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晚上,罗韧回到丽江,事先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家里没人。这个时间,郑伯还在凤凰楼忙活,罗韧先去存放凶简的房间。新装修的泥灰味儿还没散去,但已经布置得有模有样了,所有的地图、线索分析都已经挂上了墙,不了解内情的人,不可能知道房中有房。
依照他之前吩咐的,角落里立了个大的落地衣柜,柜门打开,里头挂满了衣服,伸手进去摸索,在最里头的柜板上摸到一个小小的凹槽,用力往边上一掰,柜板就像推拉门似的挪开了。
罗韧弯腰钻进去。
里头的空间狭小,鱼缸被铁架子牢牢固定在边角处,四根凶简悬浮在水中,简言的甲骨文字发出淡淡的荧光,似乎把水都镀亮了。血色的凤凰鸾比之前更长了,环绕着凶简盘旋而上。
罗韧退后两步,凝神去看,心思却并不放在眼前。
前两天,他跟神棍又通过电话,神棍发狠表示自己近期不离开尹家村了,要跟尹二马同吃同住,真诚相交,一定要把他的话给套出来。
“既然他知道点什么,我就得狠狠铆住他,何必舍近求远,没头苍蝇一样乱找呢?人都是感情动物,会被打动的。”
罗韧挺佩服神棍,这事与他无关,这么上心是为什么呢?
细细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其实都颇为被动,开始为了聘婷,后来萌生袖手旁观之意,但凶简总像是跟他们挂了钩,一万三、炎红砂、木代,个个有牵有连,于是每次不得不迎头再上,不知不觉间,居然也四根了。
到了现在,其实是骑虎难下了,不过,经过南田这一次,罗韧心里隐隐有了种想法:凶简这种东西,还是收了的好。
这感觉,有点像之前孤路行车,轮胎被路面斜出的铁刺戳爆,虽然自认倒霉,但他还是会设法把铁刺挖出来扔掉,避免后来人再遭厄运。
罗韧先去凤凰楼。这个时间,餐馆的爆点差不多已经结束,下一轮热闹的,就该是酒吧了。
果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郑伯在柜台里理账,曹严华围着围裙,正收拾清台的桌子。
两人看到他,都愣了一下。
郑伯皱眉:“回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聘婷还好吧?”
“挺好的,请的陪护也是牢靠的人,聘婷蛮喜欢她的。”
他给郑伯看陪护的照片,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微胖,眉眼可亲。
看上去确实靠谱,郑伯略微松了口气,这才想起生意上的事应该跟罗韧交代一下。
“这两天不错,基本到餐点没有空桌子。木代他们午市、晚市都来帮忙,刚才木代和一万三还在,现在回酒吧忙了。”
他又补充道:“你们不在的时候,霍子红那头也经常让伙计来搭手,多亏了她……”
说到这儿,郑伯瞪了罗韧一眼,言下之意是:都像你们甩手大掌柜似的一跑半个月,我这饭馆还开不开了?
罗韧笑着,也不去顶他,这么多年,郑伯的脾气他早就摸得门儿清。
果然,唠叨完了,郑伯的气也消了:“吃了没?”
“没。”
郑伯凶他:“没见你出力,白食倒是吃了不少!”
边上的曹严华闻弦歌而知雅意,赶紧进厨房热了份牛肉炒饭出来,外加一碗骨头汤。
他端上来了也不走,反而就势在对面坐下。
罗韧抬头看他:“有事?”
曹严华很热情:“小罗哥,你别跟我客气,你先吃,吃。”
罗韧心说:“曹胖胖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什么时候跟你客气过?”
他埋头吃饭,笃定了曹严华沉不住气。
果然,曹严华期期艾艾,扭扭捏捏。
“小罗哥,我最近对凶简的事做了一点分析……”
罗韧筷子没停,心里有几分诧异,这曹严华跟神棍真是有几分相似之处,有些时候,都没有理由地执着。
他“嗯”了一声:“你说。”
“按照神先生的说法,我们五个人,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但是为什么是我们五个呢?我想来想去,都不像是随机选中的……”
他掰指头:“第一根,跟你有关,你叔叔还有聘婷都牵涉其中;第二根,跟我三三兄有关,他父母都是因为老蚌出的事;第三根,是红砂的爷爷早年间惹的祸;第四根,大家都懂得……”
罗韧看他:“所以?”
曹严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所以,小罗哥,第五根该轮到我了吧?”
罗韧面无表情地说:“来,曹胖胖,再过来点儿。”
曹严华不蠢,很警惕地往后缩:“干吗?”
缩得还是慢了点,罗韧抬起手就是一筷子,正抽在他脑门上。
“这是什么好事吗?你还翘首以待?”
曹严华“嗷”的一声,捂着脑门痛呼。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问得那么吞吐和艰难,但是……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理呢?五个人,同进同出,你们都有,我没有,就好像经常对一万三生出的那种不合时宜的嫉妒似的,总觉得不自在。
曹严华于是耷拉着脑袋,悻悻地准备起身。
谁知罗韧又叫住他。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普通人,在乡下,就是……农民,没农活的时候,就做点手工活,都是……老实人。”
安稳的职业,不像炎红砂的爷爷那样容易因财起邪心,也不像木代的母亲项思兰那么复杂。
“那最近,没什么异常的事吧?”
曹严华摇头,想了想又说:“倒是有喜事,我二表弟要结婚了。”
罗韧笑起来:“这是好事。”又问,“你不回去参加婚礼吗?”
