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在十三岁时进入特坎伯雷国王公学就读。该校素来以其悠久的校史而自豪,这是诺曼人征服英格兰前就已成立的一所修道院学校,彼时由奥古斯丁修士教授基础的课程。而就如其他修道院学校一样,在修道院遭到摧毁后,由亨利八世指派的臣子重新命名为国王公学。从此以后,学校遵行朴实的办学理念,针对肯特郡当地士绅与专业人士子女的需求,提供适当的教育。国王公学的毕业生中,部分是誉满天下的文学巨擘,其中一位诗人才气纵横,文学成就仅次于莎士比亚,另一位则成了散文作家,其人生观深深影响了菲利普这一代人;该校还出了几位声名显赫的律师,只是名气大的律师并不罕见,另外也不乏出类拔萃的军人。不过,这所国王公学在与修道制度脱钩的三个世纪以来,主要仍是替教会培养神职人员,诸如主教、教长、法政牧师等,尤其是乡村地区的牧师。某些在校生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也都是国王公学校友,也都担任特坎伯雷的教区长,他们当初入学时就决定要领受圣职了。尽管如此,部分迹象显示,即使是这种代代相传的家庭也正在发生改变:有些男孩开始把在家中听到的话带回学校,说现在的教会已不如以往。倒不是说教会收入欠佳,而是教会内部成员的组成已发生质变。据几名男孩所说,某些助理牧师的父亲就是生意人。他们宁愿大老远到殖民地(当时,凡是在英国本地找不到工作的人,殖民地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也不想在出身卑微的小伙子手下当助理牧师。无论是在国王公学,还是在布莱克斯泰勃的牧师住宅,所谓生意人就是指没有田产的倒霉人(坐拥田产的士绅与一般的地主之间仍有细微的差异),或者士绅认可的四大行业[11]以外的人。在国王公学的学生里,约有一百五十名学生的父亲是当地士绅或常驻军团的军官,而那些生意人的小孩,则被迫承受地位低下所带来的屈辱。
公学里的老师多半无法接纳现代教育思潮,偶尔在《泰晤士报》或《卫报》读到相关报道都嗤之以鼻,他们殷切期盼国王公学坚持古老的教学传统。他们一丝不苟地教授着那些已死的语言,导致孩子日后想到荷马或维吉尔,就油然生起厌倦之感。虽然在休息室用餐时,一两个不怕得罪人的教职员声称,数学越来越重要,多数人却依旧觉得其不如古典学科,难登大雅之堂。学校也没开设德文课或化学课,法文课又只有级任老师在教,只是他们通常更善于管理班级秩序,满腹的文法知识不输法国人,因此,即使只能靠略懂英文的侍者才能在布洛涅的餐厅喝到咖啡,似乎也无关紧要了。地理课主要是教学生画地图,这件事倒很对孩子的胃口,尤其是学到拥有众多山岳的国家时,他们就能尽情消磨课堂时间,画出诸如南美安第斯山、意大利亚平宁山等山脉。所有老师不是牛津就是剑桥的毕业生,他们都是未婚的神职人员。倘若他们想要结婚,只能任由座堂议会安排,接受收入较为微薄的职位。但多年来,没有人愿意离开特坎伯雷的文人雅士圈子(在笃信宗教的氛围之外,骑兵驻扎增添了当地尚武的风气),去过乡下教区的单调生活。这些老师如今都已步入中年。
至于国王公学校长则按规定必须结婚,并处理校务直到垂垂老矣为止。校长届龄退休时,所得到的退休金是副校长无法比拟的,此外还会获颁荣誉法政牧师的职位。
