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至今记得,他和胡威背着一床棉被,手里各领着一支胡威父亲给做的木箱走进哈尔滨师范大学校门时,迎面遇到的就是张岚。
那天张岚正带着一群政治系的学生干部在接待新生,看到天佑茫然四顾,就主动走过来打招呼:“这两位同学是来报到的吧?哪个系?”
天佑从来没有看到过张岚这种齐耳短发,而且发际向上微微翘起。因为天佑高中那个学校的教导主任景惕,每天站在学校门口盯着每一个进门的学生,男同学要是头发稍长一些马上就拉到收发室剃成平头;女同学要么长辫,要么马尾辫或者短发,绝对不准烫刘海,更别说像张岚这种发梢向上的发型了。
张岚穿的是一条花格长裙,镶了花边领子的白衬衫,刚走到天佑面前,一股说不明的香味就侵入天佑的心扉。
天佑有些慌乱,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政治系的,叫天佑,他是我高中同班同学,历史系的,叫胡威。”
张岚忽然笑起来,笑得天佑和胡威莫名其妙:“什么,他叫胡斐?《雪山飞狐》里的胡斐?”
胡威用手扶一扶自己的眼镜,一本正经解释道:“这位女同学,我叫胡威,胡传魁的胡,威胁的威。”
张岚更笑个不停。天佑和胡威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哪里出错了。
张岚收住笑容,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对了,天佑,我是历史系的学生会主席,请跟我来报到。”
胡威在一旁问道:“那我呢?”
张岚挥手叫过来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李志河,你带这位同学到历史系的新生接待处。”然后,她回手帮天佑提那只木箱:“哟,怎么这么重?里面都是些什么?”
其实,木箱里面主要是母亲给他炒的芥菜疙瘩咸菜。天佑家穷,高中在县城里面,他住校,每顿只能从食堂买四两高粱米饭或者大馇粥,菜是买不起的,只能吃妈妈给炒的芥菜疙瘩咸菜。上大学了,母亲又给炒了四大罐,因为按在高中三年的经验,省着吃,差不多够一学期的了。
“没什么,我自己来。”天佑不好意思地说,将木箱提起。
张岚带着天佑办完入学手续,又带他找到宿舍。天佑心里惦记胡威,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碍于张岚的热情,他不好意思开口问。他心里想,等下张岚走了,自己一定要去看看胡威。
张岚的个子高高的,似乎比天佑还高一点,天佑感到有些自卑,因为小时候家里穷,营养不良,所以自己的个子只有一米七。在高中,每次做操都要排在班里的最前面。
张岚在前面走着,天佑不敢抬头看她,因为他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女生。以前高中最漂亮的女生跟张岚比起来,那绝对一个是天上的天鹅,一个是地上的家鹅。
张岚回头问天佑:“你家是哪里的?”
天佑说:“我家是宾县的。”
张岚说:“哦,我知道,你们那里有二龙山,很美。”
经过简单的对话,天佑知道张岚是哈尔滨三中毕业的,比他高两届,但是年龄却一般大,论月份还比他小两个月。
天佑问:“那我怎么称呼你?是叫师姐,还是师妹?”
张岚说:“你叫我张岚就好了。”
天佑的宿舍在四楼,当张岚把天佑带进来的时候,屋子里一下静下来,七对眼睛直直地看着张岚,天佑知道那就叫震惊。
张岚亲自帮天佑把床铺好,然后对天佑说:“你先休息一下,晚饭时我来叫你。”然后对一个靠窗下铺坐着的,长得很英俊的男生说:“杨成辉,你来得早,要是等下天佑同学不休息,你带他到校园里走走!”
杨成辉立刻满脸带笑:“没问题,张岚同学,我坚决执行你的命令。”
张岚走了,几个男生一下子涌到门口,目送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然后一起回头看着天佑。
杨成辉问道:“天佑,张岚是你什么人啊?”
天佑说:“不是我什么人啊,我们就是在新生接待处认识的。”
杨成辉说:“你别骗我们了,你们肯定是亲戚。”
天佑说:“我真的不骗你们,我真的第一天认识她。”
杨成辉说:“你要走运了,你知道吗?虽说张岚还没有毕业,但学校已经确定她提前留校,做我们班的辅导员。你第一天报到就受到辅导员的重视,你一定会入党。”
杨成辉叫上天佑和另外一个瘦瘦的男生王旭一起去参观校园。天佑以前的学校虽然也是所谓的重点中学,但因为县里的条件有限,所以校舍很旧,很破。而大学校园则不同了,光是那个大操场就比天佑原来的高中校园大。而且据杨成辉说,学校还有几块比这里略小的操场。可在天佑看来,那小的操场也是大得不得了。
杨成辉是呼兰人,和王旭是同学。王旭淡淡地跟天佑打了个招呼,三个人一起走着。杨成辉说自己原来在中学一直是团支部书记,王旭则是在体育方面比较有特长。
杨成辉问:“天佑,你有什么特长?”
