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跟张峰一见如故,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只是他们谈论的主题是中国的政治和经济改革。
张岚并不参与两个男青年的论辩,但是张岚的妈妈感到这些问题过于敏感,几次打断他们。但是,话到热烈之处是停不下来的,两个人居然转到楼下自行车棚继续讨论。他们讨论了当时的局势和今后的发展趋势。
张峰说:“谁也没想到,一个包产到户,一下子让中国活起来了,邓小平真是功不可没。天佑,你认为下一步该怎么办?”
天佑说:“包产到户只是农村改革的第一步,农民有了积极性,但土地不是他们的,承包地又变动太快,农民要有不断扩大再生产的动力,就要解决农民土地所有权的问题。”
张峰说:“对,孟子说无恒产者无恒心,一定要耕者有其田,实行土地私有。”
天佑接着说:“农村改革的发展,必然会推动商业供销、银行财税、工业交通、科技文化、人事劳动以至党政领导部门的改革,现在已经看到了这种趋势。”
张峰说:“所以政治改革必须从上至下,知识界要全面推动普选。”
天佑说:“那样恐怕会引起人们思想的混乱,特别是在中国老百姓普遍素质不高的情况下,马上推行普选没准会事与愿违,搞不好就会种下的是理想,收获的是跳蚤。”于是,两个人又争辩起来,搞得脸红脖子粗的,使得在楼上一直看动静的张岚以为两人在吵架,急忙跑下楼来劝架。
吃饭时,张峰对妈妈说:“妈,张岚很有眼光,这个男朋友不错,很有思想。”
张岚妈瞪了他一眼,说:“思想能当饭吃?还是能换个好工作?”张岚不愿意张峰再提这个话题,在桌子底下使劲踹了他一脚。
临分手时,张峰推荐天佑读一读萨谬尔逊的《经济学》,多做学习笔记,多做实际调查,争取能写点东西,他给推荐到北京的学术刊物上。他说:“如果能发表,对你将来毕业分配会有好处,假如你真的能留在哈尔滨,我妹妹将来也不会两地分居不是?”
张岚在一旁用手打了一下张峰:“哥,你说什么呢?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
大学里的日子,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比较悠闲的,日子枯燥、单调而又有滋有味地从指缝间流淌着。一学期结束了,面临的是期末考试。大学生活最重要、压力最大的是期未考试,因为学校规定考试4门以上不及格要留级、6门以上不及格要退学。考试没通过,再英雄也会气短。留级或离校,那可是校园三大悲剧之一啊!因而考试的紧张气氛就像从魔瓶里放出的巨大妖怪一样,威胁着平时游山玩水的读书人。天佑脑子灵活,记忆力强,所以复习还算轻松。毛博思、任品等可惨了,整天脸青唇白,十分吃力。天天都开夜车,以致一双眼睛都睁不开了,总是布满血丝,细眯着。最后一门考完了,大家才都松了口气,兴奋地想大喊,不管考得好不好,都感觉解脱和幸福得要晕倒。
毛博思所参加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的影响,现在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因为整个哈尔滨的高校的参加人员,据说已经超过三百,最让天佑感到有意思的是,任品现在几乎成了活跃分子。杨成辉因为刚刚被发展成积极分子,所以他不解地问天佑:“任品能思考马克思主义?”天佑无法回答,因为最近他正为姚可惠担心,姚可惠最近经常跟毛博思参加一些比较激进的学术讨论。
特别是有一天,当天佑从姚可惠口里听到一句:“现在我们正处在华夏民族千古未有的一个黑暗的历史时期,我们要用赤热的鲜血和激情疯狂地奏响一部气势磅礴的交响乐。”这时候,天佑忽然感到她疯了,自己一定要拯救她。
这天,大家去锅炉厂参观都回去了,因为战玉书安排上的失误,把天佑、姚可惠和另外一个女同学落下了。因为那女同学家就在附近,所以她直接就回家了。剩下天佑和姚可惠站在2线车站等车回学校。姚可惠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套装,里面是粉红色的衬衣,发型已经不再是张岚那种短发,而变成了一种波浪,看起来成熟得可笑。2线车许久不来,天佑就问姚可惠:“你最近还是很热衷那些活动吗?”
姚可惠没说什么。天佑又接着问了一句:“你和毛博思处得还好吧?”