但菲利普进入国王公学的前一年,情势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当时,佛雷明博士已经当了二十五年的校长,众人都看得出来他耳背得严重,无法再继续为上帝效劳和增光。后来当城市郊区有个牧师的空缺,年薪六百英镑,议会便主动问他有无兴趣接任,借此暗示他该退休了。他有了这份优渥的俸禄,就可以舒适无虞地养病。本来有两三位助理牧师引颈企盼能获得此缺,这下只能向妻子大吐苦水,说这个教区明明需要由年轻力壮、活力充沛的牧师掌管,如今却交给了年迈体弱的老家伙,他不但毫不熟悉教区事务,更有中饱私囊的记录,根本是丑事一桩。可是未受俸的教士再怎么埋怨碎嘴,也传不到座堂议会大佬的耳里。至于教区居民,由于他们完全没有发言权可言,也就没人会征询他们的意见。卫理宗和浸信会则各自在乡村有小教堂。
佛雷明校长卸任之后,自然需要找人接任。依据国王公学的传统,校长一职不会直接由原校同人递补。全体教职员一致同意,推荐预备学校校长沃森先生出任。严格来说,他不算是公学的教师,但他已与众人共事了二十年,不用担心他会成为眼中钉。但座堂议会属意的人选却是让人始料未及的:他们挑选了一个叫伯金斯的人。起初,没人知道这位仁兄是谁,对此名也无好感。正当多数人仍处于震惊之中时,有人恍然大悟,这位伯金斯先生是布料商伯金斯的儿子。佛雷明校长在餐会前,向全体教师宣布了这则消息,神情也透露出他内心的错愕。所有留下来吃饭的人,几乎都一声不吭地用餐,毫未提及新校长一事,等到仆人都离开后,才开始议论纷纷。在场的那些老师的名字并不重要,但接连几届的学生都知道他们的绰号,分别是“叹气佬”“柏油叔”“眯眼哥”“大老粗”和“小个子”。
这些老师都认识汤姆·伯金斯。首先,伯金斯并非出身士绅世家。对于他以前的模样,他们仍记忆犹新。他的个子瘦小,皮肤黝黑,顶着凌乱的黑发,还有双圆滚的大眼,活像个吉卜赛小孩。当初他是就读国王公学,获得了最高额的奖学金,在学期间无须花费半毛钱。当然,他的成绩确实优异。每年的颁奖典礼上,他双手总是捧满了奖项,俨然国王公学的活招牌。他们还回想起辛酸的往事,当时教师们都生怕伯金斯会获得其他大型公学的奖学金,然后就此离他们而去。佛雷明校长甚至登门拜访他父亲的布料店——他们仍记得店名叫“伯金斯—库伯”,位于圣凯瑟琳街——表示希望汤姆在进入牛津大学前,可以一直在国王公学就读。该校是布料店数一数二的老主顾,伯金斯先生自然乐意并拍着胸脯保证。于是,汤姆·伯金斯继续在学业上大放异彩,就佛雷明校长的记忆所及,他是古典文学底子最深厚的学生,毕业时获得了该校最高额的奖学金,还获得了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提供的另一笔奖学金,就此开始多彩多姿的学术生涯。校刊记载了他每年所获得的各项殊荣;他在两门学科双双称霸时,佛雷明校长还亲自在校刊扉页题下颂词。所有人肯定汤姆杰出的成就时,莫不感到弥足珍贵,因为“伯金斯—库伯”布料店的经营每况愈下:库伯酗酒严重,就在汤姆·伯金斯取得学位前,两位布料商合伙人申请破产。
后来,汤姆·伯金斯顺利领受圣职,正式当起牧师,可谓名副其实。他先后在惠灵顿公学与拉格比公学担任副校长。
然而,肯定他在其他学校的成就与接受他的领导是两码子事。“柏油叔”以前动不动就要他罚写,“大老粗”赏过他好几记耳光,他们无法想象议会竟会铸下此等大错。大家想必没忘记他是破产布料商的儿子,库伯酗酒的毛病也只会更令他蒙羞。教长大力支持自己提名的候选人这不难理解,他八成会邀请汤姆出席餐会。但原本怡人的小餐会多了汤姆·伯金斯这位座上宾,是否还能保持原来的气氛?又该怎么向军团总部交代?教长别想指望军官和士绅会接纳伯金斯,这只会对学校造成莫大的伤害。家长势必会不满,届时出现退学潮也无须意外,况且到时还要称呼他为伯金斯校长!这些老师想集体递交辞呈以表抗议,但又担心高层会不当一回事地接受,只好就此作罢。
“看样子,唯一的办法只有适应改变了。”“叹气佬”说道。他担任中五年级的老师已有二十五年,拙劣的教学能力无人能比。
