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年春天去了野外的父亲,到过年前夕才回来,他一步迈进家门时正看见我在厨房里头手脚熟练地在给自己弄饭吃,一下便愣住了,但却并不是为着我的手艺和能耐:
“索索!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他如此这般的一惊一乍跟太久没有看见我有关,他这次出去是我记忆中最长的一次(如此的长差也是最后一次);也跟近一年来我长得太猛太快有关,身上的衣服明显得变小了,鞋子也小得夹脚了。站在我的角度看,我感受到了自己的长高:站在我面前的爸爸,已经不像以往那么高大了,但却一下子变年轻了似的:满面春风,意气风发,跟个小伙子似的,一点都不像快到四十的年龄。
他这次出去,和以往有所不同,这盏一贯“省油”的“灯”一下变得不“省油”了,先于他本人跑回来的是他的传闻——具体说来还是绯闻!这绯闻之所以能够传到我的耳朵里,是因有白晓莹这个好事的传声筒在,父亲走后,有大半年的时间,她都没有来过了,但在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却突然给我送来了一盅排骨汤,并对我直言相告:“索索,你爸这回是真要给你找个后妈回来了!”她絮絮叨叨地给我讲了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父亲的事,概括起来是:秋天到来的时候,单位里新来的那些青工也被送到了野外,跟着父亲他们一起工作,于是故事便发生了:一个姑娘开始追求父亲,而一个小伙子自打分来就一直在追这个姑娘,由此便形成了一个两男一女的三角关系,僵持到后来,矛盾得以激化,两个年龄相差十几岁的男人竟打了起来,结果是:我那为老不尊的父亲将人家小伙子给打伤了!
从白晓莹口中听到这个故事,我竟然在心里偷着乐了一下,不管起因如何,是不是为了女人,反正父亲打赢了——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只有打输了打败了才应该感到丢人现眼的事!所以真正丢了脸的是那个小伙子。至于我的父亲是不是为了给我找一个后妈回来——我对这事儿的敏感程度还不如小时候。只是从这天晚上以后,白晓莹又常上我家来了,给我送吃的,还帮我洗衣服,总之对我是特别好。父亲在野外为了争抢女人而跟人大打出手的事显然刺激了她并给她带来了某种希望,她或许这么认为:父亲既然要找,她就还有机会。
父亲这天到家之后,除了惊叹于我的猛然长高,便命我放下手中的活儿,停止正在进行的一切炊事活动。和以往一样,他又带我到闹市区的饭店去大吃一顿,吃饭时我又让他受惊了:伴着我最爱吃的鱼香肉丝等川菜,我竟然吃下了六两米饭,还喝下了一大碗鸡蛋汤!父亲连声感叹我长大了,说他在野外时吃下过一斤米饭外加两份红烧肉和一份炒鸡蛋,他说:“男人就是要多吃——只有吃得多才能长得高长得壮,身体才会好。”
吃完饭,他带我去理了发,在我们常去的白玫瑰理发店,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他为自己精心选择了一种时髦的发型,还将自己已有不少白发的头染了个乌黑,很是费时,等得我不耐烦了……
理完发又带我去洗澡,也是在我们常去的珍珠泉浴室。
为了等到一个两人间的盆池,我们排了很长的队。
终于轮到我们了,我先脱完衣服放好水下到我的澡盆里头,让自己平躺下来泡着,却又看到了一幕我所不愿看到的景象:在我牛牛上头的那个地方又长出“黑头发”来了(我已经揪掉过好几次了),并且一下子长出了好几根!它们在热水里就像水草那样东倒西歪地四散漂浮,看起来实在丑陋,我习惯性地伸出手来刚要去揪,父亲的声音便响在了耳畔——
“别动!你揪它干什么?让我瞅瞅!”
父亲的脸出现在我的上方,像医生那样皱着眉头朝那里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之后,说:
“儿子,难怪你个子突然长快了,你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育了,这下可是真要长大了!”
“那他们怎么……不长毛?”我瓮声瓮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满腹心事和一腔委屈。
“谁?”
