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门前的那个“秃头挂灯”还在动弹着,灯泡在墙壁表面滚动时还发出清晰的“咣当-咣当”的声响,大地仍在微微地颤动……冯红军他妈的话对刁卫国他爸来说,真可谓是“出难题”和“馊主意”啊!那一瞬间,在随时都有可能从天而降的灭顶之灾面前,这位“老刁同志”没有经受住考验:他站在原地,裹足不前,还急得团团乱转,跟一只无头苍蝇似的……
“卫国你去——快去!把你妈衣服拿出来!”冯红军他妈转而冲刁卫国喊道,带着老师般命令的口气。
刁卫国这个小孬种竟吓得朝后连退两步:“我……我……不敢!”
老刁不敢去,小刁也不敢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任由他们家那个可怜的女人(他的妻子和他的母亲)一丝不挂地蹲在地上……面对父子二人如此表现,女人再次蒙羞,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向院中的黑处,那架势就像跳井自杀似的……
也没有其他人挺身而出,冲进去拿……
面对如此残忍的一个场面,连我这个刚满十岁的孩子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但真正启动我的是刁卫国这个“班长”、这名“优秀红小兵”和“连年三好学生”的这一番让我瞧不起的表现,应该这么说:是小刁的怯懦促发了我的勇敢!我在事后其实对我当时的行为毫无印象和记忆,但又仿佛目击过这样一幕情景:一个我从我身体所在的位置上像出镗的炮弹一般射了出去……
这是在事后方才回忆起来的细节:在刁家的外屋中间确实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铁澡盆,里面尚有半盆水……冲进屋去的我是见着像衣服的东西就抓,抓起来就朝屋外跑……
当我跑出刁家时,厨房上的“秃头挂灯”忽然停住了,有人说:“不震了!”、“过去了!”躲在黑暗的“深井”中的赤裸的女人并没有接受我冒死抢出来的衣服,她从黑处冲出,冲回到这一小片光明之中,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裸奔回自己家……
刁卫国他爸这个老丑忽然恼羞成怒地冲着人群嚷道:“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没见过咋的?!”
而刁卫国这个小丑则急吼吼地从我的手中一把抢夺过他妈的衣服,那副样子显然是对我有气……
这天晚上绝大部分的人都睡在了院子里,不敢在家睡。
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是在广播里收听到:昨天晚上,是四川松潘地区发生了强烈地震。我们所经历的正是这次强震对本地的波及。
这个夏末,我冒着生命危险充当了一把“小英雄”,但却当得毫无感觉。
我那足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迹”也就到此为止,未得远播,连我所在的二里以外的小学都没有传到。
我之所以会落个“无名英雄没人提”的下场,恐怕还在于这个事件的叫人难以启齿、羞于提及——当晚蒙羞的恐怕不仅仅只是那个在地震中裸奔的女人,而是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他的家人和其他的大人!前者有羞无愧,后者却该愧字当头、羞愧难当!我在当晚的所作所为严重地伤害到了他们,从此以后,我在这排人中好像更加不受待见了……
但也不尽然,由于一日三餐是需要我自己来操心的事,对当年的我来说,操作起来也确实存在着一定的难度,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对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和家庭记忆尤其深刻:在此事发生以后,给我送饭的人更多了,都是当晚不在现场的住在其他排的人——这便是我在做了一件好事之后所得到的一点点回报吧!
开学了,我们升到了三年级,最大的变化是告别了平房教室,搬到楼里去了——只不过是在一楼。
这似乎是平常的一天,是九月上旬一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跟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下午上完两节课后,大家刚收拾好书包,正准备起身离座到教室门外排队放学,下午没课的班主任苏老师走进教室,走上讲台说:
“大家先别急着走,学校来了个通知:所有同学都留在教室里收听重要广播。”
这种情况似乎还是头一次遇到,但并不让人感到有什么奇怪。
过了一会儿,挂在教室前头那面墙上的有线广播便嘎嘎嘎地有了动静(它最日常的用途是用来给我们播放眼睛保健操的音乐的),在经过一番调试之后,终于放出了正常的声音——是广播电台播音员所发出的标准声音——那个男播音员的浑厚苍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
“现在播送中共中央、国务院讣告: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976年9月9日凌晨三点五十六分在北京逝世……”
对于一班三年级的小学生来说,想要一次就把上面这番话听明白是不容易的——我感觉我们班全体同学几乎无人听懂,甚至连我们的老师——苏老师也没有听懂,所以,当这个“重要广播”所播出的“特大新闻”的主要新闻事实已经明确地告诉了大家之后,教室里面还气氛如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我自然也没有听明白。
回想起来,我是被卡在如下两个错误的概念上了:一、未将“毛泽东同志”跟“毛主席”划上正确的等号;二、错误地以为毛主席是不会死的,是会“万岁”的、是会“万寿无疆”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我六岁住在军工城的那一年,我的“娘娘”曾经告诉过我:毛主席是不会死的,因为他们红卫兵已经从高山上给他老人家采到了一种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草药……“因病医治无效”和“逝世”我倒是多少能够听明白一点的,因为在1月份周总理和7月份朱德委员长死的时候就曾听到过……
继续听下去,越听越明白!
