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一生找书乐趣
中国图书馆学会昨日上午十时在中央图书馆礼堂举行第七届年会,邀请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发表演讲,题为《找书的快乐》。胡院长在四周堆满书籍的礼堂“书城”内,漫谈一生找书的乐趣。他说:“我不是藏书家,只是一个爱读书、能用书的书生,买书必须先买工具书,再买本行书。换一行,就得另买一种书。今年我六十九岁了,还不知道自己本行到底是哪一门,是中国哲学史?还是中国思想史?抑或是中国文学史?或是中国小说史?《水经注》?中国佛教思想史?中国禅宗史?我所谓的“本行”,其实就是我的兴趣,兴趣愈多就愈不能不收书了。十一年前我离开北平时,已有一百箱书,约计一二万册。离北平前几小时,我暗想自己非藏书家,但却是用书家。收集了这么多书,舍弃太可惜,带走,坐飞机又带不了。结果只带了些笔记,并在那一二万册书中,挑选了一部书,作为对这一二万册书的纪念。这一部书就是残本的《红楼梦》,四本只有十六回。这四本《红楼梦》可说是世界上最老的抄本。收集了几十年书,到末了只带了四本,等于当兵的缴了械,我也变成了个没有棍子、没有猴子的变把戏的叫花子。
这十一年来,又蒙朋友送了我很多书,加上历年自己新买的书,又把我现在住的地方堆满了,但都是些不相干的书,自己本行的书一本也没有,还需要依靠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图书馆及别的若干图书馆来过日子。
找不到书也有苦处
我这个用书的旧书生,一生找书的快乐固然有,但找不到书的苦处我也尝到过。我在民国九年写《〈水浒传〉考证》的时候,可怜得很,参考的材料只有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征四寇》及《水浒后传》,至于《水浒传》的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一百廿回本、一百廿四回本,都没有看见过。等我的《〈水浒传〉考证》问世的时候,日本才发现了《水浒》的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及一百廿回本。同时我自己也找到了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廿四回本。做考据工作,没有书是很可怜的。考证《红楼梦》的时候,大家知道的材料很多,普通所看到的《红楼梦》都是一百廿回本。这种一百廿回本并非真的《红楼梦》。曹雪芹四十多岁死去时,只写到八十回,后来由陈伟元、高鹗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完成了后四十回。乾隆五十六年的活字版排出了一百廿回的初版本,书前有程、高二人的序文说:“世人都想看到《红楼梦》的全本,前八十回中黛玉未死,宝玉未娶,大家极想知道这本书的结局如何?但却无人找到全本的《红楼梦》。近因程、高二人在一卖糖摊子上发现有一大卷旧书,细看之下,竟是世人遍寻无着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因此特加校订,与前八十回一并刊出。”可是天下这样巧的事很少,所以我猜想序文中的说法不可靠。
考证《红楼梦》提二问题
三十年前我考证《红楼梦》时,曾经提出两个问题,是研究红学的人值得研究的:一是《红楼梦》的作者是谁?作者是怎样一个人?他的家世如何?家世传记有没有可考的资料?曹雪芹所写的那些繁华世界是有根据的吗?还是关着门自己胡诌乱说?二是《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是八十回?还是一百廿回?后四十回哪里来的?那时候有七八种红学的考证,俞平伯、顾颉刚都帮我找过材料。找到了乾隆五十七年的程乙本,乾隆五十六年的程甲本及其他许多材料,知道曹雪芹家为江南的织造世职,专为皇室纺织绸缎,供给宫内帝后、妃嫔及太子、王孙等穿戴,或者供皇帝赏赐臣下。