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一趟,神棍在函谷关盘桓了不少日子。
他从来没来过这里,毕竟这儿不符合他一贯的“审美”喜好。在他看来,须得闹鬼的、灵异的、吓死人的地方,才有拜访和钻研的价值。
既然到了函谷关,应该从哪儿入手呢?
未能免俗,买了张灵谷函谷关文化旅游区的景区门票,居然要五十块,好生心痛,好像看到无数香喷喷的肯德基鸡翅扑腾腾飞走。
一圈逛下来,看楼、看题字、看人头,还数次被人嫌弃是要饭的,又几次被景区工作人员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要求查票。
没有发现,没有收获,出来时,在大门口的介绍上又细看简介,什么“1987年重修太初宫”“1992年复建函谷关关楼”,原来是古迹新造,上哪儿去找两千多年前的老子痕迹?
神棍好生郁闷。
托腮苦思冥想时,有两个外地游客从边上经过,两个人大概也是对景区失望,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现在这些景区,看来看去都一样,真是没劲。”
“要我说,想看真东西,一定要躲开这些有名景点和大开发商,要真正深入民间,偏僻的地方才有精华。”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偏、远、边、奇,不正是自己一贯以来的指导方针和路线吗,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神棍兴高采烈,班车转面包车,小皮卡转拖拉机,沿着想象中的老子出函谷关的路线行进,并不怕遇到心怀叵测的打劫者——就他这周身的气势,只要把手机藏好了,打劫者大概都会施舍他两块钱的。
沿途路过不少打着“老子旅游文化”旗号的小村、小户、小门,通常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郁闷之下,在群里发过一条信息:“函谷关不好玩。”
再不好玩,也是“望气竟能知老子,万古惊尘向此空”的千古第一雄关要塞啊。
这一天黄昏时分,神棍从搭的拖拉机上下来,又到一个村子。村子很小,小山头上零零落落十来户,村口的红砖墙上,灰泥粉刷了一行大字:
“老子行停处,文化旅游村。”
应该是县里的宣传部统一搞的,村里人估计压根儿都不知道老子是谁。
神棍爬到山头,远眺了一会儿。
这里应该距离函谷关景区很远了,具体属哪个省辖神棍也懒得去查,就是觉得,这村子位置很妙。
确切地说,是函谷关这一大块地方,位置都耐人寻味。
南依秦岭,北眺黄土坡,隐隐能望见黄河,如果按照大的地势来看,正好位于“大兴安岭—太行山脉和祁连山—秦岭山脉”的交会之处,这一带,现今可能已经不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然而在很久以前,华夏之初,那可是人类文明起源之地,是炎帝、黄帝、九黎一族竞相争夺之所,而现在富庶的长江中段一带,那个时候,还只是帝王家无暇南顾的三苗呢。
脚下的黄土都历史悠长,捧了看,混杂揉捻着无数故事,可惜了,哪家博物馆都不屑挖去收藏。
神棍拍拍手,下山。
半山腰,遇到几个小孩打弹子,大的有十来岁,小的还只穿开裆裤,半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瞄准,前襟、裤腿全是沾带的黄泥,看到神棍过来,都好奇地抬头看他。这村里,大概很少有外人来。
神棍问:“娃娃,你们村有景点吗?”
既然是叫“文化旅游村”,总得有一两个立得起的景点,譬如经过上一个村子时,村民带他看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说是老子出函谷关时,倚着这块石头休息过,这石头从此冬暖夏凉,还硬是热情地让他摸,摸完了朝他收了五块钱。
问完了,觉得自己有点文绉绉的,这群娃娃根本不知道“景点”是什么意思吧,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没想到,那个大孩子居然听懂了,说:“有啊,我们村有八卦观星台。”
神棍震惊了。
居然不是“老子休息处”“老子饮牛处”或者“老子摔跤处”,而是“八卦观星台”这样有文化、有气质的名字!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能带我去看看吗?”
娃娃们很兴奋,簇拥着他往一个方向去,或拽或拉。
下一刻,当八卦观星台出现在面前时,神棍觉得自己像是被扫帚迎面扑了一下,扫帚拿开后,脸上还“扑簌扑簌”往下落灰。
就是一块石头,下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大概面盆大小,倾斜着,周身长满青苔,倾斜的下半部分是下凹的,里头积了浑浊的雨水,有蚊子的幼虫在水面上欢快地划来划去。
这叫八卦观星台?
一个人站上去都嫌局促,歪得架个接地望远镜都嫌不稳,也好意思起这么气势磅礴的名字?