“卢福根他们。”
“会长的,都会长的。各人早晚不一样,你遗传我,发育得早。你今年就满十二岁了吧?爸爸当年也是十二、三岁就开始发育的。”
“啥叫……发育?”
“啥叫发育?就是……发育之前,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经过这个发育期,你就变成真正的男人——一名男子汉了!明白了吧?这是好事情!”
父亲的话打消了我大半年来的重重顾虑,再看一眼他那一块又黑又密的丛林、又丑又烂的大牛蛋,我就更加心安理得。但洗着洗着,又发生了一件叫我尴尬的事,那是当我用一块香皂涂抹我的牛牛时,它顿时高高地硬了起来,又被父亲瞧见了,他让我去旁边的厕所撒泡尿,可等我撒完了回来接着洗,那个不要脸的玩意还是那么不听话地硬着!父亲哈哈大笑起来(他这次回来变得爱笑多了),说:
“儿子啊!你要不这样,我倒要担心了!别管它啦,洗你的吧!”
大年三十的白天,草草吃过午饭,父亲便匆忙起身说他要到巷口去接一个人。他离开不久,一个高佻而美丽的年轻女人就自己来到了我家,见到我像个老熟人似的叫我“索索”。我初见她的感觉是:既有些陌生而又有两分眼熟,我恍然想起在去单位看《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那个难忘的夏夜,在电视房的外头,那几名新来的女青工中好像有她,但在当晚的那个现场之中却并不怎么活跃似的,一副超然物外的淑女模样……而眼前的这个她,进屋后放下手中拎着的大包小包,开始动手收拾餐桌上的残局,还问我水管在哪儿,自己跑出去洗了一趟碗,可真够大方的。洗碗回来,她还主动跟我拉话,问我是不是会画画,说什么时候给她画一张,又过了一会儿,没有接着人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了,见她如见亲人,问寒问暖的,比见着我可是激动多了!父亲让我叫她“小谢阿姨”,接着又责怪她提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她说是从她父母家里顺手提来的,说是省委大院发的特供年货……
正在这时,卢福根来叫我去买炮,还提来了卢师傅(如今已是卢科长了)送的几条带鱼。现在,卢福根已经不能算是我的同学了,去年秋天一开学,他就从我们八仙庵小学转到市军事体校去了,在那里吃住全包,边训练边学习,礼拜天才能回来一趟,所以我们也不像以往那么天天见面了,但关系却更加亲密。
我们走出家属院,去小学旁边八仙庵的那条街上买炮,还从死去的苏老师家的门口过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像躲避瘟神似的……等我们买足了炮,从那条街上拐出来,一抬头便远远望见了跳伞塔——平时,卢福根就是在那里进行训练的,他跟我说:他已经有上百次从那个上头跳下来了,几乎每次都能站住,他说他是他们班专项训练成绩最好的(文化课成绩则不行)。他说:等过完年开学以后,教练会带着他们去跳一次“真伞”——就是从几千米高空的飞机上往下跳,他说:“那才叫过瘾呐!”瞧着他一脸神往的表情,我真是又羡慕又恐惧,在卢福根面前,我只能算是一个胆小鬼!那个将我淘汰出局的教练说得对啊:我是吃不了跳伞这碗饭的!
两位游手好闲的少年一直在外头逛荡到天黑了才回家,并约好吃完年夜饭后再出来到院子里放炮。我还没有走进自家的门呢,就闻到一股炸带鱼的香味,一进屋,发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一顿极为丰盛的年夜饭正在等着我“米西”呢!这些劳动成果显然是出自父亲和这位新来的“小谢阿姨”一个下午的忙活,等我们三人刚上了桌坐定下来,父亲将一瓶丹凤牌葡萄酒给每人都倒上一点,刚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敲门声就响了,父亲起身去开门,见来者是白晓莹,她端来了一锅炖好的鸡汤,直接放在我家餐桌正中的位置上……
父亲有点不知所措、慌不择词:“小白,你……你这么客气干什么,小范呢?你们也开始吃了吧?”
