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不理解,我曾向习小羊问起过他妈挨他爸打时为什么不哭的问题,他的回答是:他爸不准她妈哭,哭了就会打得更狠。他还说出了一个情况:他爸在晚上打他妈时还要脱光了他妈的衣服打,他爸自己也要把衣服脱光,扇他妈的耳光,抡起皮带抽他妈的身子,然后爬到他妈的身上去,啊啊啊地使劲压……如此一来,他爸就高兴了——习小羊这段触目惊心的描述后来一直在我的记忆中储存着,到时候忽然明白过来,当时的反应是恶心欲吐!
忽然有一天,习小羊神色严峻地跑来告诉我说:因为他跟我玩了好了,刘虎子就不高兴了,放出话来说他是“叛徒”,并准备将他“开除出革命队伍”。习小羊说完之后脸色都变了,这个情况看起来要比他爸揍他都令他感到恐惧,从我家离开之后,他赶紧踮踮儿地去找刘虎子——这小子确实有颗“军师”的脑袋,马上想出了一个既不弃我而去又不被刘虎子“开除”的点子来:那就是说服刘虎子“收编”我,并列举出我存在的价值——就是有一大堆好玩的玩具。刘虎子听此建议之后的表态是:可以,但我必须当众从他的裤裆底下钻过去。
四岁的我自然不晓得这世上还有什么“胯下之辱”的典故(刘虎子肯定也不懂),我准备接受刘虎子同志领导的这支“革命队伍”的“收编”,在习小羊转告我之后我就做好了钻人裤裆的准备:钻就钻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比孤立和孤独更可怕了的!
这个钻人裤裆的“收编仪式”是在家属大院那个露天公厕前的一个沙堆上进行的。
院子里头所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来了,一数将近十个。
由习小羊担当主持人一类的角色。
刘虎子大模大样地撇开两腿,等着我钻。
习小羊招呼我跪下来,双手前伸,支在地上,做出狗一样的姿势。
围观的孩子发出了一阵讪笑。
习小羊指示我向前去,我也就向前去。
当我的头终于钻进了刘虎子的裆的时候,我嗅到了一股浓重的尿臊气——就像我头上的天空快要下尿了……
这种气味让我很不愉快!
我想尽早结束,就想继续朝前钻,却发现钻不动了,这个坏小子用双腿使劲夹住了我的脖子。
“诶!钻呀!钻呀!”他在上面说,“小狗娃,你倒是给我钻呀!”
我想钻但却钻不动,我的细脖子已经被他夹得生疼。
那些孩子哈哈哈地笑成了一片。
“虎……虎子,你让人家索索好好钻嘛,再一下就钻过去了……”我听见习小羊在劝刘虎子。
“滚蛋!滚一边去,你狗日到底站在谁一边?!”刘虎子在斥责习小羊。
我又闻到那股子令人窒息的尿臊气了!这让我忽然变得十分的不耐烦,索性使出全身力气,猛然站了起来——这刘虎子也就被顶了起来,顶在半空中,然后摔在沙堆上,他完全没有想到,所以有点发傻,过了好半天才冲我说出一句话: “你……你狗日不想活咧……得是?!”
“贼你妈!”由于跟习小羊玩了一段时间,我用本地话骂人已经比先前地道多了。
骂完之后我便扬长而去了,独自穿过大院,回到了自个儿家。
不要小看此举,令我在院子里的孩子中声威大振!
