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症:颅骨收集
来联系我的人自称是助理,语气很公式化,隐隐的还带着不耐烦。他代表他的老板邀请我去参加远在伦敦的一个颅骨展览,只要我答应,他会帮我搞定签证种种。但出国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我果断拒绝了。
他的老板就是那个颅骨收藏展的主人。
电话里这个助理也没有勉强我,甚至还像是松了一口气,之后几天再没有消息,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闲暇时在网上查询了一些这个展览的信息,这个人在英国收藏界小有名气,有两千多个颅骨收藏,其中不乏有天价估值的。一个富翁应该没时间在我身上浪费,我安心了。
但约摸一个星期之后,那个助理再次联系了我,说他老板马上要飞伦敦,走之前想见我一面。其实准确地说,是见书的作者一面。因为时间有限,只能约在机场。
见他这么有诚意,恐怕是有什么一定要说的事,好在正是周末,我在约定的时间赶了过去。机场附近没什么好餐厅,他的选择方式是挑价位最贵的,这样可以保证人少。于是我们在一家下午茶几百块的西餐店坐了下来,他摆了摆手,之前那个助理就离开了。
网上的信息有限,我只知道他是英国人,却没想到是华裔。他四十有余,身材保持很好,穿着西装,银色条纹领带,十分有气质。
“我很小就去国外了,可能中文不是太好,你多包涵。”他还是点了两份下午茶,甜品托盘很好看,但味道一般,“我是傍晚的飞机,时间还充裕,所以我们慢慢聊。”
“办展览应该很忙吧?”
“还好,有专业公司帮忙打理。”他微笑,“我想你对颅骨应该没有什么兴趣吧?”
我不置可否。
“正常的,感兴趣的毕竟是少数。”
“所以你为什么要找我?”
“我在这边的一个朋友,偶然看到了那本书,跟我说里面讲述的一个人很像我。我便买来读了读,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他端起红茶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眼睛像鹰一样擒住我,“我在一些采访中说过我自己的故事,被人拿来做素材也很正常。但你的书里有很多我绝对没有说过的细节,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这也许并不是巧合。你调查过我?还是说你有熟人认识我?要知道你并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我可以告你,跨国官司真的打起来,我想还是我的胜算比较大。”
我的冷汗霎时就冒了出来,心想这可是个大麻烦。脑袋里飞快地想着各种解决方法,难道要坦白我不是作者?但这样的话无非是从第一责任人变到第二责任人,还会牵连杂志社,要不就只能打死不认,看能扛到什么时候。
“我想如果你想告,直接发律师函到出版社就可以了,何苦要约我出来。”我心里打鼓,却摆出了不以为然的脸,“你会这样做,代表你另有打算,不是吗?”
他眯了眯眼睛,慢动作似的缓缓牵起了嘴角。
我偷偷松了口气。
“抱歉,不是有意吓你的。我对你也有好奇,总要探探虚实。”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郑重其事地说,“我确实另有所求,我想完完整整地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也希望你能完整地记录清楚,在这本书的下一版本修订中,帮我加上结局。”
我尴尬地笑笑:“你可能不了解国内出版现状,加印谈何容易。”
“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资金援助。”
说着,他居然真的掏出了一张卡。我赶忙摆手:“算了算了,先不谈这个。你说吧,我尽力。”
他低着头,双手反复换着交叉方式,手上血管凸起,似是用了全力。这一切都在说,他要说的不是什么欢快的故事。
“我的外国名字叫安东尼,我妹妹叫艾伦,我们是异卵双胞胎。五岁那年,父亲因为工作原因需要定居英国,就将我们带了过去。开始的生活,非常美好——”
安东尼的父亲是搞科研的,航天方向,似乎所属一些保密部门,所以他对父亲的工作一直一知半解,只知道父亲非常忙,忙到顾不了家,所以妈妈早早抛下他们走了。之后,他和妹妹就跟爸爸一起去了英国。
到了英国他才发现,发达国家反而更像是大乡村。他们的家在郊区,虽然社区很高档,但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间距很大,从高处望出去,一片树林接着一片树林,景色优美极了。
父亲长期不在家,陪他们的只有一个胖胖的不爱说话的保姆。保姆只负责收拾屋子和做饭,根本不管他俩。所以,安东尼和妹妹艾伦几乎是绝对自由的。
他和妹妹长得不像,性格也迥异,他小时候胆小慎重,而艾伦却大方活泼,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艾伦做主导。他们都不是专心于学习的人,每天只想着放学后回家去玩。就在八岁那年,花园的篱笆上卡住了一只受伤的狐狸,艾伦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了。他们帮狐狸做了紧急处理,小心看护着它,但它在短暂好转了一些之后,还是死了。
保姆要他们把尸体埋进院子里,在上面种一朵花,但艾伦突然提出:“我们应该留下些什么。”
“毛?”这是安东尼的第一反应。
“每个狐狸的毛都差不多啊,怎么能确定是独一无二的。”
“那……”
“骨头!我们留下骨头好不好?”