结果,姚可惠的回答却令天佑大吃一惊,她说:“我现在关心的事不是情情爱爱,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现在已经进入了异常艰难的时期,什么官僚、腐败、渎职呀,什么经济管理混乱、双轨制呀,一时良莠俱出,整个国家乌烟瘴气,所以我要去努力改变这些。”天佑感到她的目光里充满着火焰,似乎整个人都在燃烧。
天佑一时有些发懵,这还是以前他认识的那个姚可惠吗?姚可惠又接着说:“在社会主义体制逐渐走向商品社会体制的这个过程中,是否必然会有一些旧有的东西爆发出来,而成为这整个过程的最黑暗的一面呢?这也许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转型时期的必然现象。这几乎就像一个鲜明的标志,标明着中国正在锐意改革着旧有腐朽的制度,同时也在踫触着那暂时还无法调和的矛盾和困惑。”她的声音坚定而高亢,只不过这次天佑没有嗅到那种浓烈的香味。
这使得天佑更无法看懂这个几个月以前还热衷于给自己打饭,洗衣服的女生,他问:“你说这些是不是看西方政治书多了?我问你,没有知识和文化、没有判断能力的公民如何行使投票权?”
姚可惠哼了一声:“天佑,以前我觉得你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她的眼睛开始向通乡街方向看,阳光照在她漂亮的脸上。可是天佑觉得有些怪异。
天佑笑道:“可惠,我承认你们很高明,也许一下就看到了最完美的中国应该采取的制度,但是求你们给你的祖国一个发展的时间,不要拔苗助长,很多事情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规律无法勉强,落后就要挨打,如果因为你们的无知妨碍了国家的发展,那你们将成为中国历史的罪人。”
2线车来了,姚可惠没有跟天佑上车。但是天佑感觉到,她孤独的身影就像是自己一样孤立无援。他知道是自己的拒绝改变了这个女孩对世界的看法,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爱情是不能勉强的,天佑离不开张岚那种淡雅的香味。
秋天早就来了,可是哈尔滨的天气还是那么热。在一次班会上,毛博思跟战玉书发生了很激烈的冲突。那天,针对马克思主义学会最近的一些观点以及学术活动,
那天,针对马克思主义学会最近的一些观点以及学术活动,战玉书对全班同学说:“我告诉你们,不管他们怎么鼓动,咱们班的同学一个也不能参加,谁要是参加了,请马上退出,不然的话,我开除他团籍,然后建议学校对其劝退。我看啊,那些人动机不良。谁反动我们打倒谁!”
早已经忍不住了的毛博思站来打断战玉书的话:“战玉书,你少来文革那一套,你吓唬谁啊?你扣什么大帽子?咱们班就我跟任品参加了,我们就是探讨一些发展经济,改变民生,怎样使马克思主义在改革开放中发扬光大,我们怎么就动机不良啦?我告诉你,就你这歪脑袋别老总想着给别人扣帽子,你开除别人的团籍?呸,我跟任品早就是党员了!”
任品拉住毛博思说:“冷静,冷静,平常心,平常心。”他现在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胆小怕事的人了,他似乎有掌控一切的自信。
毛博思还是很激动:“战玉书,我们马克思主义学会是学术活动,一切都光明磊落,你用不着歪曲它,你要是真有证据说我们反动,你到公安局举报好了。”直到姚可惠站起来把他拉出教室。
他出去以后,任品笑着说:“他就这样,一说话就激动,战书记,咱们继续。”
天佑注意到身边的几个同学,王旭给人的感觉比较忧郁,甚至有点阴沉;杨成辉则洒脱不羁,热情洋溢;王凤山像个大男孩,有着一双朦朦胧胧、似醒非醒的大眼睛,单纯而又迷惘。艾军穿著一件肥大的土黄色的人民装,张全则低头记着什么。
而班里的其他女生,则认真倾听着,鸦雀无声。他明白,毛博思这是真正的赤诚爱国,真正的忧国忧民。天佑的清醒导致他更加忧郁了。天佑进大学有两年多了,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青年了,可是战玉书和毛博思吵架的那天他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所左右。夜晚,天佑一个人待在空空的教室里狂热地写诗,渴望一种灵魂和精神的升华。
情绪的变化在海德格尔那里,是走向死亡的经验;在雅斯贝尔斯那里,是在边缘状态或临界状态的遭遇;在萨特那里,是人感到厌恶或呕吐;在马尔赛那里,是走向神秘的经历;可是,在天佑这里,他感到的却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张岚哥哥走后一直和天佑保持着联系,而天佑也试着写了几篇论文寄给他,其中一篇在一个青年学术刊物上发表了。天佑拿了一份给系书记刘国强看,他觉得很有价值,于是又将另外一篇推荐到校刊上,一时间在系里,天佑成了一个引人注意的人。因为到目前为止,政治系还没有在校学生在校刊上发表过文章。天佑的文章一发表,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同学们的求知欲。
自从上了三年级以后,张岚不再作天佑班级的辅导员,只有一个叫葛明的班主任来管理,而这个班主任似乎谨慎有余,整天生怕班级出什么大乱子。因为毛博思与战玉书的矛盾似乎到了一个不可调和的地步,班级里也出现了支持毛博思和支持战玉书的两派,当然也有天佑和杨成辉这样的中间派。不过,即使是这所谓的中间派也有不同,杨成辉是刚刚入党,还没有转正,所以不敢乱说乱动,而天佑则是已经被排在下一批入党的名单中,再加上张岚的因素,他没法表达自己的态度。这时的任品似乎很奇怪,一方面他和学生工作处的几个老师关系密切,另一反面跟毛博思他们也关系很好。
杨成辉对天佑说:“我怎么觉得任品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呢?”