如果这是一次语文课上的听读小测验的话,在我听懂到能够确保我的成绩在90分以上时,我小声地对着我的同桌蔡铃莉说:
“毛主席死了!”
蔡铃莉听完之后那个惊骇不已惊恐万状的小可爱样儿我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年、这一天、这一个时刻,全中国有多少小女孩在了解到这个事实之后会流露出这样的一个表情啊?!
我说给同桌蔡铃莉的悄悄话被坐在前头一排的刁卫国这个“奸细”的好耳朵给捕捉到了,他回过头来满脸正义义愤填膺地对我怒斥道:
“武文革,你胡说!你敢造谣?你想当反革命啊?!”
——“地震事件”发生之后,他更恨我了!我冒死给他娘抢出遮羞蔽体的衣服,换来的是他对我更大的仇恨!
这时,广播里的讣告已经播送完了,开始重播不久,我们的苏老师——这个大人总算听明白了,忽然嚎啕大哭——她这一哭,也就把此次“语文听读小测验”的正确答案公布出来了:
“同学们!毛……毛主席……毛主席死了!”
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无法想通的事实:毛主席死了!
毛主席死了,各班教室都设立了灵堂。
苏老太太还向我班同学发出了一个“给毛主席守夜”的倡议!这个“守夜”不光有守灵的意思,还肩负着严防阶级敌人盗窃遗像花圈破坏灵堂的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她让大家自愿举手报名参加,此言一出,全班同学都齐刷刷地举起手来,连一向反应慢的刘虎子,这回也慢得不是太多,歪斜着身子把手举得老高。结果,女生们算是白举了,苏老师首先将她们排除在外;我和卢福根手举得比谁都高——不光手举得高,连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但是白举了也白站了,接着,非红小兵也被排除在外——我们已经三年级了,红小兵已经发展了好三批,全班尚未被批准加入的只剩下我、卢福根和刘虎子三个人,刘虎子是因为身残而造成的智障(几乎门门功课都不及格),算是情况特殊,我和卢福根则完全是因为长期以来日积月累的不良表现造成的。教室(即灵堂)里那几个敬献于毛主席遗像前的花圈严格说来也是没有我们仨的份,因为它们都是以红小兵每个小队的名义献的。最终被苏老师指定为“毛主席的守夜人”自然还是那几个男的班干部,我们院就占了三个,不用说就是那三个“好孩子”:刁卫国、马天翔、冯红军。
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我和卢福根都颇有一点不甘心,为毛主席守夜舍我其谁啊!我们觉得:在毛主席死的时候去给毛主席守灵就跟毛主席活着时去保卫毛主席的任务差不多,得由勇敢无畏的孩子来承担而不是那几个胆小鬼!在本班里头,我们俩正好属于那种“勇敢无畏的孩子”:就在本学期开学报到的那一天,卢福根怀着搬到楼里来的兴奋直接跑到二楼上——跳上二楼阳台的水泥护栏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遭,就像杂技演员在走钢丝,吓得苏老师跪在一楼的地上求他下来,其结果是卢师傅又被叫到学校来了一趟,回到家中又把卢福根痛揍一顿!我虽没有卢福根如此之大的胆量,但也是敢于冒着地震的危险而大做好人好事的,再加上在打架方面也算是一把好手(我在三年级时已经畏震八仙庵小学了),万一碰上盗窃遗像花圈破坏灵堂的阶级敌人不就派上用场了嘛!就这么一合计,我和卢福根做出了“不让去我们自己去”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