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隐隐觉得,这个女人是个会做生意的好手,劝买劝得恰到好处,拿捏得也到位。
他笑了笑,说:“送东西,不是看自己喜不喜欢,是看对方喜不喜欢。东西再好,也不是万金油,人人都可以拿来送。”
那女子怔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罗韧。
一般进来的客人,她会先扫一眼,像是先期过滤。有些人,一看就是兜里干瘪,她是断不会起来接待的,那些人悻悻地讨个没趣,也就走了。
另外一些人,像是能掏出钱的金主,她会过来,讲解、介绍,鲜有不买的。有钱的人都好面子,尤其是有钱的男人,跟她说上两句话就已经微醺,买上两件,博佳人一笑,何乐而不为呢?
罗韧这样的,话里藏锋,她还是头一回见。
这个男人,她有兴趣。
她把那方红绫重新叠好,放回黑丝绒的托面上:“等有缘人赏识也好,看不中这个,你可以看看其他的,如果都不适合你女朋友,就遗憾了。”
罗韧问她:“为什么遗憾?”
她不回答,伸出手来:“连殊。”
人家主动结识,不回应似乎不大礼貌,罗韧伸手,跟她虚虚一握:“罗韧。”
她的手腻滑而柔软,松开的时候,指甲在他掌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罗韧没有太大惊讶,意料之中,又重复一遍:“为什么遗憾?”
连殊说:“这家店的名字叫‘奁艳’。”
难不成还有典故?
罗韧笑了笑,并不十分客气:“我读书读得少,最初看到,还觉得名字取得俗艳。”
“艳”这个字,就像花儿、粉儿、桃红、大绿一样,恣意淋漓得太过,少了点幽,缺了点雅。
连殊装作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明末清初,有一位女子叫董小宛,她撰写《奁艳》一书,宣称此书要收录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
原来是这个典故。
罗韧环视店内:“所以你这里,是应有尽有了?”
撇开其他,店里的东西,的确是精致,凤纹砚、剪绒绢、香囊、荷包,还有可以拿来当衣裳纽扣的草里金……
既然是“收录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这是不买点儿什么就走不了的架势了?
罗韧的目光落在一个小泥人身上。
那是个年轻的农家女子形象,系着围裙,戴蓝印花布的头巾,右手握一把扫帚,扫帚是用真的削细的竹篾扎的,左手拎个篮子,胳膊上吊了个包袱。
包袱也是用小布头扎的,凑近看,篮子里盛了点米,是真米。
标价一千二百元。
一个泥人而已,这个连殊小姐,还真是生财有道。
罗韧笑了笑,说:“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推门的时候,连殊在后头问:“没中意的吗?”
这么说并不确切,他只是没了看下去的兴致。
可能是他和这家店气场不合吧。
“或者有没有兴趣看看我镇店的两件孤品?”
镇店的?
罗韧回过身来,说:“有啊。”
其实他更感兴趣的是标价,镇店的孤品,她得标多少钱呢?
连殊走过来,把里头挂着的那块“正在营业”的木牌翻过,变成“歇业”朝外,又俯下身子,把玻璃门的别扣插上,然后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顺着这个方向看过去,罗韧这才发觉,刚刚连殊坐的角落位置上挂的那幅彩线绣佛,其实并不是挂画。
是一道挂帘门,里头还有房间。
见罗韧好像有些迟疑,连殊唇角微弯:“不敢吗?怕我吃了你?”
罗韧说:“我骨头太硬,你怕是吞不下去。”
绣佛掀起,里头是个堪称斗室的小房间,四壁都用黑丝绒包着,正中是个托台,盖着镶金滚边的大红绸缎,边角垂着细细的流苏,看起来很像古时候新娘子的红盖头,不知道遮着什么,不过从形状来看,像是长方形的箱子。
价钱倒是看得见,香笺贴在托台的边角处,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只贴一角,一有人走进,那香笺就颤巍巍的。
标价十八万八,好彩头。
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这么金贵,还要用新娘子的红盖头盖着?
连殊走过来,屏息静气,近乎虔诚,慢慢把盖头掀下。
里头是个近似博物馆展柜一样的玻璃方罩,边侧小门可以打开。
玻璃柜里……
罗韧心里骂了句:“娘的!”
那是两双三寸金莲的绣鞋。
一双红缎绣鲤鱼戏水,一双蓝缎绣菊花拥兰。
这种鞋,形状当然跟普通的绣鞋不一样,紧窄,足弓处有拱起。
一个人的脚,要被摧残成什么样子,才能塞得进这样的鞋子?
连殊打开玻璃方罩边侧的门,先取出那双红缎的。有轻响,却不是她手镯互碰发出的声音。
她掉转鞋底给罗韧看,鞋底挂着两个很小的铃铛。
“这一双,叫‘禁鞋’,你知道挂铃铛是为了什么吗?”
罗韧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保持基本的礼貌:“为了好听吗?”
“为了提醒女子走路时步态端庄稳重,步履平稳到不让铃铛发出声音才算符合要求。”
她珍而重之地把这一双放回,又取出那双蓝缎的,照例先掉转鞋底。
这双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一点,鞋底子上雕刻着一朵莲花,凹处镂空。
等罗韧看清楚了,连殊又把鞋子摆正,从后跟上一拉,居然拉出一个精致的小抽屉来,纱网做底,里头盛了香粉。
她又将抽屉推回去,说:“这一双,走路的时候,脚一踩一抬,粉漏下来,就把鞋底镂刻的那朵莲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走一步,就是一朵莲花,叫‘步步生莲’。”
“有些女子心思细巧,走一圈,是由无数小莲花形成的大莲花形状。你想想,黄昏夜下,裙裾轻动,足下生莲,实在是美妙得……无法言说……”
“两双十八万八?”