他们见到新任校长时,并未就此放下心来。佛雷明先生邀请他们在午宴上与伯金斯先生会面。伯金斯现在已经三十二岁,身材高瘦,但依旧不修边幅,跟老师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他那身衣服破旧又做工粗糙,穿起来邋里邋遢;他的头发依然又黑又长,显然从没学会怎么梳理;每动一下,头发就滑落到额头,他便会迅速用手拨开头发。另外,他的络腮胡则几乎要长到颧骨上了。他跟以前的老师聊起天来轻松自在,仿佛一两个星期前才道别,看起来是场相见欢。对于校长一职,他似乎不觉得生疏;对于别人称他为伯金斯校长,他也不认为有半点奇怪。
伯金斯向他们道别时,其中一位老师随口提到,离搭火车的时间还早得很。
“我想要四处逛逛,顺便看看以前那家店。”他开朗地回答。
语毕,在场的人明显感到尴尬,莫不纳闷他未免太过迟钝。更糟的是,佛雷明先生没听清楚,他妻子拉开嗓门在他耳边喊:“他想要四处逛逛,顺便看看他爸以前开的布料店。”
唯有汤姆·伯金斯自己未能察觉众人的羞愧,还转头向佛雷明太太说:“请问您知道现在那家店是谁的吗?”
她顿时答不出来,内心火冒三丈。
“换了家布料商,”她语带怒气,“是个叫葛罗夫的人,我们现在都不去那里买布了。”
“不知道他肯不肯让我进去看看。”
“如果你表明身份,他应该会愿意吧。”
当天晚餐结束后,休息室方有人提起憋了许久的话题。“叹气佬”率先发问:“那个,大家觉得我们的新老板如何?”他们回想起午餐的交谈,但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独白;伯金斯说得口若悬河、语速飞快,他用词浅白但嗓音浑厚洪亮,张嘴笑时露出两排皓齿,笑声既短促又奇特。在场的教师听他说话都听得辛苦,因为他常随心所欲地转换话题,他们不见得能理解前后的关联。他谈到了教学法,这原本再自然不过,没想到触及德国当代理论,他们连听都没听过,只能焦虑地被动接受;他还聊到古典文学,说自己去过希腊;接着又论述起考古学,说曾花整个冬天挖化石。他们不明白,这对于教学生通过考试有何帮助。接着他聊到了政治,竟把英国保守党领袖毕肯斯菲尔德勋爵跟古雅典人物亚希比德两相比较,听起来实在诡异。他还提起自由党领袖格莱斯顿先生与地方自治,这些教师才惊觉原来伯金斯是自由党的,顿时心上有如压了块大石头。他继续谈到德国哲学与法国小说。在这些教师看来,一个人的兴趣如此广泛多元,做起学问来想必没有什么深度。
最后是“眯眼哥”总结了众人的看法,并用铿锵有力的一句话作结。“眯眼哥”是公学中三年级[12]的老师,他生性软弱,眼皮总是睁不开的样子,长得特别高但力气不大,动作迟缓又懒散,总是给人疲倦不堪的印象,他的绰号可谓取得一针见血。
“他实在是热情洋溢。”“眯眼哥”说道。
所谓热情,实指缺乏教养,也不符合君子风范,令人联想到救世军吹响号角、敲锣打鼓的场面。热情代表变动,想到美好的旧有风俗岌岌可危,他们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根本不敢期盼未来的日子。
沉默半晌,才有人开口:“他那副德行,比以前更像吉卜赛人了。”
“我实在很好奇,教长和议会推选他的时候,知不知道他是个极端分子。”另一人没好气地说道。
他们内心焦虑万分,一时说不出话,对话戛然而止。
一周后是年度颁奖典礼,“柏油叔”和“叹气佬”一起前往会堂参加。说话向来刻薄的“柏油叔”对“叹气佬”说:“唉,我们参加够多届颁奖典礼了,对吧?真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叹气佬”哭丧着脸,比平时更忧郁了:“如果有机会大发一笔,我啥时候退休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