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远望一直在这里陪着,直到清晨,看着英翔从疼痛中缓解过来,终于睡着了,这才收起他搁在抽屉里的手枪,以防他万一想不开,做出极端的举动。随后他便赶到基地招待所,力劝英奇和黎盛不要再去陪着英翔,以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好让他全力抵抗病魔的侵袭。
英奇和黎盛听完他的侃侃而谈,都没有表示异议。
三人便一齐去了信息指挥部,详细了解天网系统的进展情况。
英翔这才觉得心理上好过多了。他实在无法忍受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剧烈的疼痛中有可能出现的狼狈模样,那对父亲来说,也是一种残忍的折磨。
自五岁时母亲猝然辞世,他就开始逐渐理解父亲,竭尽所能,希望父亲能够快乐起来。
那时候,英奇也才三十二岁,骤然痛失爱妻,感情上遭受到沉重打击,几乎无法自拔。他那时候被交给保姆照看,而父亲则整日整夜地将自己关在屋里,根本无心工作。
英翔曾经问过保姆,妈妈到哪里去了,得到的回答是妈妈在美丽无比的天堂。他当时还很诧异,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怎么不带自己一块儿去?
当时,国安部高层刚刚按照英奇的建议组建了特别情报部,并任命这位功勋卓著的奇才担任该部主任。他正雄心勃勃,准备大展宏图,没想到却突降噩耗,令他措手不及,差点儿崩溃。
当时的国安部部长专门前来探访过他,殷切地安慰他,并鼓励他振作起来,对他说:“小英,你该投入工作了,这样精神上也有个寄托。别忘了,国家需要你。”
从那以后,英奇便开始认真地训练起英翔来。
几年后,英翔也就明白了。
父亲只有他一个亲人了,怕他也会受到伤害,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地训练他自我保护的能力。他理解父亲,也崇拜父亲,很快便选择了父亲曾经走过的路。
不过,等他见到自己的儿子,却一反他父亲的作风,既不训练,也不要求,更不约束,完全是毫无原则地宠爱与保护,那会不会是逆反心理,这个问题,他从来没去想过。
这些天来,看着英翔在病痛中受着煎熬,英修罗也变得越来越沉默。看着他这个样子,英翔反倒担心起来。
一天傍晚,乘着身边没人,他叫住了打算出去让他休息的儿子,温柔地问道:“修罗,你还记得你第一天来找我,我问起你妈妈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英修罗沉默了一会儿,很坚决地摇头,显然是记得,却不肯说出来。
英翔轻声说:“你要我不要为你妈妈难过,你告诉我,你爹地说,生死之间是个绵绵不绝的循环,生后有死,死后有生,所以,死亡也没什么可值得难过的。”
英修罗想了半天,倔犟地说:“我没见过我妈妈,所以我不会难过,可是,我见到了你……我不要你死。”
英翔轻轻叹了口气:“修罗,人总是要死的。我比你妈妈……多活了好多年了。”
英修罗顿时眼泪汪汪:“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你要对我负责任……如果你也不在了……我就成了孤儿了……好可怜的……爸……你不能丢下我不管……你答应过要带我出去玩的……你也答应过你不死的……你说过大丈夫一诺千金……爸……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英翔听着他抽抽噎噎地边哭边说,用词支离破碎,却又句句真理,颇具杀伤力,让他无法抵挡,不由得又伤感又好笑,只得轻声说:“好好好,我不死。我还要看着你长大呢。”
英修罗这才破啼为笑:“爸,你放心,以后我来养你。我一定会照顾你,保护你。将来长大了,我还要娶个媳妇来孝敬你。如果她敢对你不好,我马上休了她。”
英翔听得哑然失笑:“真是胡说八道,她只要对你好就行了。”
英修罗却手舞足蹈地连说带比划:“不不不,必须对你好才行,否则的话,就算她长得美若天仙,我也不要她。”
英翔温和地笑道:“你的要求太高了。”
英修罗却信心满满:“肯定会有的,我可不担心。”
英翔笑道:“好吧,那爸爸以后就靠你了。
英修罗高兴得连连点头:“对呀,这就叫养儿防老,嘻嘻,爸,只要你不死,我什么都答应你。”
英翔看着儿子明朗的笑脸,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只得答应:“好,我不死。”
当他在持续的剧痛和不时的昏迷中又度过了难熬的几天后,盘古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正要出门去上班的英修罗高兴地跳了起来:“盘古,盘古,你可来了。”
英翔被儿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出过的惊喜交集的笑声所触动,在昏睡中醒了过来。接着,他便看见盘古笑嘻嘻地被儿子连拉带拽地拖进了自己的房间。
盘古放下保温箱,仔细地看了看英翔,随后将手掌平放到他的胸口。稍顷,他微微有些诧异:“怎么用了这么多化学药品?”