天佑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长,不过自己学过画画,写作也可以,就喜欢踢球,别的一般。”
杨成辉说:“这就好啊,要是到时候我当了书记,你给我做宣传委员吧。”
天佑说:“我不想当班干部,我就想能多读点书,因为以前我家里穷,买不起书,看书都是找人家借,这回大学里有图书馆,我想这回我会解渴了。”
杨成辉说:“你真傻,你得先要求进步,入了党,这样毕业才能分配个好单位,要不然,你只能回你宾县教书,而你爸爸又是农民,到时候肯定把你分配到农村中学去。到时候,你一辈子就完了。”
天佑突然发现自己跟杨成辉比起来很傻,他认为考上大学就是人生中最美的事情了,因为他在家里还是全家族第一个本科生呢。没想到到了大学还要面对这么多的事情呢!而他最明显的感觉就是身边这个杨成辉,似乎什么都懂,看问题高瞻远瞩,颇有点运筹帷幄的架势。王旭不怎么说话,要么突然跑到前面跳起来扯一下树枝,要么用脚踢路面上的石子,好像跟那些石子有仇一样。
天佑总惦记着胡威,就跟杨成辉说要去看看高中同学胡威。杨成辉说:“高中同学什么时候都可以看,现在关键是要到女生宿舍看看同班的女同学。”
天佑在高中都没怎么跟女生说过话,所以坚持不肯去,于是,三人分了手。杨成辉跟王旭去女生宿舍,天佑一个人到历史系男生宿舍找胡威。
到了历史系男生宿舍,胡威却不在,问他同学说他领饭票去了。天佑已经领过了,一个月二十六块五。这让天佑很吃惊,因为在高中,天佑每月只花八九块钱,即使是这些钱,也不是准时能从家里拿到,经常性的,天佑回家要生活费的时候,父亲就给他装半袋山梨或者一篮山菜叫天佑带到县城市场上卖掉,然后才能交上伙食费。天佑家离县城有三十多公里,每次天佑都舍不得六角钱的车费,来回都是走路,运气好能搭一段过路的马车或者拖拉机,运气不好的时候要走六七个小时。现在有这么多钱了,天佑决定每月至少省十块钱,放假带回去给家里贴补家用。
等到胡威回来,见到天佑,胡威高兴极了。天佑知道胡威家里因为孩子多,比自己家还不如。这次来上学,胡威家给他带的被子都是带补丁的,因为今年一年他家就考上两个大学生,另外一个是胡威的龙凤胎姐姐胡杨。她本来可以上北大的,可考虑到家庭困难,她报了第四军医大学,因为军校吃住穿都不花钱,而且还发津贴。天佑和他们从小在一起玩,但是胡杨似乎天生懂事,凡是都让着两个男孩。这次胡杨走的时候,天佑送了一个笔记本给她,胡杨有些感动,说自己没钱买东西给天佑,就让自己爸爸做了个木箱给天佑。
天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食堂,足足可以容纳两千多人就餐,而这样的食堂,学校里还有好几个。
天佑对胡威说:“今天是咱们在大学里第一次吃饭,豁出去了,咱们吃顿好的。”
胡威有点心疼地说:“咱还是买个白菜片炒木耳,再加一个凉菜算了。”
天佑说:“要不这样,你买这两个菜,我买两个肉菜。”
胡威一见有便宜占,立刻笑起来。胡威这人简直就是他爸爸的翻版,他爸爸在屯子里时,是有名的铁公鸡,据说有一回他跟屯子里的人到县城里买大蒜,到吃饭时,人家都买点馒头炒菜什么的,他不买。坐在别人边上看,等人家吃完了,他从兜里拿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大饼子,把人家的碗底都擦一遍,利用那些剩菜吃饭。平时,谁想到他家吃饭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谁要是请他,那他是绝对不客气的。
饭菜买好,两人找个角落坐下,胡威买了四个馒头每个一分五,一共六分,凉菜五分,白菜炒木耳四分,总共一毛五。天佑也是四个馒头,一个蒜薹炒肉一毛二,一个红烧肉两毛,总共三毛八。
胡威专吃天佑的菜,天佑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低声对他说:“你慢点吃,别像饿死鬼托生似的。”可他根本不听,狼吞虎咽着。天佑怕别人看见笑话,也低着头,但是只吃白菜和凉菜。
忽然,一股熟悉的香味传入天佑的鼻孔,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张岚坐到了他身边。她问天佑:“我不是叫你等我吗?”脸上的表情似怒非怒。
天佑红着脸低声说:“我没跟女生一起吃过饭。”
“跟女生一起吃饭怎么啦?年纪不大倒挺封建。”张岚把她的菜放在桌上,一条红烧鱼,一份地三鲜。她把菜和天佑他们的菜放在一起,对天佑说:“吃吧。”口气叫人不敢拒绝。
