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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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

宝玉赞赏肯定的是人性的纯真,作为一个有情有欲的男子,宝玉怜惜着大观园里诸多的女子,他爱慕着她们姣好的青春容颜、迷恋着她们缠绵真挚的情怀、赞赏着她们超越凡俗的才思、品味欣赏着她们人性的真纯。宝玉是女儿们全方位的鉴赏者,女儿们任何一个层面的美都被他没有一丝遗漏的欣赏和玩味着,宝玉的“意淫”确是有着这么深刻的内涵,而这淫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也怪不得贾母对宝玉的不解了:

……我也解不过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确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投错了胎不成。……[59]

不解宝玉的那里又岂只贾母一人,其母王夫人亦不解,若解了怎会赶出晴雯、惠香和芳官呢?其父贾政更不解,若解了宝玉不是可免那一顿打了?婆子们不解,才有了“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60]奴才小子们也不解,才有兴儿的一段评价“外清而内浊”、“成天家疯疯癫癫的”、“只爱在丫头群里闹”、“也没刚柔”。[61]宝玉虽独得了“意淫”二字,作了闺阁中的良友,但确也如警幻仙子所言“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在一个污浊的人欲横流的社会,对纯真人性的赞美竟如同天外之音,无人能懂,能不悲乎!宝玉对人性的赞美,他那最真挚的情谊,虽大多都给了女儿们,但也给了那些有清标之气的男子。他对男子的评价也是只重品性不重地位的,比如秦钟、北静王、蒋玉菡、柳湘莲都是得到了他深挚情意与敬重的。秦钟与宝玉比起来是生于清寒之家的,北静王则是比宝玉更尊更贵者,蒋玉菡是贫贱的梨园子弟,柳湘莲有放浪形骸的侠士之风,身份和地位的不同,并没有阻碍宝玉对他们的赞美与真情。这是对人性本真的赞美,是对他们超凡脱俗之气的赞美,这赞美是真挚的,他们是互相欣赏的,他们那灵秀的生命之气是相通的。因为是对人性本真的赞赏,他们的友情便是超脱于世俗之外的,尊卑贵贱再也不能成为这种友谊的阻挠!

宝玉对纯真人性的赞美对于男子是敬重,而对于女子除却赞美却有更多的怜惜。女儿们在这个世界里生存,柔美的象花,娇弱的象草,女儿们的命运从来都是在别人手中掌握着的,无论是既美且才也好,无论是既富且贵也罢,这些女儿都是自己做不得主的,甚至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有的只是层层的束缚,这对人性美最残酷的束缚,怎能不让宝玉心生叹息、深深悲悯呢?这些女子们的处境,怎能不让宝玉同情怜惜呢?宝玉又怎能不对这些女子尽体贴之意呢?宝玉对女子的欲和淫怎能不因这对人性的赞美而纯洁呢?

如果只谈论宝玉对于人类生命的赞美与怜惜,这似乎还不能完全表达这个情种的情怀,宝玉对一切的生命都充满了眷恋赞美和对生命逝去的惋惜与感伤之情。他总是能从万物的生发与衰败中联想到女儿们的命运,这联想在外人看来是宝玉又犯了痴病,可谁知这痴病的根源正是了悟了一切生命存在的本质!这深刻的洞察,怎能不让宝玉处处时时的感叹伤怀呢!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62]

我们且看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贾宝玉因杏花败了所感的一段: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到:“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治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与杏花一会了?”[63]

我们且看上面一段,宝玉因见杏花败了,便有“竟把杏花辜负了”的遗憾和悔意,因见杏花结了许多小杏,便想起了邢岫烟的婚事,再一一推求到“绿叶成荫子满枝”岫烟生子,再过几年红颜枯槁,一个青春美貌女子一生的命运便尽现眼前,这青春的易逝,生命的无奈,命运的悲哀,又有谁能逃脱?这怎能不令人伤感惆怅呢?而这感伤正是以杏花的凋谢为起因的,宝玉的多情正在于任何细小的事物都能触发他内心最深的情感。因宝玉的情感丰富细腻,他便将这情留于诸情诸景诸人。这情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层层的涟漪搅动着宝玉灵魂深处的感伤,感伤之情又层层叠叠的激荡,这激荡是七情六欲的翻滚,这翻滚是对灵魂生命的煎熬,这煎熬又怎能不让人牵肠挂肚呢?宝玉这牵肠挂肚的痛楚怎能不与那鸟儿的乱啼息息相通呢?宝玉的呆性原来是这样深可玩味的,这一悲一喜的情都是这样至真至切!

