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着两个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楼上后,英奇才关切地问英翔:“你怎么样?”
英翔笑道:“挺好的。”
“身体呢?”桂妙然担心地看着他。
从表面上看,他的脸色仍然很苍白,而且很明显地丧失了行动能力,英奇他们不由得感到十分忧虑。
英翔宽慰他们:“爸,桂阿姨,你们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英奇神色黯然,但又不好再说什么。桂妙然关心地问他:“你现在在吃什么药?”
英翔笑着说:“我也不知道,都是修罗搞来的。”
英奇略有些责备:“你也是的,这么由着他的性子,那怎么行?他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他一个小孩子能懂多少?”
英翔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我觉得,反正是无药可治了,如果让他这么折腾一下,心里会高兴一些,我也没理由反对。”
英奇闻言也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唉,随你吧。不过,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别跟我们这么客气生分。”
英翔知道父亲的心思,忙说:“我知道。只是,这些事一直都是修罗在做,他的朋友又多得很,好像遍布全世界,我就没见他遇到过什么难事,所以就没找你。”
英奇听到他这种说法,倒是暂时放下忧虑,笑了起来:“你这个儿子啊,还真是个奇人。”
“是啊。”英翔笑着点头。“他说他爹地要他来照顾我,保护我,我一开始还认为他爹地说颠倒了,没想到现在还真是这样,的确是他一直在照顾我,保护我。”
英奇感到很欣慰,看了桂妙然一眼。
桂妙然便看了看表,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去准备晚饭,你们父子俩好好聊聊吧。”
等她进了厨房,英奇的笑容渐渐收敛,郑重地说:“远望那次行动的事情,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英翔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了,重又恢复了过去惯有的那种沉默。
英奇缓缓地道:“最近,已经有多个部门向我询问,我们国安系统究竟掌握了什么样的技术,才能够这样随意突破与民用系统完全隔离的军方控制系统,并且在潜艇上的人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完成导弹的发射准备工作,将导弹准确地射出去,击毁了连他们自己都还没有发现的目标。这段时间,我已经让信息安全部对这次事件进行了多次分析和演示,他们认为从理论上说可以做到,但实际上难度却非常大,尤其是在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只有几十秒的反应时间,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么多的动作。”
英翔一直默默地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
英奇问他:“小翔,人人都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你当时是怎么做到的?或者,这件事是谁做的?”
过了很久,英翔才轻声说:“爸,我已经退休了,不想再谈工作了。”
英奇是那种旧式的传统的国家忠良,对这种说法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对这个大儿子他亏欠良多,倒也没生气,只是温和地道:“即使你已经退休了,如果国家需要你,你也依然责无旁贷。”
英翔看着父亲严肃的神情,长长叹了口气:“是,如果国家需要我,我确实责无旁贷。但是,我只能告诉你,这事不是我做的,我也做不了。而且,这种技术世上再无第二个人拥有,所以咱们的国家和军队都不必担心。”
英奇看着他,锐利的目光似要一直看到他的心底。英翔沉默地与他对视着,眼底是同样坚决的抗拒。
英奇忽然说:“我知道那个人是谁。能让你不惜一切来保护的,只有你儿子。”
英翔看着他,良久良久,才轻声说:“不止是他,还有你,父亲。”
这一刻,英奇心里一酸,不由得想起了英翔为他所付出的,那的确可以算是一切。为了自己,儿子已经牺牲了他的一生。
英翔的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决:“爸,请原谅我。我不能牺牲我的儿子。等他成年了,自然会有他自己的选择。他的人生,我无权替他决定。”
这一瞬间,英奇似乎突然苍老了许多,忍不住苦笑:“这话是在指责我了。”
“不是这样的。”英翔立即说。“爸,我绝不是指责你。我曾经说过,我对我这一生中的所有选择从没后悔过,你也从没做错过什么。如果时光倒流,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会那样做的。可是,这十年来,我给过修罗什么?我有什么权利去要求他?每一次看着他,我都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太多了。我惟一能为他做的,就是不去干涉他,强迫他,让他继续自由自在地生活。”
他情绪激动,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顿感元气大伤,疲惫不堪。他闭了闭眼,声音微弱地恳求道:“爸,你别再追查这件事了,行吗?”