“我写了信回去,信里还塞了钱。”
这年头,很少有人写信了,而且在信里塞钱,不怕寄丢吗?更何况,乡下地方,人随礼到,人情比钱重要。
罗韧又问了一遍:“不回去参加婚礼?”
曹严华含糊着答了句:“不回去。”
晚上十点来钟时,凤凰楼关门,曹严华和郑伯要去聚散随缘酒吧。这些日子以来,两家的互搭互助几乎成了习惯,凤凰楼每晚歇业之后,郑伯都要去酒吧帮会儿忙,没事的时候,也会跟张叔聊聊天,或是杀盘棋。
罗韧犹豫着要不要一起去。
没想到这一迟疑,就让曹严华揣摩出许多想法来:“小罗哥,你今天回来,见过我小师父没有?你都没跟她讲吗?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真是没完没了,罗韧不想给他嚼舌头的机会:“这就过去。”
酒吧里一如既往地热闹,但木代不在,被张叔支使出去买东西了。
霍子红把罗韧让到角落的位置坐下,说:“这一趟,还没谢谢你呢。”
她似乎开始把罗韧当自己人了,说话时语气亲近很多,又示意一万三上酒。一万三端了杯‘B52轰炸机’上来,近前时“咔嗒”一声打开打火机,先温杯,然后点燃。
冰蓝色的火焰在杯口蹿起,顶上一抹亮红。
一万三有点得意:“这个酒……”
话还没说完,罗韧拿过来,仰头饮尽,嘴唇没碰到杯口,避免烫伤,然后火在嘴里灭掉。
一万三目瞪口呆,然后悻悻地说:“你厉害。”
这种喝法,他自己都没试过,只敢用吸管喝。
霍子红笑了,顿了顿说:“木代现在状态很好,南田的事,她也跟我说了。”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低下去,“真是没想到,那个女人也不是她的母亲。”
罗韧打断她:“当初怎么会想到收养木代?我的意思是,怎么会想到收养一个孩子?”
霍子红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收养木代的时候,距离我家里出事,时间并不是很久,当时就是觉得,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没那么多高尚的理由,她当时也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寂寞的姑娘,想给自己找些亲情和陪伴。
她自嘲地笑:“我自己都没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木代如果是被正常的夫妻家庭收养,也许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罗韧回答:“也许吧,但那样的话,她跟我们,也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他伸手摁了摁太阳穴,觉得有点晕。
也许并不是晕,只是有些烦躁,不想再说话。酒吧里很吵,杯盘的磕碰声就在耳边。
霍子红语气柔和地问:“是不是喝醉了?像你那样一口闷下去,是会上头的……不舒服的话,去木代的房间躺一会儿吧,待会儿她回来,我让她上去看你。”
木代的房间并不是特别隔音,但是底楼那些喧嚣搅嚷,因一层地板的过滤,变得像是遥远的背景音,反而显得这个房间尤其清静。
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听到木代回来,听到门口霍子红低声的交代,还听到木代诧异的声音:“罗韧怎么会喝醉呢?”
她推门进来,脚步放轻,到近前时,低头看他,叫:“罗小刀?”
她的身上带着外出归来的清冽和一点点凉,柔软的头发拂在他脸上,带着一丝丝痒。
大概也是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了,木代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起身出去。
再回来时,电茶壶里装满了水,就着插座插上,然后动作幅度很轻地坐到沙发边。
烧水时的低嗡声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蒸着些许热气,罗韧睁开眼睛,看到她在身边坐着,低头仔细削一个苹果,长长的果皮垂下来,在他的视线里晃啊晃的。
他想起那个视频,嘈杂而又阴暗的环境,只能看到木代的影像,何瑞华的声音突兀而又生硬。
何瑞华对木代说:“我查看了以往多重人格治疗的案例,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比如美国的西比尔,她有十六种人格,经过十一年的精心治疗,融合成了一种新的、第十七种人格。之后治疗停止,她成了纽约著名的艺术家。”
“再譬如著名的赛泽莫尔夫人,《夏娃的三个面孔》就是以她为蓝本撰写的,她前后经历二十二种人格,近五十岁的时候,她开始认识到‘真正的自我’,从那以后她的情况就一直正常。”
“不管是之前的‘小口袋’,还是看似坚强的‘木代二号’,都没法站在全面的、不间断的角度去处理你所有的问题。想正常地在没有异样的眼光下存活下去,你就需要建立起真正强悍的人格。所以之前建议你,脱离以往的关系,在新的环境里完成这个重塑的过程。”
木代笑起来。
“何医生,我也想了很久,性格的突兀转换可能会引起别人的侧目和害怕,像你说的,‘渐变’的效果会更好。我觉得我可以操作得当,毕竟不管是‘小口袋’还是‘木代二号’,都可以和我的主人格相融,而不是相排斥。”
“那找我是为了什么?中间遇到问题了吗?”
木代沉默了一下,烦躁似的舔了一下嘴唇,说:“亲人,或者朋友,我都可以很快接受。但是,面对罗韧的时候,感觉很复杂,因为你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爱他,但是你不确定,能不能‘全部’爱他。”
“如果,我没法爱上罗韧呢?我该怎样去继续这种关系?”
何瑞华的回答是:“我和罗韧接触过,我倒觉得,你为什么不选择跟他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呢?”
木代摇头,一直摇头。
何瑞华追问她:“为什么?”
她还是不回答。
对啊,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罗韧也想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