宝玉的多情是有深刻内涵的,这多情是对万事万物的不尽缠绵留恋之情,是对一切美好生命无限眷恋之情。这情总是能从一物推求到它物,从一情中引发出诸多之情,这情总能在层层推进中完成。推进是以对生命的感悟为基础的,是对生命深刻思考后的表露,这推进又总是被情感所牵引的。宝玉的一喜一怒皆是因情而来、为情而动的,宝玉对一花一草、一景一物的感伤总是能联想到女儿们的命运,这联想并非是没有根源的,这联想的成立在于对生命本质同一性的洞察,这多情是对万物无差别的平等心,这样的多情是有深度和广度的。

如果我们了知了宝玉呆性的深意,便对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中两个婆子评宝玉的话有所理解了。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64]

宝玉呆气中最有代表的便是他对女子忘我的关切,这种忘我到了情的极至,这情是他对女子的欣赏、爱慕、怜惜、同情和他对女子纯洁的情欲,甚或是超越这一切之上的灵犀相通。宝玉对女儿们的行为是有限的,而他的意和情却是无限的,宝玉被自己胸中这无限的情意深深的陶醉着,他独自品味着男女之间这情韵的美妙。宝玉胸中之情在大观园中任意的挥洒着,这挥洒使他在举手投足间有了款款的深情,此时我们就很容易想象宝玉那“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的无限风情了。

宝玉是信奉万物皆为有情万物悉皆平等的,这种思想始终贯穿着宝玉的言行,宝玉的情再也不是人道的小情,而是自然之道的大情。他将这种大情融入生活的点点滴滴,给了他身边那些有着清灵之气的女子,给了星星月亮,一草一花。宝玉的大情并非完全出离了人间的小情,他将这两种情怀融于一身,在生活的每一个层面上都抒发着无限的情韵,宝玉的这无限情韵赋予了女子便是那最为独特的意淫。

宝玉所钟情于女子之情,无论如何还都停留在人道的小情之中,而对万物悉皆有情才是引领宝玉步入自然之道的大情。宝玉的一生都是因情悟道的,这融于小情与大情而来的情的高潮,这因情而有的生命的了悟,是被黛玉的《葬花吟》推向高潮的。我们且看这长达二十六韵的七言歌行,黛玉用缠绵悱恻、哀艳凄绝的风格,揭示出“花落人亡”的大观园中众多女子的命运,发出了整个时代的悲音。而这悲音又让宝玉有了怎样的感触。

且看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黛玉那长达二十六韵的七言歌行《葬花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大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65]

再看第二十八回宝玉听了这《葬花吟》之后的所思所感: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哀。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66]

以上一段正是宝玉由情悟道的体悟过程,这体悟有思有情,但又超越于思与情之上,此种对宇宙人生的深刻体悟,非上根上智之人不可得,因此有了《脂砚斋》所评:“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句话来。”[67]此语贴切之极。对生命终极的体悟,并非要经历人生的一切苦难,而是要有一颗敏感的心灵,这心灵能捕捉到生活中最微小的信息。这信息经过了情感的扩大、思想的沉淀,最微小的信息便也能在心灵中掀起巨大的波澜,最终揭示出宇宙生命的本质。《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正是此等人物。林黛玉在《葬花吟》中正是用反复推求之法带领读者的情感层层推进的。反复推求悲伤感慨,是黛玉一生的天性,也是宝玉一生的天性。这反复的推求使情感层层推进直至情思的缠绵悱恻、断肠摄魄,这样的诗句,让宝玉怎能不心碎肠断呢?真是正如《脂砚斋》所评“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68]

以上宝玉所感一段,并非按每行字句分析便能得出其深意的,囫囵一段给我们的是一个整体的意象,真是可神通而不可言传。怪不得《脂砚斋》上有了这样的言词:“余几作点金为铁之人,笨甚笨甚!”。[69]再看宝玉那“真不知此时此际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哀。”这是超凡,这是脱俗,这是忘我,在这忘我之后,此处似乎向我们揭示了《金刚经》中那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70]的真境。再看最后两句“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脂砚斋》侧批道:“二句作禅语参。”[71]真是“如来所得法,此法无实无虚”[72]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