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鸾所住的屋子靠近山边。屋后一脉流水,四围都是竹林。屋内只有两铺床,一张桌子和几张竹椅。壁上的白灰掉得七零八落了,日光从瓦缝间射下来。祖凤坐在她的脚下,侧耳听着她说:“祖凤啊,我这次跟你到这个地方,要想回家,也办不到的。现在与你立约,若能依我,我就跟着你;若是不能,你就把我杀掉。”祖凤说:“只要你常在我身边,我就没有不依从你的事。”和鸾说:“我从前盼望你往上长进,得着一官半职,替国家争气,就是老爷,在你身上也有这样的盼望。我告诉你,须要等你出头以后,才许入我房里;不然,就别妄想。”祖凤的良心现在受责罚了。和鸾的话,他一点也不敢反抗。只问她说:“要到什么地步才算呢?”和鸾说:“不须多大,只要能带兵就够了。”祖凤连连点头说:“这容易,这容易。我只须换个名字再投军去就有盼望。”
祖凤在那里等机会入伍,但等来等去总等不着。只得先把从前所学的手艺编做些竹器到墟里发卖。他每日所得的钱差可以够二人度用。有一天,他在墟里瞧见庙前贴着一张很大的告示。他进前一瞧,别的字都不认得,只认得“黄得胜……祖凤……逃……捉拿……花红四百元……”他看了,知道是通缉的告示,吓得紧跑回去。一踏进门,和鸾手里拿着一块四寸见方的红布,上面印着一个不像八卦、不像两仪的符号,在那瞧着。一见祖凤回来,就问他说:“这是什么东西?”祖凤说:“你既然搜了出来,我就不能不告诉你。这就是我的腰平。小姐,你要知道我和黄总爷都是洪门的豪杰,我们二人都有这个。这就是入门的凭据。我坐监的时候,黄总爷也是因为同会的缘故才把我保释出来的。”和鸾说:“那么金权也是你们的同党了。”“是的……呀!小姐,事情不好了。老爷的告示已经贴在墟里,要捉拿我和黄总爷哪。这里还是阳江该管的地方,咱们必不能再住在此,不如往东走,到那扶去避一下。那里是新宁(台山)地界,也许稍微安稳一点。”他一面说,一面催和鸾速速地把东西检点好,在那晚上就搬到那扶墟去了。
他们搬到那扶附近一个荒村。围在四面的,不是山,就是树林。二人在那里藏身倒还安静。祖凤改名叫做李猛,每日仍是做些竹器卖钱。他很奉承和鸾,知她嗜好音乐,就做了一管短箫,常在她面前吹着。和鸾承受他的崇敬,也就心满意足,不十分想家啦。
时光易过,他们在那里住着,已经过了两个冬节。那天晚上,祖凤从墟里回来,隔膀下夹着一架琵琶,喜喜欢欢地跳跃进来,对和鸾说:“小姐,我将今天所赚的钱为你买了这个。快弹一弹,瞧它的声音如何。”和鸾说:“呀!我现在哪里有心玩弄这个?许久不弹,手法也生了。你先搁着罢,改天我喜欢弹的时候,再弹给你听。”他把琵琶搁下,说:“也罢。我且告诉你一桩可喜的事情:金权今天到墟里找我,说他要到省城吃粮去。他说现在有一位什么司令要招民军去打北京。有好些兄弟们劝他同行。他也邀我一块儿去。我想我的机会到了。我这次出门,都是为你的缘故,不然,我宁愿在这里做小营生,光景虽苦,倒能时常亲近你。他们明后天就要动身。”和鸾听说打北京,就惊异说:“也许是你听差了罢?北京是皇都,谁敢去打?况且官制里头也没有什么叫做司令的。或者你把东京听做北京罢。”祖凤说:“不差,不差,我听的一定不错。他明明说是革命党起事,要招兵打满洲的。”和鸾说:“呀,原来是革命党造反!前几年,老爷才杀了好几个哪。我劝你别去罢,去了定会把自己的命革掉。”他迫着要履和鸾的约,以为这次是好机会,决不可轻易失掉。不论和鸾应许与否,他心里早有成见。他说:“小姐,你说的虽然有理,但是革命党一起事,或者国家也要招兵来对付,不如让我先上省去瞧瞧,再行定规一下。你以为怎样呢?我想若是不走这一条路,就永无出头之日啦。”和鸾说:“那么,你就去瞧瞧罢。事情如何,总得先回来告诉我。”当下和鸾为他预备些路上应用的东西,第二天就和金权一同上省城去了。