后来在清理故宫时,从康熙皇帝一秘密抽屉内发现若干文件,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等于皇帝派出的特务,负责察看民心、年成,或是退休丞相的态度,由此可知曹家为阔绰大户。《红楼梦》中有一段,说到王熙凤和李嬷嬷谈皇帝南巡,下榻贾家,可知是真的事实。以后我又找到杨钟羲的《雪桥诗话》及《八旗文经》,以及有关爱新觉罗宗室敦诚、敦敏的记载,知道曹雪芹名沾,号雪芹,是曹寅的孙子,接着又找到了《八旗人诗钞》、《熙朝雅颂集》,找到敦诚、敦敏兄弟赠送曹雪芹的诗,又找到敦诚的《四松堂集》,是一本清抄未删底本,其中有挽曹雪芹的诗,内有“四十年华付杳冥”句,下款的年月日为甲申,就是乾隆甲申廿九年,也就是西历一七六四年。由这里可以知道曹雪芹去世的年代为甲申年。
搜寻资料应无境界
民国十六年我自欧美返国住在上海,曾有人写信告诉我,要卖一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给我,那时我以为自己的资料已经很多,未加理会。不久以后和徐志摩在上海办新月书店,那人又将书送来给我看,原来是甲戌年手抄再评本,虽然只有十六回,但却包括了很多重要史料。里面有:“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甲午年八月泪笔”的句子。又有“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诗句,由此可知,曹雪芹死于乾隆廿七年冬,即西历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脂砚斋则可能是曹雪芹的太太或朋友。自从民国十七年二月我发表了《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之后,大家才注意到《脂砚斋评本石头记》。
胡适博士接着又谈他寻找《儒林外史》的材料。他说《儒林外史》是部骂当时教育制度的书,批评政治制度中的科举制度。在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中包括有赋一卷(四篇)、诗二卷(一三一首)、词一卷(四七首)。一百年前我国的大诗人金和,在跋《儒林外史》上说他收有《文木山房集》,有文五卷、诗七卷。可是一般人都说没有刻本,我不相信,便托人在北京的书店找,找了好几年没有结果,到民国七年才在带经堂书店找到了。我用这本集子参考安徽《全椒县志》,写成了一本一万八千字的《吴敬梓年谱》,中国小说家的传记资料,没有一个能比这更多的,民国十四年我把这本书排印问世。
有计划的找书经过
胡适继谈到他有计划的找书经过。他以寻找佛教禅宗历史上重要人物神会和尚为例。他说:我从《宋高僧传》的慧能传和神会传里发现神会和尚的重要,当时便作了个大胆的假设,猜想有关神会和尚的资料只有在日本和敦煌两地可以发现。因为唐朝时,日本派人来华留学的很多,一定带回去不少史料,以后果然在日本找到宗密的《圆觉大疏钞》和《禅源诸诠集》,另外又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以及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发现数卷神会的资料。知道神会和尚是湖北襄阳人,到洛阳、长安传布大乘佛法,并指陈当时的两京法主三帝国师非禅宗嫡传,远在广东的六祖慧能才是真正禅宗一脉相传下来的。但神会的这些指陈不为当时政府所取信,反而贬走神会。刚好那时发生安史之乱,唐玄宗远避四川,肃宗召郭子仪平乱,此时国家财政贫乏,军队饷银只好用度牒代替,因此要有一位高僧宣扬佛法,令人乐于接受度牒。神会和尚就担任了这项推行度牒的任务。郭子仪收复两京(洛阳、长安),军饷的来源,不得不归功神会。乱平后,肃宗迎请神会入宫奉养,并且尊神会为禅宗七祖。所以神会是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创作者,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永久的影响。我的《神会和尚全集》,将可于明年出版。
