中看宝玉的痴呆,再从宝玉的痴呆中体味其中深挚真实的情理,也许对于生死我们会有崭新的收获,也许我们能够从死亡里看到不灭的永生!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