祖凤一去,已有三个月的工夫。和鸾在小屋里独自一人颇觉寂寞。她很信祖凤那副好身手,将来必有出人头地的日于。现时在穷困之中,他能尽力去工作。同在一个屋子住着,对于自己也不敢无礼。反想启祯镇日里只会蹴毽、弄鸟、赌牌、喝酒以及等等虚华的事,实在叫她越发看重祖凤。一想起他的服从、崇敬和求功名的愿望,就减少了好些思家的苦痛。她每日望着祖凤回来报信,望来望去,只是没有消息。闷极的时候,就弹着琵琶来破她的忧愁和寂寞。因为她爱粤讴,所以把从前所学的词曲忘了一大半。她所弹的差不多都是粤调。
无边的黑暗把一切东西埋在里面。和鸾所住房子只有一点豆粒大的灯光。她从屋里蹀出来,瞧瞧四围山林和天空的分别,只在黑色的浓淡。那是摇光从东北渐移到正东,把全座星斗正横在天顶。她信口唱几句歌词,回头把门关好,端坐在一张竹椅上头,好像有所思想的样子。不一会,她走到桌边,把一枝秃笔拿起来,写着:
诸天尽黝暗,
曷有众星朗?林中劳意人,
独坐听山响。山响复何为?
欲惊狮子梦。磨牙嗜虎狼,
永祓腹心痛。
她写完这两首正要往下再写,门外急声叫着:“小姐,我回来了。快来替我开门。”她认得是祖凤的声音,喜欢到了不得,把笔搁下,速速地跑去替他开门。一见祖凤,就问:“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哎呀,你的辫子哪里去了?”祖凤说:“现在都是时兴这个样子。我是从北街来的,所以到得晚一点。我一去,就被编入伍,因此不能立刻回来。我所投的是民军。起先他们说要北伐,后来也没有打仗就赢了。听说北京的皇帝也投降了,现在的皇帝就是大总统,省城的制台和将军也没了,只有一个都督是最大的,他底下属全是武官。这时候要发达是很容易的。小姐,你别再愁我不长进啦。”和鸾说:“这岂不是换了朝代吗?”“可不是。”“那么,你老爷的下落你知道不?”祖凤说:“我没有打听这个,我想还是做他的官罢。”和鸾哭着说:“不一定的。若是换了朝代,我就永无见我父母之日了。纵使他们不遇害,也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祖凤瞧她哭了。忙安慰说:“请不要过于伤心。明天我回到省城再替你打听打听。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何必哭。”他好容易把和鸾劝过来。又谈些别后的话,就各自将息去了。
早晨的日光照着一对久别的人。被朝雾压住的树林里继继续续发出几只蜩螗底声音。和鸾一听这种声音,就要引起她无穷的感慨。她只对祖凤说:“又是一年了。”她的心事早被祖凤看出,就说:“小姐,你又想家了。我见这样,就舍不得让你自己住着,没人服侍。我实在苦了你。”和鸾说:“我并不是为没人服侍而愁,瞧你去那么久,我还是自自然然地过日子就可以知道。只要你能得着一个小差事,我就不愁了。”祖凤说:“我实在不敢辜负小姐的好意。这次回来无非是要瞧瞧你。我只告一礼拜的假,今天又得回去。论理我是不该走得那么快,无奈……”和鸾说:“这倒是不妨。你瞧什么时候应当回去就回去,又何必发愁呢?”祖凤说:“那么,我待一会,就要走啦。”他抬头瞧见那只琵琶挂在墙上,说笑着对和鸾说:“小姐,我许久不听你弹琵琶了。现在请你随便弹一支给我听,好不好?”和鸾也很喜欢地说:“好。我就弹一枝粤讴当做给你送行的歌儿罢。”她抱着乐器,定神想了一定,就唱道:
暂时慨离别,犯不着短叹长嘘,群若嗟叹就唔配称做须眉。
劝君莫因穷困就添愁绪,因为好多古人都系出自寒微。
你睇樊哙当年曾与屠夫为伴侣;和尚为君重有个位老朱。
自古话事啥怕难为,只怕人有志,重任在身,切莫辜负你个堂堂七尺躯。
今日送君说不尽千万语,只愿你时常寄我好音书。
唉!我记住远地烟树,就系君去处。
劝君就动身罢,唔使再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