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和平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结束了《冰与火》。他的脑门亮晶晶地洇满汗粒,一个雄强的创造者的灵魂又退回到现实的世界里。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细节,他几次想转过脸来,但是没有,他的目光仍那样发呆一样地盯着琴键,最终他低着头站起来。没有给观众看他的眼神。我很想看清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但是已不可能。他不能——或者说不敢让人看见他的灵魂,那灵魂和自己和世界搏斗了很久。人都是软弱的。我看到他健壮的身躯在松弛,在一旁的椅子上,他显得很孤独,一种无语的伤感擢住了他。”
对音乐家梁和平的采访居然变成了艰涩又有滋有味的关于宇宙生命的哲学探讨。我没有想到外形一看就是艺术家的狂放不羁的梁和平,如此沉醉对宇宙生命哲学的长期探索,并使宇宙生命探索之路和自己的艺术人生之路形成一种水乳交融的结合,于是梁和平的艺术之路又变成了生命哲学之路。他的音乐、绘画多深刻地印上了生命探索的印迹。
是艺术激发了他走向生命探索之路,还是生命探索激发了他艺术的升华?
梁和平《冰与火》的即兴演奏也许能通过生命的音符,来诠释梁和平的生命 艺术探索之路——
作家、画家老村的《风从哪里来?》写了他与梁和平在郊外的这么一段音乐邂逅——
“梁和平今天穿一件黑衬衣,给人整饰一新的感觉,和我想象中的音乐家的模样稍稍地靠边了一些。终于,梁和平要出场了。他向台子走过去,在钢琴边坐下来,拿起话筒说了一段稍嫌罗嗦的话,不知人们听清没有,只见都稀里糊涂跟着鼓掌。他要即兴演奏作品《冰与火》与《自画像——自由的路》,据说和他个人心灵的成长有关。嘿,这是什么样的音乐呢?竟要在这样的地方,演奏这样的音乐,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真让人替他担心。”
“好在人群竟奇怪地安静了下来。只见他两只手轻轻地放在琴键上,静默中,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和弦音,又一个清晰而冰冷的和弦音,像融化的水滴掉落下来。我不懂音乐,不知这是不是他的意思。但我的感觉,他这是在用感觉向你说话。溪流出现了,一串清澈流利的声音由远而来,飘进你的灵魂。但是很快,不谐和音出现了。不谐和。又一段不谐和。顽强地阻断你靠近他感觉的欲望。就在你刚感觉到不舒服,刚要反感的霎那,一串流畅的音符像山歌那样,从山涧的小路上,自由自在地飘来了。好不痛快啊,一束明丽的阳光越过山脊照过来。蓝天上,飘动着一朵又一朵白生生的云彩。云在舒缓中变幻着。这时候不谐和音又来了,又一组不谐和音。它那样的不安份,那样固执出现着,干扰着你。我突然想到——啊,这是火,是火,灵魂里的鬼火。吞噬灵魂的鬼火。这是梁和平在袒露他心灵的痛苦,不愿承受的痛苦。我看到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无序地挣扎着,像是一个个恶作剧的小魔鬼,在上面蹦跳来、蹦跳去。一边一组微弱的希望刚要上来,但很快被另一边更大的不谐和压制了下去,反反复复,灵魂是脆弱的,但脆弱的灵魂时不时又顽强地迸发出几个不服输的亮音。那亮音在召唤着心灵,去希望,去为希望斗争,然而每一次希望都会招致更大的不和谐,更大的不和谐又会引来更亮一些的亮音。不谐和的魔鬼终于惹怒了,它以更大的不和谐,像榔头一样砸下来,像乌云压城一样扑下来,像铁甲的军队以整齐的步调咚咚地出现了,显示着恶的巨大能量,机械的碾轧声震动着广阔的广场,马路,街道,开过来,开过来,开过来,一个个灵魂惊恐中睁大了眼睛,犹豫中大爆炸还是发生了,炮声隆隆,大火,熊熊大火,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城市的天空,尖叫,愤怒,鲜血,呜咽,静默,尖叫,愤怒,鲜血,呜咽,静默,死寂一样的静默,小魔鬼们又开始了它的舞蹈,把不和谐,把作恶,当作它的快乐。人们似乎再也看不见希望了。看不见了。灵魂已显示出她充分的虚弱,希望似乎也不再发生。死一样的漫长的寂静。但是,这时候,风来了。是的,是风来了。风摇摆着树的枝丫,因为心灵已经感受到一种温暖和清凉的气息,她是一组简单的重复的音阶,轻轻地似有似无的,从心灵上拂过去,这是久违的亮音,她又迸出来了,不谐和很快上来制止,但是这一次亮音似乎不同寻常,她跟随着的是一阵又一阵的风声,单调的风声,但单调中有复杂,旋即便能将不谐和化解。