也许祖母说得没错——打小在成都时我就是个玩斗鸡的角色,还是有那么点儿斗鸡本色。
这个夏天——这个占有我生命中最初记忆的1970年的夏天,我是和习小羊一起玩过去的。到了后来,已经有好几个原来跟着刘虎子的孩子“叛变”到这边来,加入了我们的玩耍。经过这个夏天,我最大的改变是在口音上,可以这样说:为了生存和发展的需要,我已经彻底背叛了自己的原乡音,从原先的“四川球子”蜕变成一个西安娃了。
面对我的蜕变,祖母很不适应似的,每次我对她讲西安话的时候,她都以满含困惑的怪眼神望着我,她还不适应我老实呆在家中的时间正在变少——我的世界正在一天天变大的事实。秋天到来的时候,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烦恼。
老人觉少,总是起得很早,每天早上,当我起来的时候,祖母都会把早饭做好。这天也不例外,起床后我坐在外屋的小桌前吃早饭,这时,祖母正在里屋扫地。我端着一小碗大米粥,正要把一只煎蛋朝嘴里送,只听里屋传出了“咣当”一声响——像是玻璃瓶子碎在地上所发出的声音……
我马上站起来,跑到里屋门口,只见地上一片湿漉漉的红色——像我尚未见过的血!
祖母正拿着一把长扫帚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一动不动……
“咋咧?”我用生硬的西安话问祖母,语气中不乏有怪罪她的意思。
“书架顶上的那个红墨水瓶掉了下来,我又莫碰它,它怎么会自己跳下来呢?”祖母回答说,有点像在自言自语。
这便是发生在这天早晨的被传说成我家闹鬼的事件:一大瓶红墨水从我家书架顶端跳将下来,染红了我家里屋的一大片砖地——就是这样一件事,让我的祖母心神不宁起来,她反反复复念叨的一句话是:“我又莫碰它,它怎么会自己跳下来呢?”
祖母把地上的碎玻璃扫干净之后,那很大的一块红色便留在地上了,红墨水渗透到地上的青砖里去了,很难擦掉……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
祖母到院子里的公用水管边洗东西时,碰到了老是把在那里洗洗涮涮个没完没了的疯女人——习小羊他妈,她一见到祖母就说:“昨儿晚上我梦见索索他妈了,她病了……”——她如此说来并未让祖母感到太过突兀,在情感上还有一个真实的出发点:她和母亲在大学时代毕竟是同一个学校的校友,在发病之前还和母亲关系不错,往来密切,互有好感,甚至是相互欣赏的——都是冰雪聪明的江南女子嘛!她发病之后,母亲每次回来探亲也都不忘登上门去看她,还给她从上海带来一件小礼物什么的。由于我母亲对她好,她就常常念叨我母亲,她认为在这个家属大院里只有不常回来的我母亲是个“好人”。疯女人梦见我母亲病了的事加重了祖母的焦虑,但在当时,她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而是在事后告诉了我的父亲。
终于到了一天傍晚,很多天来怪事多多而引起的心事重重让祖母感到身心俱疲,吃过晚饭连碗都没洗她就进到里屋的床上躺下了,那时我已经呼啸着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这时,正是暮色降临时分,屋子里的光线正在暗下来,准备小憩一下的祖母没有开灯,就那么躺在床上,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
“姆妈!”
从这柔声细气的带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里,祖母已经听出这是她温顺的儿媳妇——也就是我的母亲在叫她,祖母一惊,睁眼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白衫人站在眼前——是我的母亲穿着一袭白衫,面色苍白一副病容地站在她床前,对她说:
“姆妈!我病了!你们怎么一个都不来看我呀?我想索儿了呀!”
