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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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2)

从此看来,淫虽一理,但却有着不同的境界,“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27]皮肤之淫,是在以身体为根本依托的欲淫阶段,世人虽以为这便是男女之淫的极限,但在此境界中徘徊的男女,始终无法跳出身体的牢笼,仅仅只做了欲望的奴隶罢了,只知“淫”之皮毛,与“淫”之妙意差之千里。

“意淫”不但是知情者而更是痴情者,从知情到痴情,必先要经历那“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的幻缘,[28]这幻缘是因色而起又被情所困的。因痴情而领略了“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29]的愁苦,懂得了“淫”字的几分奥妙,此刻若再跳出小我与情感的牢笼,挣脱了小我之欲的纠缠和情的羁绊,这情的愁苦便进入了更为广大的天地,有了另样的滋味和内涵。看清了这“孽海情天”,悟透了“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30]这几句,便算参透了“情”字,或可以跳出七情六欲的束缚,完成“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过程,悟得真道。这时,因情而入,进入一个无我忘我的境界,此时的情必定是一种大情,它虽包含了作为个体自我的情与欲,但又决不再有负累,而达到了一个自由广大的境界,此种境界是“意淫”,是破淫而出之淫,是淫的真境、大境、自由之境! 这淫可以给所有的异性,完全不受自我的肉体和时空的束缚,因为这“意淫”是心会神通的。

让我们来玩味《红楼梦》中那关于皮肤之淫和意淫之不同境界的文字。

首先我们来看薛蟠,“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弄性尚气的人”,[31]“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为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32]薛蟠带了母女在上京路上,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33]“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34]薛蟠为了英莲打死冯渊,是为欲乎?为情乎?我们再来看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中贾琏与熙凤的一段对话中,熙凤所言:

“……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是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35]

从此可见,薛蟠之淫惟有欲,竟无半分情意。他即使得了个不俗的,亦无法享用超越肉体之外再多一丝的快乐,这肉体的快乐,不过半月间便消失殆尽了,再也无法创出新的乐趣,此淫正是“皮肤之淫”。因薛蟠对香菱的这淫实在粗陋不堪,香菱的不幸不但得到了书中诸多人物的同情,更让读者为她洒下了多少同情的眼泪。而薛蟠这肉欲的奴隶,因不懂得女儿之美、女儿之柔,更不懂香菱之纯、香菱之雅,最后是他将香菱的不幸推向了高潮,最终“美香菱屈受贪夫棒”,“致使香魂返故乡”,每读于此,胸中便涌出无限酸楚。

因薛蟠无法领略男女之情的意韵,更无法悟知男女之淫的奥妙,他只有在肉欲里挣扎沉沦,成为了肉欲的不幸奴隶。为了满足肉欲,他猎取的对象不但有异性更兼有同性,但如此的滥淫只能让他更加沉沦。他是可憎的,因为他这低俗的皮肤之淫带给香菱和他人的除过玷污就是不幸了;但他同样也是该被同情的,只是他的不幸来源于自己。

“皮肤之淫”与“意淫”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我们看了薛蟠的“皮肤之淫”,再来看宝玉的“意淫”。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我们可从宝玉对香菱的一段中来看宝玉“意淫”中那意的深挚和淫的纯美。

香菱与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在园子的草堆里斗草,因香菱有了一支夫妻惠,被荳官取笑,两个人笑闹起来,一起滚在草地里,弄污了香菱的石榴红裙。“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宝玉对香菱笑道“你有夫妻惠,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36]但见香菱的裙子污了,且又是琴姑娘送的,跌脚叹道:

若你们家,一日糟蹋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个不清。[37]

宝玉的两层体贴之意竟都是为了心,一是怕香菱辜负了琴姑娘的心,二是怕香菱因此受了委屈伤心,这话句句说在香菱的心坎上。宝玉不但体贴了香菱的处境,更为香菱排忧,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因他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38]香菱的一句“就是这样罢,别辜负了你的心”,[39]宝玉听了便喜欢非常。宝玉对香菱的体贴之心是那样的真,没有丝毫的私心,这番真意自然赢得了香菱的真心,便有了香菱那句“别辜负了你的心”这样的话。在这里我们哪里仅是看到了他们的言行,分明是看到了两颗赤诚的心在交流!宝玉真心真意的痴,遇到了香菱诚心实意的呆,我们竟在无意之间被二人一言一语的引向了一个美妙的真情世界,这真情扣击着读者的心弦,让我们看到了男女之情的纯美,及这真纯的无限韵味。