神棍悻悻地跟一群娃娃告别。大孩子叫栓子,跟在他后面喊:“你没车走的,太阳一下山拖拉机就不开了。”
竟让这乌鸦嘴说中了。
神棍在大路口一直等到月亮上了天,唯一经过的交通工具就是一头驴,还是放养的,经过他时,鼻子里喷气,满脸不屑。
他只好又折回山上,也巧,敲开的第一户就是栓子家。
栓子的父母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他和爷爷老栓头。乡下人实在,收了他十块钱,就给他理出铺位,还包饭。
晚饭是南瓜粥和烙饼卷青椒,还挺香,神棍卷了烙饼倚着门乘凉吹风。
篱笆院外的小路上走来个黑影,佝偻着腰,近前看,是个老头,花白头发,背着的手里握了根黄铜烟袋。
老栓头出来打水,跟那人打招呼:“尹二马,又去八卦观星台睡觉啊?”
语气里有几分嘲讽。
尹二马像是不曾察觉,回答:“是。”
然后不紧不慢走远。
神棍心里一动,这尹二马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没见识的乡下农户。
老栓头回过头,跟神棍解释:“那个人,也是有毛病,平时说话做事都正常,就是到了晚上会犯病。”
神棍兴奋了,犯病就表示事情稀奇、不正常,这正对他的口味。
“怎么个犯病法?”
老栓头一边说一边哧哧笑:“他每天晚上,差不多这时候,就去那个什么八卦观星台。说是看星星,其实好多人撞见过,他就是去睡觉,到那儿往地上一躺,躺一会儿,又拍拍屁股爬起来回家,下雨、下雪,从不间断。”他向神棍寻求认同感,“你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这不一定是有病,科学一点的说法叫强迫症,文艺一点的说法叫个人爱好,敷衍一点的说法叫任性。
神棍的心痒痒的,说:“我跟去看看。”
他蹑手蹑脚地跟上。
照明不成问题,山里的月光都比别处来得亮,照在地上,银子似的明晃晃。
很快到了那个所谓的八卦观星台。
老栓头讲得半点儿不差,那个尹二马烟袋往扎衣服的白色裹布腰带里一插,就势躺了下去。严格说来也不是躺,是侧卧,一动不动,跟上床睡觉没两样。
这叫看星星?
不远处的神棍纳闷地学着他的姿势扭头,心想:从这角度,看到死也不会看见星星吧?视线都被那块半截埋在土里的石头给挡住了啊……
慢着……
神棍回过味来,这尹二马,其实是在看石头吧?
正琢磨着,尹二马已经完事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双手往背后一背,又不紧不慢地按原路返回。
觑着他走远,神棍一溜儿小跑,也到八卦观星台,“嗖”地躺倒,按照记忆中的尹二马的位置,挪挪扭扭着侧卧。
那块石头黑魆魆的,像是跟夜色融为一体,但石面上,又有一面亮,像是低角度倾斜放置的一面镜子。
想起来了,这是石头低洼处的那些积水。
神棍眯着眼睛去看。
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这水面虽然小,但是往深处想,也许把整片天都倒映进去了。
这么一想,神棍顿时觉得尹二马这个人很有点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诗情画意,他可能真的在看星星,看星星也未必真的要抬头,低头也可以的。
冷不丁地,水面上泛起一点莹亮。
不是看走了眼或者光反射的那种亮,就是凭空出现,神棍甚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今儿晚上月朗星稀,只有那么隐约可辨的几颗小星星,不可能出现这么清晰投射在水面上的大星星。
神棍屏住呼吸。
第二点亮随即泛起,距离第一点有些距离。
那亮,真的像隐在水里亮度不定的星星,这尹二马,或许真的是在观星。
神棍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什么秘密,一颗心紧张地“怦怦”直跳。
第三点,第四点……第七点。
错次排列,形状像一把……勺子。
北斗七星?
没错,就是北斗七星。
这普通的小村子的一处石洼里积的水,怎么会现出个小北斗的星样来呢?
神棍惊讶极了,又是兴奋又是困惑,他赶紧掏出手机,调到相机模式,对焦。
拍的时候,手还是激动地颤了一下,图像有点糊,但七个亮点勉强可辨。
刚拍完,水面上的影像又有变动,从他的位置来看,最下头的三点和靠上的一点亮度慢慢隐去,变成了暗红颜色,剩下的三点似乎更亮了。
然而这景象也只持续了几秒钟。
水面恢复原来的状态之前竟亮得一片平静,有风吹过,泛起几不可察的涟漪。
神棍从地上坐起来,脑袋上蹭上了好几根草屑。
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这尹二马,还真的是在看星星啊。
天色已经很晚,神棍先回到老栓头家。老栓头还没睡,守着电视机“啪嗒啪嗒”抽烟袋,无比惬意。
神棍问他:“你们村的那个八卦观星台,什么来历啊?”
老栓头说:“谁知道,打小就这么叫了。”他好奇地看着神棍,“你们外乡人,是不是听这名字觉得雅啊?乡里的干部也说这名字起得亮堂,可我听着,跟什么白狗坡、南山坳子是一样的。”
从小听到大,天天听,也分不出什么不同。
“就没人知道来历?”
“尹二马说,有个文化人叫老子,那块石头,是老子撂在那儿的。”
神棍没再问了,他觉得老栓头知道的也有限,更多的线索,大概要落实在这个尹二马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