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虽身为丫头,但也绝非一般俗蠢女子,自此之后袭人更为自重,反将晚间服侍宝玉之任付予了晴雯。可见他们的爱情并未因肉体的欲望而受到迷惑,因为他们在此处未有过片刻的停留,而是双双的走向了真情的世界。宝玉和袭人的爱情虽因诸多的原因,永远也无法达到灵性相契的高度与深度,但我们却绝不可否认这样一种爱情的存在。她展现给我们的是肉体与情感的完全交融与升华,这样的爱情是那么的清澈纯美,他们的爱情充满了尊重、平等、质朴与柔美的情谊。我们随处可见宝玉与袭人点点滴滴缠绵着的爱情,他们的爱情镶嵌在琐细的生活里是那么的真挚朴素,象一颗颗闪亮的水晶,这样的一颗颗水晶照亮了袭人的生命,也在宝玉丰富的情感世界里闪烁着光芒。
我们且随意捡取几段,来共同领略宝玉与袭人爱情的温软与纯美。
且先来看宝玉要去家塾上学,早起与袭人辞别的一段: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答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顽笑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64]
宝玉对情的体贴不得不令我们敬服,宝玉对袭人因离别而来的愁闷是那么的了知,若不是两心一情,宝玉又如何能如此周到?再看袭人的嘱咐:“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工课宁可少些”“身子也要保重”,这可句句都是深情。只是一时的不见,但爱人间的缠绵与惆怅却如此之浓,我们清晰的看到了爱情里纯美的情谊和体贴。宝玉与袭人的爱情和宝玉与黛玉的爱情虽不在同一层面、同一层次,但我们在这里依然呼吸到了爱情的味道。这爱情虽远没有宝黛爱情的丰富与深邃,但却清浅真切,她不脱俗也不绝尘,但却质朴真纯,这爱弥漫在空气里让人感觉到那么的温暖。清浅的爱情原是有着如此温软,如此迷人的神韵啊!
袭人一日不见宝玉便有如此之深的愁闷和诸多的嘱咐,那么我们再来看宝玉一日不见袭人又是怎样。
……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65]
袭人只家去一日,宝玉便在房内玩的没兴头了。爱情中的厮守原是那么的快慰,爱情中即使是片刻的别离,也会令人伤神。身陷爱情中的恋人即使是厮守着也会有相思,何况离别,那相思就更是无处不在了。宝玉将元春所赐的酥酪留于袭人,可见宝玉与袭人此时虽未在一处,可宝玉的心与袭人却未有片刻的分离。爱情中的缠绵与相思正是在这看似浅淡的一言一行中舒展着,爱情如同空气一般在宝玉的一呼一吸之间,它弥漫在宝玉四周,这爱将宝玉包裹。
再往下看,宝玉终将不愿忍受这短暂的分离:
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笑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
……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 ……[66]
宝玉和袭人生活中的亲恰稠密已跃然纸上,这甜美清淡的爱意就这样笼罩着他们,任他们在其中快乐舒展。宝玉和袭人的身份地位是这么的悬殊,一主一奴,但我们却不能看到世间这人为的不平给他们的情谊带来的一丝伤害。是真情使宝玉超越了自己的高贵,是真情使袭人超越了自己的卑贱。他们的爱情在生活里如此纯真质朴,没有一丝的脱俗,但他们的爱情却是完全超越了世俗而有的,我们不得不对他们的爱情投去几分的敬佩,因为他们能享用这样的爱情也是具备了脱俗的大力的。
爱情在生活里总是那么清浅,她少有思想的深度,也难得灵性的共鸣,但她却如同空气一般不可缺失。她的存在让人浑然不觉,但一时的分别却会使生活失去真味,清浅的爱情谁也不可小看,因为正是她的一点一滴渗入生活,构成生活。宝玉和袭人的爱情正是这生活中浅淡而甜美的爱情,他们的情缠绵在生活的分分秒秒之中,一张情网就这样不知不觉密密的细织着,这柔情可绕指亦可断肠。这样的情一旦失去定会揪心裂肺!
宝玉和袭人的爱情有完整的脉络,只是我们在此文中并不深究,只略微点到,以窥探宝玉在爱情中不同层次的舒展与探索,来领略这个千古未有的情种的爱情世界的丰富。宝玉和袭人的爱情是黛玉深知的,但黛玉对此情却从未有过一丝的醋意,我们只看见黛玉对袭人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67],这却是为何?这当然有时代背景的原因,妻与妾是不可同语而论的,但更重要的原因乃是黛玉深知她们的爱情是处于完全不同层面的爱情,这样的爱情不可互相替代更不能互相威胁,因为她们存在于完全不同的领域,在宝玉的内心世界中也占据完全不同的空间。
因此宝玉的心中能容纳这不同的爱情,黛玉的胸中亦能容纳这不同的爱情,我们要赞叹宝玉的丰富,但更要赞叹黛玉的成熟。爱情的世界本来就是最动人和最丰富的,我们无须用狭隘将她束缚,因为狭隘从来就不等于纯洁。宝玉对自己生命中这两份不同的爱情却是同样坦然与深情的,宝玉曾对黛玉说过:“你死了,我做和尚!”[68]偏这句话我们也看到他对袭人笑说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69]黛玉玩笑要替宝玉记得做和尚的遭数,可她却也只记了这两次。宝玉对许多女子都说过情话,但这样的话他只对这两个人说过,也仅只说过这两次,我们怎能将它与一般的玩话同看?
黛玉从不嫉妒宝玉与袭人的爱情,但她却对宝玉每每忘情于宝钗耿耿于怀,这是因为黛玉深知宝钗完全有能力进入情的深处,进入爱情精神与灵性的层次。在更深的层次爱情将逐渐完备专一的属性,在宝玉时常忘情于宝钗之时,黛玉又怎能放心呢?我们且随意拣取两段来看宝玉对宝钗的忘情和宝玉在爱情中的犹豫与徘徊。
我们先来看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宝玉、黛玉和宝钗在情感中的纠扯与缠绵:
(宝玉)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
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70]
我们不得不赞叹曹雪芹对文字的驾驭能力已完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短短的两段文字向我们展现了宝黛钗三人在情感中不同的处境与心意;让我们看到了不同境界与性格的人对待情感的不同姿态;也向我们揭示出男性与女性在情感中的不同表现;同时我们更看到了宝黛钗三人在情感世界的迷人风姿;当然作者传达给我们的还不仅仅是这些,真是神妙幽微之极!言语之外的无限能量与信息就这样舒展弥漫开来了,这闲淡之极的语言却有如此之丰富的意韵,这怎能不令我们由衷的赞叹曹雪芹已将语言的艺术领向了颠峰!
黛玉每每用“金玉”之言来试探宝玉的心意,或娇或嗔,或微怒半喜,这一颦一笑皆是因情而来由心而动的。黛玉深知宝玉的心里有妹妹,只是宝玉见了姐姐便把妹妹忘了,我们又怎能去责怪黛玉时时的不放心呢?黛玉因不放心而来的醋意表现得非同凡俗又风韵楚楚,当她恰巧看到宝玉忘情于宝钗时,却只是“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再借宝钗一问,便比划出了个呆雁,林黛玉的聪慧灵巧简直是无人能比!再看她“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试问天下哪位女子的酸妒能有如此之娇美?能被这样的女子倾情,我想生为男子死亦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