宝玉在回来的路上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的本性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这个霸王。”[40]这话里充满了对香菱遭遇的同情与惋惜。宝玉对众多女子的爱正在于此处,这也正是他的痴处,宝玉的痴不仅是对女儿柔美青春的爱慕、对女儿纯净性灵的痴迷,更是对女儿们无常命运的感叹,这感叹有深深的苦味。而女儿们人生的不幸与这苦味,被宝玉体贴出之后,便成为了宝玉生命里挥之不去的苦涩,而他愿付出自己的真情和体贴之心换得女儿们的一丝快慰,这怜爱之深,怎不令我们大大地惊叹,宝玉对女儿们的爱是这么的富有深度!再往下看: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惠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扎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41]

宝玉将夫妻惠与并蒂菱一起掩埋了,这正是宝玉的意淫,这意淫是这么侧重于意,这在意念之间的淫,竟被宝玉引向了超凡脱俗的境地!再下来香菱有话却不曾说,只是笑。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此二人的奥妙恐怕第三人无法领会!我们只知道宝玉的淫不曾对情有一丝的玷污,这淫原可这样的纯美!宝玉因对女儿有着最深的眷恋与怜惜,这“意淫”竟有着这么美妙纯洁的境界!

这“意淫”与“皮肤之淫”确是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说薛蟠因为识不了几个字没有知识而太过粗陋,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下更能代表诸多王孙公子形象的贾琏。“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42]贾琏虽不肯读书,但从兴儿口中得知,却是比宝玉强的,“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宝玉)不喜读书”“长了这么大,独他(宝玉)没有上过正经学堂”。[43]可见贾琏虽不肯读书,却也曾寒窗十载。而这寒窗十载的贾琏心性人品却与宝玉差之千里,不知这是否也关系到教育的失败。“淫”虽只是男女之事,但也是一个人心性人品最直接也最全面的一个表达。贾琏与宝玉在男女之事中不同的态度,正反映出两人完全不同的品质。

《红楼梦》全书中,除去薛蟠所作的“女儿乐”和“哼哼曲”粗俗不堪外,下来就要算描写贾琏与“多姑娘”的一段了,全书仅有的这极粗陋极淫荡的文字正好配此二人的品行。

我们且看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贾琏的淫行,这正是本书对“皮肤之淫”的注解。

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

……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

……是夜二鼓人定,多混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棉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44]

以上一段正是对皮肤之淫的确切注解,多姑娘与贾琏均是徘徊在皮肤滥淫中的蠢物,因这皮肤之淫的快乐实在太短暂也太有限,他们只有在诸多不同的对象中找寻新鲜的快感,这就如同吸毒上瘾的人,一次次肉欲的满足带来的是更强的肉欲的需要。满足肉欲便成了他们行为的主宰,但每次满足之后带来的决不是快慰,而是更深的被欲望蹂躏的焦灼,否则,那有着天生奇趣的多姑娘为何留不住贾琏?贾琏为何又与鲍二家的鬼混?

沉沦在肉欲中的男女是不幸的,这不幸是生命的悲哀。而最可悲者是从来不曾认识到自己的不幸,也不觉得悲哀,不仅自己做了肉欲的奴隶,还要用这淫欲再蹂躏别人,尤二姐正是这淫欲不幸的牺牲者。贾琏与尤二姐的相识本就是因贾琏的淫欲而起的,这也就注定了尤二姐的命运必定是不幸的。尤二姐这个绝色的女子只不过成为了贾珍父子和贾琏淫欲的工具,自古红颜薄命的不幸或许正是在此吧!大家只知尤二姐之死是因为熙凤之毒,但谁又真正去追究过尤二姐不幸命运的根源?尤二姐新来贾府受尽王熙凤的虐待,贾琏竟不知不觉!贾琏新娶尤二姐之时,也曾“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45]得了秋桐便又是“一对烈火干柴”“那贾琏在二姐身上的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46]贾琏对二姐是有情的吗?二姐死去时贾琏虽也搂尸大哭,但这哭与二姐逝去的生命相比实在太轻太薄了!

《红楼梦》中有太多的对比给我们揭示了“皮肤之淫”与“意淫”的不同,无论是从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还是从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都可看出贾琏之淫与宝玉之淫的巨大差别,这差别的根本是善恶的差别,这差别的根本是美丑的差别,这是一个保持了清灵本性的人和沉沦于罪孽欲海的人的巨大差别。

我们且再从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去体会“意淫”的含义,去体味宝玉“意淫”的更深一层韵味。

贾琏与鲍二的老婆通奸,凤姐泼醋,怀疑平儿素日也有怨言,便把平儿打了,贾琏因吃多了酒,又被凤姐儿撞上,又气又愧,对平儿竟也连打带骂。正如尤氏说的“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47]平儿怎能不哭的“哽咽难抬”呢?“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宝玉见平儿对袭人说到“‘……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泪。”便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 又“吩咐丫头们舀洗脸水,烧熨斗”,见平儿洗了脸,又在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也觉有理,并依宝玉之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香甜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这一系列体贴入微的话语和行动,怎不让平儿在心中暗暗称他“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48]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