胡博士最后指出:根据我个人几十年找书的经验,发现我们过去的藏书范围是偏狭的,过去收书的目标集于收藏古董、小说之类决不在藏书之列。但我们必须了解,真正收书的态度,是要无所不收的。
中国教育史的材料 ①
应多利用小说记载
他对中国教育学会等六个学术团体发表的专题讲演,题为《中国教育史的材料》。他说:多少年来,一直希望促请大家对教育材料的注意。教育史包括教育思想史和教育制度史。关于教育制度史,死的材料是《三通》、《九通》、《十通》,而活的材料,应该是那一时代活生生的师生生活的动态。胡氏主张,与其在《三通》、《九通》、《十通》中找材料,不如在诸小说或杂记中,去找足以反映当时时代状态的活材料。
他介绍吴敬梓所写的《儒林外史》,以及蒲留仙所写的《醒世姻缘》二部旧小说,是找中国教育史活材料的好书。《儒林外史》从头至尾,都是写当时的教育。《醒世姻缘》,这部用一百万字写一个怕太太故事的巨着,在其廿六回、卅三回、卅四回、卅五回中,写“太保学生”狄希陈老师的情态,写教师清苦生活的牢骚,写南方、北方教育风气的不同等等,都是反映三百年前教育史的活材料。
胡氏说,廿三年前,一九三六年,他代表北大参加美国哈佛大学的三百周年纪念,当时全世界各主要大学都有代表应邀参加。集会前一天,哈大校长盛会招待,入席时依各校创办年份依序进场,共有六百多人,胡氏排在五百九十几位,差不多排到最后了。北大创办于一八九八年,是世界各主要大学的小弟弟。翌日纪念会中,胡氏为六个应邀致词的来宾之一。他说,如果以中国古代创办大学的年份算,最早的太学创办于汉武帝时代,为公元前一二四年,迄今二千多年,那么中国的大学代表,不但要排行第一,而且是超级的第一。引起各国代表哄堂大笑。
胡氏昨日在讲演中说,中国古代大学的教育史,也是需要在杂记书里去找活材料。他说,汉朝的太学,最早有五个教授(太学博士),学生五十人,到西汉末年,王莽特别注重扩展太学,时学生增至一万人。廿多年后,东汉的太学,人数达到三万多人。这时的太学生,思想是自由的,他们代表智识阶级,干涉及批评政治,例如汉光武帝时革命分子,都是当时的太学生,他们编成有关的口号,进行宣传。
到宋朝,太学生的生活情形,在一部杂记书里二句诗中,可充分反映。诗曰:“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这是说太学生的生活,有如苦行僧一样清苦,但他们在政治上的地位,却有如没有官衔的御史(监察员)。
至于明清朝代,有钱人花二百两银子捐监生,应是太学制度腐败没落的一面。
胡氏在讲演中,又指出《论语》,孔子与学生的问答,一百多条师生问答语录,也都是教育史的好材料。
胡氏最后谈到中国古时的书院,从朱子在庐山时的白鹿洞书院,说到近三百年来清朝所办的书院。胡氏以其父亲胡铁花在同治六年考进上海龙门书院后,数年中对书院生活的记载为例,说明当时书院教育是严格的,譬如在日〔用〕的记事簿上,印有宋代思想家张载的“学者先要会疑,要能于无疑处有疑,方有进步”之格言,可见当时的教育思想已有相当进步。
胡氏说党国元老吴稚晖、钮永建等,都是在清代江阴的南菁书院毕业。南菁是一个了不起的学院,但当时教学方法,师生生活情形,现已不得其详。所以他最近曾一再促请硕果仅存的钮永建先生写传记,为教育史留材料。同时也是胡氏昨日对六个学术团体会员讲演时,希望他们写传记,以为后人留材料的理由。
四八,十二,廿八 ①
南 港②
康 华
午夜不能成寐,有怀胡适之先生。
你静悄悄地躲在南港,
不知这几天是何模样,
莫非还在东找西翻,
为了那个一百二十岁的和尚?
听说你最近有过去处,
又在埋头搞那《水经注》。
为何不踏上新的征途,
尽走偏僻的老路?
自然这一切却也难怪,
这是你的兴趣所在。
何况一字一句校勘出来,
其乐有甚于掘得一堆金块。
并且你也有很多的道理,
更可举出很多的事例。
总之何足惊奇,
这便是科学的方法和精神所寄。
不过这究竟是个太空时代,
人家已经射了一个司普尼克。
希望你领着我们赶上前来,
在这一方面作几个大胆的假设!
我午夜枕上思前想后,
牵挂着南港的气候。
当心西伯利亚和隔海的寒流,
会向我们这边渗透!
四十八年十二月十九日
这位“康华”先生不知是谁?这首诗很明白流畅,很可读。
今晚上听见一位朋友说,这首诗是《中央日报》社的社长胡健中先生写的。
四八,十二,廿八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