不谐和愤怒了几次,但终没能再翻上来。水声出现了,山谷里终于有了柔漫的歌声,歌声在血的不谐和的记忆里,一面哭泣一面吟唱。她让不和谐看到它是多么的不和谐。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希望的歌声,生命终于打开她欢乐的闸门,大河澎湃而来,荡涤一切。她舞蹈着,走进了更广阔的大海,壮阔而富有节奏,但在这时候空空茫茫之中升起了雾,它似无似有,你想看透它,但是你不能够。灵魂感到迷惘,一种巨大的迷惘。迷惘中,冰冷的音出现了,很亮,尽管不是不和谐,但已经显现出不会和谐的因子。更大的敲击般的冰冷,伴随着不和谐,不和谐又点燃了它魔鬼的火苗,火苗在琴键上代替手指在舞蹈,反反复复,在折磨人的震颤里,灵魂在虚弱的挣扎,不过这时候飘然而来一组柔和的漫板,她来自缥缈的冥空,像上帝的声音,轻轻的,在生与死的痛苦中,终归于无有,似有似无,似无还有……”
“梁和平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结束了《冰与火》。他的脑门亮晶晶地洇满汗粒,一个雄强的创造者的灵魂又退回到现实的世界里。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细节,他几次想转过脸来,但是没有,他的目光仍那样发呆一样地盯着琴键,最终他低着头站起来。没有给观众看他的眼神。我很想看清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但是已不可能。他不能——或者说不敢让人看见他的灵魂,那灵魂和自己和世界搏斗了很久。人都是软弱的。我看到他健壮的身躯在松弛,在一旁的椅子上,他显得很孤独,一种无语的伤感擢住了他。”
“城市彻底休息了,马路空荡而冰冷。我想说出我的感觉,但我又不想说。我怕这会是一个突兀的话题,会惊扰眼前城市寂静的美。于是我只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我看到了一个天才,他深藏在平俗之中,或者说他甚至害怕自己是天才,因为现实中被人们认可的那些天才距离天才是那样的遥远,所以他宁愿平俗些,以区别于被称之为某某家的那些人。他害怕那样,那样会距离上帝太远。尽管在日常的平俗中,他以心灵突然而来的风——在人群中掀起一层层的涟漪。他不需要人们常说的体面啊、机灵啊那些东西;甚至不需要所谓的聪明智慧,而要的就是一颗心,一颗生动的心;以一颗心直接和上帝交流,然后听凭一个更大的自然之神的调遣;然后形成他生命的音乐。”
梁和平在《冰与火》里到底要表达什么?
在一个没有火的冰的世界里……在一个没有冰的火的世界里……在一个冰与火的世界里……水获得了自由。
主宰人精神生活的从来都是两个世界。一个是理性世界,一个是感性世界。它们是矛盾的,却又是互依互存的。谁强,谁弱?决定了人的命运,又准确地折射出不同时代和不同人物的精神风貌。一段《冰与火》表达了人的理性和感性之间的矛盾、纠葛和融合。
那他的《自画像——自由的路》呢?
路是自由的,人是自由的,心是不自由的;
心是自由的,人是自由的,路是不自由的;
心指引了路,路锁住了心,自由哪去了?
梁和平在2002年12月16日晚,北京CD爵士俱乐部所举办的爵士音乐周最后的一天里,在爵士音乐家刘元先生的邀请和安排下,再次做了一场钢琴即兴演奏音乐会。演奏《冰与火》和《自画像——自由的路》时,他讲了一段自己许多年前曾做过的梦——
“梦中,我来到了一个艺术沙龙。形形色色的艺术家都云集在这里。他们门派有别,风格各异。有喜欢古典的,有喜欢现代的。开始,他们还能彬彬有理地点头寒暄,但没有多久,他们就争执起来,各自表达自己的观点,谁也不服谁,吵的真是昏天黑地。我一下子被这个场面搞蒙了。到底谁对谁错?我被惊醒了。醒来之后,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声音:人是自由的,今天你可能喜欢这个,明天你又可能会喜欢那个,一切都很自然,不要为难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梁和平的人生之路、艺术之路、生命探索之路正是这样随着心而走一路地走来。回顾他所走过的音乐之旅,从中国民族音乐到西方古典及现代音乐,什么先锋音乐、流行音乐、摇滚音乐、爵士音乐、世界音乐等等,他都主动地接受,从不去排斥任何新的、好的音乐。而他所即兴演奏的这段《自画像——“自由的路”》也正是表明这一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