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的作文成绩就不好,长大了对写文章也没信心。倒是画画一直被夸奖,后来拍照也得了些掌声。我对图像的掌握能力远胜过文字,这跟我的成长背景与环境有关。祖父是镇上有名的细雕木作师傅,在我还不会走路,于木料刨花堆里爬的时候,日日所见的就是神案上的龙凤木雕、考究家具上的花卉禽鸟。长大些,堂兄弟们在玩捉迷藏、官兵捉强盗时,我最爱的却是用砖头、木炭在晒谷埕画东画西,让大人十分头痛。
上了学,有了笔,课本、作业簿的空白处都是我的涂鸦。爸爸妈妈一看就摇头,认为我不好好念书,只会鬼画符。如果说,我的画画爱好曾受过什么鼓励的话,那就是每当家人生病久久不好,必须举行去邪、路祭时,就会由我负责用冥纸为扎好的稻草人画张脸。大人小孩都说:“阿钉仔画得好像啊!”
我所看到的世界充满线条、比例、秩序、构图,却找不到形容它们的词句;没想到这个毛病竟成为我日后的写作风格。对我来说,大多数的表达方法似乎不太适用,总觉得那不是我所见到的,也不是我想传达的重点。对于不同事物之间的关系我一向特别敏感,对同一件东西在不同时间的存在状态我总是特别感兴趣,但在意的焦点往往说得不够清楚,让别人觉得我叙述事情太跳跃;这是我的缺点。可是,我有办法抓住稍纵即逝的一线灵光,当我把这个长处与摄影结合为图文书时,竟引起我没有料到的热烈回响。
这本书以文为重,图反而为副,在某个方面来说,可说是我众多出版物中的第一本随笔集。会把书取名为《想见 看见 听见》,是因为我特别注重“见”。我认为那不只是视觉,而是一种触感。它是具体的,会反弹、有温度、有形状、有量体,是一种几乎等于烙印的存在。若是“想”、“看”、“听”而没有“见”,就等于生命不曾与外在有过接触。真正的“见”来自生活本身,而不是阅读他人的经验。我的文章若是有一点点特别,大概就是因为文字与生活共频率;因此我将这本书的二十二篇文章分成这样三辑。
书中文章最早的一篇写于一九八五年,最近的一篇刚脱稿。让我感激的对象很多:台湾的《联合报》副刊及《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几乎每次收到稿子都会以我不敢妄想的慷慨篇幅刊登;台湾九歌出版社好几次把我的文章选入年度最佳散文选。大陆的《生活》月刊更是不但跟我邀稿,还将我拉入编辑顾问团,一有合适题材就催促我写稿;近年来写的一些稿子都是在这本令人尊敬的刊物首发。其他文章多半是当年开摄影展时赶出来的,事隔三十年重看,有点脸红,幸好内人袁瑶瑶帮我精简润饰。我还要特别向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陈飞雪女士致谢,因为她完全尊重我在本书结构与配图上的决定。
感恩大家!
阮义忠于台北
二〇一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