英奇顿时后悔了。他立刻起身过去,俯身观察儿子的状况。他将手放到儿子的额头上,感觉他体温正常,没有像以前那样发烧,也没有变得冰凉,这才放下了心。
看着儿子,他郑重地保证:“好,我答应你,不再追查了。”
英翔轻轻点了点头,眼里浮现出一丝安慰。
这时,英修罗和英飞跑了出来。
英修罗惦记着父亲要吃药,还有爷爷奶奶他们要吃饭,便跑下楼,刚要去厨房,却看见爷爷正在爸爸身旁,似乎情况有些不对。他不假思索,立即飞奔过去,仔细打量了英翔半晌,
“爸,你太累了。”他一本正经地说。“别说话了,休息一下。”
英翔对他笑笑,点了点头。
英修罗狐疑地看看英奇,又看看英翔,忍不住好奇地问:“爷爷,爸,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这么激动?是不是在说我?”
英翔微笑道:“是。”
“在说我什么?”英修罗大感兴趣,连声问英奇。“爷爷,在说我什么?”
英奇犹豫了一下,笑道:“你爸觉得对不起你。”
“为什么?”英修罗很不理解。“爸,你对我很好呀,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呀。”
英翔想了想,觉得应该让英奇了解英修罗的性格和想法,只有让他知道了这个孩子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彻底让他放弃原来的念头。
他轻声说:“修罗,坐下,爸爸想问你几句话。”
“好。”英修罗便乖乖地坐到父亲身边。
英奇也明白了英翔的意思,便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正对着英修罗。
英翔思索着应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英修罗睁着淡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显得非常专注。
英翔想了半晌,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便道:“爸,你来问吧。”
英奇也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修罗,如果有一个人,他为了别人而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你会怎么看他?”
英修罗侧头想了想,答道:“那得看那个人是自愿的还是别人要求的。”
“哦?”英奇对这个回答很意外。“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了。”英修罗理直气壮地说。“我爹地说,每个人能够生而为人都不容易,我们都应该尊重个体生命。很多国家和宗教都不断灌输给人们一个观念,认为让个人为了国家、民族、理想、信仰做出牺牲是很光荣的事情,是值得大力提倡的。其实,个体生命的权利也是很重要的,是应该尊重的,每个人都无权要求别人做出牺牲,不论其目的是什么。当然,我爹地也说了,如果有人为了保护其他人的生命和生活愿意做出自我牺牲,这个人就是特别值得尊敬的,但那必须建立在个人自愿的基础上,别人不能去要求,更不能强迫。反正,我爹地说,他就不提倡为了任何目的去强求别人做自我牺牲。”
这番话与英奇毕生坚持的信念完全背道而驰。他根本不赞同,但也不跟孙子辩论,只是问他:“那你呢?如果有人要求你做出牺牲,你会怎么做?”
“如果是我爸,那没话说,小意思,如果是别人,没门儿。”英修罗脱口而出,接着就反应过来,马上补充道。“爷爷,如果是为了你,也是可以的。”
这话说得英奇和英翔都笑了起来。
还没等他们开口,英修罗接着又说:“其实,有什么事严重到要牺牲呢?我做事情一向不蛮干,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总而言之,要取得胜利是很容易的,我看不出有什么事需要牺牲……嗯,爸,你说是不是?”
英翔笑着点头:“是。”
英修罗双手乱挥,总结道:“反正,我爸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不用跟我讲道理,挺头疼的。”
这时,桂妙然在厨房里叫道:“准备吃饭。”
“哎,奶奶,让我来吧。”英修罗不再理他们,大叫着奔进厨房。
英翔想着儿子的话,微笑着说:“爸,我对你的感情和修罗对我的感情其实是一样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根本不用讲什么道理。我不能叫修罗为国家工作,那对他实在太危险了。不过,无论你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的。好吗?”
英奇深深叹了口气,过去紧紧握住儿子的手,温柔地道:“放心吧,我不会再要求你什么了。”
这天以后,英翔和儿子仍然过着平静的日子,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英修罗继续给英翔喝着各种颜色的药汤,但英翔的身体却仍然在迅速地衰弱下去。
整个春节,举国欢腾,而英翔却是在持续的昏迷中度过的。依稀仿佛,他觉得脑中那清醒的部分已经感到束手无策,又似乎很矛盾,好像既想跟一直昏迷不醒的那部分一起离开,又想留下。
在反复的犹豫中,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他的一生仿佛都缓缓地在脑海中流过。
忽然,有一天,他似乎出现了幻觉,感觉到脑中仿佛来了另一个人。这个人跟自己脑中清醒的那部分一直在商量着什么。
不久,他便渐渐失去所有意识,陷入更深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