祖母心里害怕,伸手打开台灯,白衫的母亲便在眼前消失了……再次关上台灯,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以上是我对祖母在事后所做的叙述的转述——祖母在事后讲给人听时,反复强调的一点是:当时她根本没有睡着,其实也无睡意,甚至连眼都没有完全闭合。
第二天一早,祖母又在家属院门口招了一辆好久没有叫过的人力三轮,带上因为想和小朋友玩而极不情愿的我一起去到东关邮电所,给在野外工作的父亲拍发了一封电报。
越来越多的孩子,“叛变”到我这边来了,起初还有点偷偷摸摸,后来则变得光明正大——在我和刘虎子之间,他们选择我这边,当然不仅仅是由于玩具的吸引,习小羊说是因为我好玩,他在私下里说刘虎子除了爱打架,其实不会玩别的。
又是晚饭以后到天黑以前那段天堂般美好的时光——那个时段往往是孩子们聚得最齐的时候,是一天之中玩的高潮。我、习小羊等五、六个孩子来到公厕前的那个大沙堆上用沙子垒碉堡,正玩到兴头上,刘虎子带着另外两三个孩子出现在了附近,起先是站在沙堆之外稍远一点的地方默默观望,然后就怪腔怪调地从习小羊开始“点名”,他想挨个将他们一一都叫过去——可是,这小子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淫威,结果是除我之外的所有名字点过去两遍之后,愣是没有一个孩子站过去——其中有那么两三个胆小的犹豫了好一阵儿也还是没有站过去,此招不灵,他便破坏之心顿起:在沙堆边缘拣了好多小石子,然后朝着我们这边一一投来,石子虽小,砸在脑袋上却也是生疼的,我们这圈人便跑开了,如此一来,刚刚垒好的碉堡便暴露于外,刘虎子带头冲了上来,将那座沙子的碉堡几脚便踢毁了!
眼见心血之作被毁,我怒火万丈地骂道:“刘虎子,贼你妈!”
“啊哈!”刘虎子一脸赖笑,“你个四川球子啥时候学会说中国话咧?有本事别躲在你家地主婆的后头,来跟我摔一交!”
“……”我气得有点说不出话来——我是为他到现在还喊我“四川球子”而生气!为他把西安话当做是“中国话”的愚昧而生气!
“摔不摔?如果是你赢咧,全部人马都归你,如果是我赢咧,全部人马都归我——咋样?摔不摔?看你敢不敢摔?”
“摔!”
我一声大叫之后冲上去就和他抱摔在一起,到底是比他小两岁(我比习小羊也小了一岁),再加上根本就不会摔什么交,前几交我都被他摔倒在沙堆上了,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后几交已经变得十分僵持,难分胜负,由于这个交摔得越发艰难,取胜变得不易,他的嚣张气焰下去了,想自找台阶下,一边和我摔一边说:“我……我……已经赢咧,给你算个……三比二咋样——就算你也赢咧两交……”我摔得性起,不加理会,只是抱着他猛摔,越摔越勇越摔越有门了……
周围似乎有了什么情况:围观的孩子不再发出支招的叫喊和加油声,忽然间给静下来……
我已经顾不得什么了,一门心思全在摔交,刘虎子后劲不行,我越摔越战上风,趁机抱住了他的腿,使出全身气力,终于将他摔倒在地,这回他可是结结实实地被摔倒了,好半天愣是没有爬起来,我压在他的身上,他那一嘴沙子的可怜相令我大有胜利的快感!
是的,我赢了!
可是周围却静得很奇怪——没有响起我期待中的欢呼——我压着刘虎子转脸一看却见在那堆围观的孩子中间站着一个大人——我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我的父亲——我那在长年的野外工作中变得黑黑瘦瘦轮廓分明的父亲——突然地回来了……
我从刘虎子的身上爬起来……
“爸爸!”我在脱口而出叫父亲时又回到了我那“四川球子”的原乡音。
父亲上前一步来到我的面前,蹲下来帮我掸着满身的沙子,我不明白他的脸为什么是红的,眼中为什么潮乎乎的似有泪光闪烁,他只是望着我,长时间地望着,然后有点哽咽地说:“索索……长大了,成男子汉了!”
周围的孩子一下散去。
“回家吧!奶奶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呢!”父亲站起身来,拉起我的手就走。
正是在这回家的不长的路上,父亲突然说:
“索索,你妈……死了!”
我不能完全明白这个“死”字:
“她不回来看我了吗?”
“不回来了……”
“过年也不回来了?”
“过年不回来了……永远都不回来了!”
“那我们就去上海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