胡威一筷子就夹了一大块鱼肉塞到嘴里,边吃边说:“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
天佑使劲踹了他一下,他从眼镜后面悄悄看了天佑一眼,没敢再说话。
天佑说:“谢谢。”却只吃自己的,不吃张岚的。
不时地有男生过来跟张岚打招呼,她都很热情。看得出来,认识她的和她认识的都很多。天佑注意到那些男生一律穿得很时髦,有的人甚至烫了头发。天佑看了看自己身上半新的中山装和脚上的布鞋,不禁暗叹自己的土气,心想:这城市的学生跟我们可真不同啊。
看天佑不肯吃鱼,张岚把那凉菜拉过去,自己独自吃起来。她吃得很斯文,天佑不敢看,可是她的样子又总是闯进天佑的眼睛。天佑觉得她身上的那股香味简直就是天上仙女才能有的,他以前在初中、高中都被安排与女生同座,可农村女生和县城里的女生身上也就是劣质雪花膏的味道而已,跟张岚身上这种味道比简直是小鸭子见了白天鹅。
胡威吃得很快,四个馒头一下子就没有了,天佑把自己的馒头给了他一个。张岚看到这一点,就把自己面前的米饭拨了一半给胡威。胡威也不客气,大口大口的吃着,那个吃相之恶劣气得天佑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吃完饭,张岚对天佑说:“你等会儿回宿舍不要乱走,我找你有事。”说完转身就走了。可天佑觉得她身上那股独特的香味,还在他身边萦绕。
胡威看着张岚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神秘兮兮地对天佑说:“这女的真漂亮,没准儿是看上你了!不过,你不要动心思啊!我姐可是对你有意思的,我爸都说了,以后我姐就跟天佑那小子了。”
天佑问:“你姐?你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把她当姐姐的。你再乱说,我揍你。”胡威把天佑手里剩下的一小半儿馒头抢过去,仔细地将搪瓷盆里的菜汤都擦干净。
天佑愤愤地说:“你简直跟你爸一个德性,见着便宜就上。”
洗完碗,天佑一扭头不经意看到杨成辉和王旭正跟几个女生一起吃饭,杨成辉正侃侃而谈着什么,而那几个女生毫无例外地都露出崇拜的目光。
回到宿舍,那几个同学或在看书,或在整理东西,或在写信。天佑主动跟他们认识,年纪最大的叫任品,是鸡西的;年纪最小的叫王凤山,很土气的名字;一个有点女性化的叫张全;一个黑不溜秋的叫艾军;另一个是拜泉的,叫毛博思,大家都叫他毛博士。
大家正聊着,杨成辉和王旭回来了。见到天佑,杨成辉就说:“天佑,张岚跟你一起吃饭,我们都看见了。”
天佑说:“是她自己来的。”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逗天佑。天佑不好意思,又解释不清,只好红着脸坐在那里“任人宰割”。
大家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即使是任品也不过是21岁而已,剩下的几乎都是65、66年的。有人建议排排大小,结果任品是老大、毛博思老二、王旭老三、张全老四、天佑老五、杨成辉老六、艾军老七、王凤山老八。大家约定,以后在宿舍一律以兄弟相称,唯老大任品号令是从。任品说话慢条斯理的,很有大哥的风范,但是天佑总觉得他的眼睛后面有一层自己看不透的东西。
正闹着,忽然楼下有人喊:“天佑!”
不用说,是张岚。那几个一下子扑到窗口。张全嗲声嗲气地说:“哟,你们看啊,咱天佑头天报到就有佳人青睐,看样子咱们以后得多流口水啦。”
天佑说:“你少胡说八道,看你那样妖里妖气的,一点男人的味道都没有,走路还一扭一扭的,没事还摆个兰花指!”
张全回头对任品告状:“大哥,你看老五,他欺负人。”
毛博思做和事佬:“都少说两句吧,天佑,你快去吧,别让张老师等急了。你看,别的宿舍的人都在看,多不好!”
下了楼,天佑不高兴地对张岚说:“你喊什么喊,影响多不好?”
张岚大方地一笑:“真是从农村出来的,还封建呢?大学里男女生一起谈话是很正常的,有的还谈恋爱呢。再说我可不是一般女生,过两天学校正式文件下来,我就是你辅导员,按理你应该叫我老师。我之所以在楼下叫你是因为学校有规定,女生不准进男生宿舍。要不,我才不喊你呢。”
天佑的脸顿时感到发烧,低下头,声音细得跟蚊子似的,叫了声:“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