其实最好的方法是整个做成标本,但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太难了。说到骨头,最有收藏价值的,最能代表独一无二的,那肯定是头骨了。
虽然安东尼本身很抗拒,艾伦也反复说她自己可以,但作为哥哥,他最终还是肩负起了重任,砍下了狐狸的头。只是他们实在做不到人工骨肉分离,如果拿进屋里保姆会吓坏的,于是他们两个就像作案的犯人一样偷偷摸摸地带着狐狸的头钻进了没有人的树林,浅浅地埋在了地下,等待自然白骨化。
然而做一个漂亮的,能拿得出去的骨骼标本比他们想象得要复杂得多。虽然他们最终得到了骨头,可损毁严重,灰蒙蒙的,实在不适合做什么收藏。不过即便如此,艾伦还是很高兴,她给这枚颅骨取名为Anan,写作A&A,取他俩的名字的缩写。
在那之后他们开始对制作骨骼标本入迷,准确地说是艾伦很入迷,而安东尼只是跟随,做些脏活儿累活儿。他们并不伤害生命,所以试验品只有偶然死去的鸟儿或者是老鼠。艾伦看了很多不合她那个年纪的专业书,但奈何专业的化学材料他们弄不来,连小镊子之类的工具都得偷偷去买,想要完全的骨肉分离和消毒,最好的办法就是高温煮。
他们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间废弃的木屋,并把那里改造成了“工作室”,做前期的剥皮去肉的处理。虽然是一早就死掉的,没有什么愧疚感,但一开始还是很难适应,尤其是清理眼睛和大脑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艾伦主刀,然后回到家中安东尼负责把保姆支走,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找出高压锅,还要紧盯着门口。他们终于做出了第一只完整的漂白过了的动物骨骼。在对照着骨骼图,小心翼翼拼接好之后,安东尼和艾伦被这具骨架的美丽惊呆了。
区别于之前干瘪的、爬满虫子的丑陋样子,只剩骨头的老鼠反倒像重新活了过来。即使是看着这么小的一具骨骼,对心灵的震撼却和看着博物馆里恐龙的标本没有两样,更何况这是他们两个亲手做出来的。安东尼尤其喜欢的是颅骨,因为之前见过狐狸和鸟类的颅骨,它们的区别太大了,每一处凹陷和接壤既严谨又莫测,充满了魔力。
“哥哥,我决定了,”艾伦从小就漂亮,随着年龄的增长,少女的气息一点点涌现出来,她眨着晶亮的眼睛说,“我要去读艺术,然后做标本师。”
虽然安东尼当时对是否有标本师这个职业都报以怀疑,但他很羡慕妹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有了规划。
但艾伦终归没有等来那一天。她努力学习,看生物和医学书,交了很多很多的朋友,她那么受人喜欢,志向高远,却没有被命运放过。
十四岁那年,艾伦和朋友去图书馆,离开图书馆之后就彻底失联了。毕竟是未成年失踪,警方很看重,立刻派了警犬还有直升机在图书馆到家的沿途搜寻。
48小时之后艾伦被找到了,但已经回天乏术。她被浅浅地埋进了土里,四周用石头遮挡着,如果不是警犬,可能还发现不了。最后一次分别时,艾伦扎着马尾,她明艳笑着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但不过几十个小时,出现在安东尼面前的已经是一具被严重摧残了的尸体。
艾伦被发现时全身赤裸、遍布伤痕,显然遭到了性侵和暴力。不仅如此,凶手还穷凶极恶地砍掉了她的手脚。在案发地点的四周不仅没找到衣物,就连尸体上也没有找到指纹和任何可以提取DNA的东西。警方怀疑艾伦的衣物上或许有凶手的DNA,于是被带走销毁了。
这起案件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未成年人的父母们如临大敌,开始开车接送孩子。警方也将这起恶性案件看得很重,全力侦破。
可现实是残酷的,时日久了,人们终会淡忘掉对变态杀人魔的恐惧,淡忘掉死去的无辜少女,淡忘掉破碎的家庭。而这起案件终将和漫长历史中无数悬而未决的案件归到一起,档案记录被放在一旁落了灰。
后来,安东尼甚至觉得这世上只剩下他还记得艾伦,还想为她报仇雪恨。
看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面前几度哽咽,也着实令人感觉压抑。我原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可他就停在了这里,再不言语,害我更加憋闷。
“我很抱……”
我刚一开口,他就苦笑着摆手:“不用说抱歉,没做错事的人,说什么抱歉啊,这些年听够了。每一次问警察,他们第一句话都是I'm sorry, I'm so sorry……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犯人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么?”