天佑也说:“是啊,我总觉得他心里藏着什么事。”
胡威现在在考古方面的造诣已经很深了,因为跟老师到辽宁实地考察了几次史前文明,所以现在几乎是完全钻进故纸堆里面,对周围的一切完全不闻不问。只是偶尔被王旭拉着到校外小店喝点小酒,但是,回到学校还是整天在图书馆里查阅那些线装书。胡杨的事情,天佑跟胡威说过,胡威说:“你把她当姐姐,我理解,可是她喜欢你是她的事情,这个我管不了,还是你自己处理吧,不过你不要伤害我姐姐,否则咱俩连哥们都没得做。”
天佑一直想跟姚可惠谈谈,可每次他看到姚可惠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再加上他不想跟姚可惠接触多了引起张岚的误会,所以,事情一直拖了下来。张岚这时跟家里的关系有很大改善,她跟天佑的关系也开始平和起来,两个人经常周末跑出去,张岚甚至去了宾县两次。弄得母亲乐得合不上嘴,因为这个女孩子嘴又甜,又懂事。不过,胡杨似乎听到什么风声,信开始少了些。
那时候,主管意识形态的中宣部倡导在思想文化领域要实行“宽厚、宽容和宽松”政策,整个社会均在大谈文化全面开放。在这种空前自由活跃的气候中,杨成辉建议系里也办一个校园杂志,由天佑来主笔。可是,学校有关部门说什么也不批,就差给他们磕头啦。没办法,总不能真的让人家磕头,这不是民主运动的风范。而这时候,刘国强出面帮了杨成辉、天佑他们一下,第一期很快就将刊印。但天佑的一篇文章惹得杨成辉很生气,他的文章原来是对刘国强的一个观点发起挑战。这是新思维对传统哲学的论战,杨成辉怕天佑因此得罪刘国强,劝他不要用这篇文章,可是天佑却说:“向刘老师挑战是深刻的,而否定他是浅薄的。”
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刘国强的耳朵里,他对系里的几个领导说:“天佑这个学生有才华、有思想、不媚上,将来必定是个好学者。但他绝对做不了官,因为他个性太强。”许多年以后,当天佑从杨成辉的嘴里听到恩师如此的评价时,他不无感慨,认为刘国强看人堪比伯乐。
这天,王旭建议大家到二龙湖去看一下,杨成辉说没问题,但是建议不要带女生。于是,四个最好的哥们,王旭、天佑、杨成辉、胡威骑上自行车从学校出发。那时哈尔滨去宾县的路十分难行,几个人从五点多开始骑车,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到二龙山。天很黑,几个人找了一个有灯光的招待所,在墙外互相依偎着坐下,等待天明。由于很累,大家草草吃点从学校带来的馒头就睡着了。
夜里睡觉发现风云突变。胡威说:“二龙湖不远,细雨绵绵,是农家的好事。”大家也觉得雨中游湖,也未尝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于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塑料布遮在头上,便接着沉沉睡去。
早晨大家醒来,发现雨很细很密,但风很大。他们刚走上大堤,烟波浩渺的二龙湖便扑面而来,哇,那种壮阔、那种朦胧,让天佑的血液几乎奔涌而出。天佑一下把披在身上的塑料布给抛掉了。杨成辉不甘示弱,比天佑还抛得远,他们像两个狂人,在大堤上举着手狂奔着、大笑着。天佑突然站住,仰天长啸:“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而杨成辉则驻立狂卷的风雨中,有板有眼的念:“嗟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王旭和胡威依旧披着塑料布,像看耍猴的一样看这队疯子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忽然,杨成辉对天佑喊道:“天佑,你毕业以后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