“一双。”连殊轻轻掸了掸缎面,“不过,即便有这个钱,我也未必肯卖,还是那句话,要等有缘人赏识。”
罗韧笑起来:“有缘的变态吗?”
连殊脸色一变。
罗韧自我纠正:“哦,我说得绝对了,应该是有缘的有恋物怪癖者,那些研究民俗的专家学者或者收藏家除外。”
连殊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罗韧说:“没办法,我欣赏不来这种美。三寸金莲,我的确听过,也听说过什么金莲酒杯,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某些心理不正常男人的恋物怪癖的产物。”
“不过连小姐,你是个女人,我实在没法理解你为什么会迷恋这些,居然能说出‘美妙得无法言说’这种话来,我看不出来美妙在哪儿,可能我们之间的审美相差太大了。”
连殊脸色铁青,攥着绣鞋边缘的手指微微发抖。
“罗韧,你连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没有。”
罗韧笑笑:“是吗?”
他从谏如流,“礼貌”地跟连殊告别:“不用送了。”
走出很远之后,罗韧终于想明白自己跟这家店气场不合在哪儿了。
奁艳,到底是收录所有女子的香美之物呢,还是只是按照某些男人的审美眼光把女人打造成美则美矣的玩物?
时间还早,罗韧去聚散随缘小坐。
曹严华正在店里穿梭着上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天练功,他胖嘟嘟的身子居然看起来轻快了许多。曹严华一转眼看到罗韧,声音顿时变得热忱,且高了八度:“哎,小罗哥,里面坐……就来……”
有客人捂着嘴“哧哧”笑,曹严华这是硬生生把小资情调的酒吧搅成了吆五喝六的饭庄。
先前的压抑和不适一扫而光,比起来,罗韧还是更喜欢这样的风格气场,或许不那么精致,但是胜在无拘无束,坦然自得。
罗韧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万三先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大号的牛皮纸文件封。
罗韧接过来,先为别的事谢他:“郑伯说,这些日子,谢谢你抽空陪聘婷。”
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万三有些不自在。
罗韧问他:“是不是喜欢聘婷?”
一万三答非所问:“你们家瞧得上我吗?”
罗韧把文件封先搁在一边:“不管是我,还是郑伯,都没那个资格替聘婷做主,看她自己的意思。”
一万三笑起来,很是无所谓地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摊开,眼睛看着天花板,顿了顿说:“也谈不上喜欢,就是……跟聘婷在一起自在。你们这些人吧……”
他一个一个数:“小老板娘看我就是个骗子,张叔当我是混饭吃的,曹胖胖呢,虽然跟我称兄道弟,其实我在他眼里也早定型了,富婆就更不用说了,整天想砍我几下……即便是你……”
他看着罗韧:“即便是你,在你眼里,我也好不到哪儿去。那样的出身,一直混,骗吃骗喝,你们家瞧得上我吗?你答得真委婉,其实瞧不上吧?”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抖了根出来,点上,斜叼着,斜着眼看罗韧:“所以你懂了吧,跟聘婷在一起,自在,她不戴那么多层的有色眼镜看我。不过呢,等她好了,估计也就没这个日子了……”
话没说完,路过的张叔气冲冲地拈走他嘴里的烟:“小兔崽子,客人投诉呢,店里不能抽烟,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一万三冲着罗韧耸耸肩,好像在说:“看,我说吧。”
曹严华兴冲冲地过来:“小罗哥,喝点什么?”又说一万三,“三三兄,你要积极一点儿啊,积极了才有奖金,别跟钱过不去啊。”
点完了单,他又兴冲冲地往吧台去了。
罗韧说:“你不觉得,曹胖胖挺励志的吗?”
一万三嗤之以鼻:“他全身只剩几张票子,做梦都在念叨珍珠,励志在哪儿?”
“他想练功,我总以为他是说着玩的,没想到真在坚持。他说不做贼,就真不做,白天在饭馆跑堂,晚上在酒吧打工,我不知道他累不累,至少,精神面貌是好的。”
他拿过那个文件封,不再看一万三,一圈圈解文件封的绕线:“你怪木代看你是骗子,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你做过这样的事,让她抓了个正着,而且你也没想着要改。”
“曹严华也做过贼,可是,你哪次见到木代喊他贼了?一个人过去怎么样,出身怎么样,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还有以后,怎么样做人。你拿着薪水,打着工,大剌剌四仰八叉躺着,抽着烟,张叔凭什么不戴有色眼镜看你?”
“即便是我,想到将来让聘婷跟你交往,也是有顾忌的。”
一万三没吭声,却慢慢在座椅上坐正,稍稍收回脱略的形骸。
罗韧抽出文件封里的纸张。
都是白色画纸,描摹得精细,用别针别好,两份。
第一份,头一张是渔线人偶的拉线场景,第二张是狗和凤凰鸾扣的水影,第三张是仙人指路的脊兽。
第二份,头两张是在五珠村附近的海底看到的兽骨巨画,第二张是那幅女人身陷火场的水影。
罗韧抬起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你用来存放凶简的那间屋子,反正也空着,这些你就贴墙上吧。我总感觉,这事还没完。”
他拿过那两份画纸,翻到水影的那两张,推过来给罗韧看。
“你不觉得奇怪吗?两张水影上都出现了狗,但是我们这一路走来,事情跟狗……完全扯不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