“没有任何证据,怎么找。”他看着窗外,一架飞机几乎是在眼前飞过,“警察推测是个惯犯,只能希望有天有犯人能一起招供出来,但怎么可能!”
我叹了口气:“一开始的几年,很难过吧。你父亲还好么?”
“他……选择逃避。他至少还有我,还有工作,那之后更卖力地工作了,在家里绝口不提妹妹,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安东尼无意识地转动着杯子,“他不知道我有多自责,我总在想,那天如果我不去打棒球,我陪她去了图书馆,然后一起回家,那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在那之后我彻底放弃了棒球,再也没碰过。后来我学了艺术和生物,也终于成为了标本师,但……我总觉得我做得不够好,如果她还在,肯定做得比我好。”
话题总算转到了比较积极的层面,我赶紧提出想看几个藏品,他就掏出手机给我翻照片。鱼类、鸟类、哺乳动物和爬行类都有,猴子的头骨长得和人很像,但有些鸟类单看头骨就很神奇,爬行类的基本就看不出来了,其中一条巨蟒的头骨长得非常具有艺术感……
“很有意思。”我将手机还给他,由衷地说。
“是啊,”他对着照片愣了愣神,“有皮毛的时候有些看上去还和实物一模一样,但头骨的差别就很大了。不会认错的,绝对不会认错。”
他突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心中骤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天离开时安东尼又问了一次,要不要去伦敦看展览,如果我答应,他会想办法帮我办加急,可我还是拒绝了。
我们在机场外面握手道别,我对他说:“真希望故事能有个更好的结果。”
“会有的。”
明明应该只是句安慰的话,却被他说得无比坚定。
回去之后,我将他说的故事完整地整理了出来,想之后找机会发给他看。国内能搜到的关于他的颅骨展的信息很少,一直搜不出什么。后来我尝试给他之前的那个助理打了个电话,本想祝贺一下展览顺利闭幕,结果助理接了电话,甩过来一句:“我跟那个人已经没关系了!”
之后就再也打不通了。
那天晚上我越想越不对,翻墙去社交网站上查国外新闻,终于知道了展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照片上,很多警察将安东尼团团围住,他站在中间高举着双手,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等照片再放大一点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他在笑。
他是故意的,展览会场的正中央,最受瞩目的展柜里,放着一颗人的颅骨。起初大家并没有当回事,如果是自家人或者是买卖来的,也无可厚非,来参加这种展览的人即使不是内行也是喜欢猎奇的人,不怎么在意这些。但展览即将结束时,警察冲了进来,是他自己报的警。
他西装革履地站在舞台上,对全会场的人说:“这是奸杀我妹妹艾伦的凶手的颅骨。”
心愿已了,他无怨无悔。他确实依照诺言,给了我一个“好”的结局。
经查实,死者是一个恶行累累的惯犯,抢劫强奸斗殴,监狱里都几进几出了,但竟没有人知道他曾杀过人。半年前他刚刚刑满释放,已经年过六十了。
案件的审理过程肯定不会这么快泄漏出来,大家都在好奇,安东尼是怎么确定这个人就是奸杀他妹妹的凶手的。关上网页,我走到窗台,吹了好一会儿风才散了心底的惆怅。
说来他还是太冲动了,人死了就说不清楚了,之后律师辩起来也麻烦。不过他应该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他愧疚了这么久,过的完全不是自己的人生,他一生无妻无子,只是完成了妹妹的梦想。最后他为妹妹报了仇,在梦想的舞台上做了完美的谢幕。
这世上不知还有没有除我之外的第三人能在第一时间相信他没有搞错,我在网上看到过那个被杀的罪犯的一张照片,应该是几年前入狱的时候拍的。他的右脸上有好大一片坑坑洼洼的疤,远看看不出什么,但当我尝试用手指去描那些疤痕时,我遍体生寒地看到了自己写出了两个“A”。
安东尼说过在做了真正的标本师、开始接触珍稀标本后,为了完整性和收藏价值,他不会再在骨头上刻上“A&A”了。但之前自己练习用的,上面都刻着这个。这是只属于他和妹妹的秘密,从未在任何采访中提到过。
不敢想象在那个绝望的时刻,艾伦是抱着怎样的决心,用尽所有的力气在犯人脸上刻下了这样的伤口。她恐怕也是因此失去了手脚,落得衣不蔽体凄惨万分的样子。
或许她只是全心全意地在相信自己的哥哥,她将自己所有的不甘、恐惧与恨,全部托付给了她短暂的一生所爱。
万幸的是,最终,她的哥哥没有令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