桂森他们还没来,英翔更不愿再提此事,便对盘古笑道:“他们也只是尽他们的职责。”
盘古微微点头,平淡地说:“苍月先生让我告诉你,过去以为你用五年时间就可以调养好,当时是估计得过于乐观了。现在看来,多半得用十年时间,你才能彻底恢复。他请你耐心一点。”
英翔笑笑:“我没关系,多少年都可以,我不急。”
英修罗却抢着说:“我可急得很。”
英翔看着他笑道:“盘古现在来了,你就不用担心了,快去上班吧。”
英修罗却坚持:“我要看你吃了药再走。”
这次盘古拿出来的药是七彩缤纷的颜色,妖异到了极点。他是用透明玻璃瓶装的药,整个瓶子看起来就像一块水晶,在灯光下闪烁着七彩斑斓的光点。
英修罗一看便大奇:“咦?怎么这次是这个颜色?你加了什么东西?”
英翔也感到颇为奇异:“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七彩修罗汤了。”
盘古没有回答,将英翔平稳地托了起来,缓缓地喂他把药喝下去。
英修罗仔细地看着英翔把药咽下,好奇地问道:“爸,是什么味道?好不好喝?”
英翔仔细品了品,想了半天也形容不出来:“不苦,也不甜,有点酸,有点麻,很古怪,说不上来。”
英修罗更加心痒难搔,忍不住对盘古说:“给我尝一点好不好?”
盘古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不到人类居然还有乱吃药的习惯。英修罗立刻感觉很羞愧,马上摆手:“哎,我什么也没说。”
英翔忍俊不禁:“好了,你现在可以去上班了吧?”
英修罗这才欢欢喜喜地跑走了。
桂森和那几个医学专家来后,看到盘古,知道他送药过来了,便好奇地要求他送点药汁给他们化验一下。盘古却坚持不肯,说必须经过修罗同意,他才能给。
他们已经都听黎远望说过,这个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的人其实是个性能非常优良的精灵机器人,可他的性格、表情和动作都如此像人,令人惊叹不已。对于他的拒绝,那些医学专家都无可奈何,面对这样一个先进的机器人,巧取固然不行,强抢则更加行不通。
盘古每隔六个小时便会给英翔喂一次药。那药一直被他放在保温箱里,始终热气腾腾。在两次喂药的间隙里,英翔睡得很安稳。仅仅过了五天,他就大见起色,不再感到剧烈的疼痛,能够起床走一走,在客厅里坐一会儿了。英修罗喜得语无伦次,让人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桂森他们都感到很惊奇,对英翔吃下去的药更想一探究竟。乘着盘古不在,桂森恳切地请英翔帮忙说服盘古,可英翔解释说,盘古只听修罗的话,自己也无能为力。桂森又请他先说服修罗,英翔只好答应试试看。
英修罗一听便断然拒绝:“爸,我才不给他们呢。”
英翔大奇:“为什么?”
英修罗理直气壮:“我爹地说,人类有很多行为都像害虫,一旦他们发现什么东西对他们有益,马上就会飞扑过去滥采,那东西很快就会灭绝。我们制药的材料来之不易,有很多材料在地球上的量很少。他们要知道了,还不立刻就把它采光了?那你的病怎么办?我才不让他们知道呢,等你的病彻底好了再说。”
英翔听他这么一说,也就只得作罢。
盘古在这儿连着呆了十天,英翔便把他带来的药喝光了。这时,他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让人不再那么担心了。桂森形容说,英翔现在的情况很像是马上就要掉到谷底的时候忽然被什么东西托住了,无论是什么原因,至少不会再出现大家都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这是令人惊喜的。
当英翔吃完了药,盘古便匆匆离开。英修罗一直将他送到基地的大门口,殷殷嘱托他加紧制药,赶快送来,这才笑吟吟地回到工作台前。
此时,不仅是英修罗满脸喜色,黎远望也是喜出望外。趁着四周没人,他悄悄对英翔说:“你看,坚持一下,现在就恢复过来了。”
英翔仍然很虚弱,躺在床上问他:“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有灵丹妙药?”
这么多年来,那些医学专家不知道已经试过多少药,却一点用也没有,都是暂时压制住病势,随后病情却以更大的力量反扑过来。英翔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蛰伏在自己身体深处的邪灵鬼魅,那些黑暗中的阴鸷的脸和不断闪烁着寒光的阴森森的眼睛都让他清晰可辨,他们似乎有着无穷的耐心和强大的力量,始终在伺机扑向势单力孤的自己。
英翔早就丧失了信心,根本不相信有什么药能彻底治愈自己的病。这次的发作,就像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几乎摧毁了他的全部意志。他感到极度厌倦,厌倦了坚持,厌倦了忍耐,厌倦了挣扎,厌倦了生命。现在,只有儿子稚气的小脸和殷切期盼的目光才能逼着他不得不继续撑下去。
听着他心灰意冷的问话,黎远望却固执地坚持:“我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奇迹的。当年,你能活下来,而且一直活到今天,这就是奇迹。”
英翔淡淡地说:“我痛恨这个奇迹。”
现在是大白天,外面是火辣辣的艳阳高照,黎远望气势很盛,完全不被他的情绪所影响,顽强地说:“你这只是重病之下的软弱罢了,人之常情,我理解。不过,小翔,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永不放弃。”
英翔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深深的疲倦。他轻声说:“我累了。”
黎远望没听懂,赶紧起身:“那你休息吧。”
英翔看着他离开,这才缓缓地闭上眼睛。
英修罗却没有察觉到父亲的消沉心情,在晚上跑到他的房间里,躺在他身边,兴致勃勃地陪他看窗外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