还带着一身寒气的白晓莹说:“他呀!就成心不想和我一起过好这个年!他不是和你一块回来的嘛!一回来就躲到他父母家去了,到今天都没露面……也好,没他我一人反倒清净!”
“小谢阿姨”也站了起来,对着白晓莹招呼道:“那就坐下来一块吃吧。”
“武大哥,这谁呀?你怎么也不介绍介绍?”
“这位是……你就叫她小谢吧,是单位里新来的同事,在野外的时候,小范、我们都是在一起工作的,关系都处得不错。小谢,这位是小白——白晓莹,是小范老师的爱人。”
“你好!”
“你好!”
“老武,我没有……打搅你们吧?”
“没有没有,同事一起吃个饭,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既然……你是一个人,就坐下来一块吃吧!我出去的这段时间,我听索索说你常上门来照顾他,给他送饭,还给他洗衣服,我正要感谢你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反正我这人本来就没脸没皮的……”
于是,父亲精心构思悉心准备的一个年夜饭的格局就此被打破,代之以令人尴尬的局面——但尴尬只属于面前的三位大人,对我来说,有吃有喝,好吃好喝,不亦乐乎!两位漂亮阿姨跟比赛似的轮番给我夹菜,还得说好听的,都让我吃不过来了,直到卢福根喊我名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放炮放到很晚才回来,那时午夜已过,我进门时看见父亲正把一身酒气面若桃花瘫软如泥的白晓莹朝她家扶去,“小谢阿姨”在旁边给他当帮手。之后,父亲一人回来了一趟,让我自己洗洗先睡,他要将“小谢阿姨”送回到单位去……
我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了,门外响着停放自行车的声音,父亲显然是一夜未归,刚刚回来……
从此以后,这位高佻而美丽的“小谢阿姨”便成为我家的常客了——常来,但却不是客的样子:做饭、洗衣,上手就来,啥活都干,就跟我家的什么人似的。总是到了晚上,父亲推上自行车,再将她送回到单位的女单身宿舍去,父亲夜不归宿的现象也时有发生,日渐频繁。
春天来了——我感觉:这是属于父亲的春天。
他总算是苦尽甘来枯木逢春。
一边是桃花盛开红袖添香,另一边是埋头苦干终成硕果,开春以后,有一个不小的喜讯传来,是有关于他的——中央决定:将在首都北京召开全国科学大会,他作为会议代表受邀参加。
喜讯传来,在单位里所激起的反响是强烈的:跟他关系不错的——譬如卢福根的爹和陈晓洁的妈马上登门前来道贺;跟他关系不行的——譬如门外包围着我家的那三家人则是鸦雀无声一片死寂;而坏人总归是坏人,有人立刻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省科院去,揭发他“道德品质败坏,乱搞男女关系,是个好色之徒”、“利用工作之便,私自强行霸占自己的女学生,并与之秘密同居”、“为把该女搞到手占为己有,还与自己的一名男学生争风吃醋恶语相加大打出手,并将其打伤,在人民群众中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云云,省科院的领导将这封匿名信下转到父亲所在单位的领导手中,刘虎子他爸这位在文革中吃过造反派棍子并差点送命被我爸救过的老红军一看信上的字迹就乐了,还把父亲叫去给他看,并且颇为幽默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小武啊!你用鼻子仔细闻闻:没准儿上头还有股子狐狸的骚味呢!”——有些事当然并非我亲眼所见,而是在自家的饭桌上,听父亲对“小谢阿姨”讲的,有一幕情景则是听“小谢阿姨”讲的:父亲去北京开会的那天,单位上还敲锣打鼓地给他戴上了一朵大红花,并派专车将本单位里惟一的代表送到飞机场去……
然后是在一个暖风习习的春天的傍晚,家属院里每一家的收音机或半导体都打开着,大家在收听这次全国科学大会的闭幕式,收音机里传出的是一名播音员在人民大会堂的现场朗诵的中科院院长郭沫若同志激情洋溢的讲话稿《科学的春天》:“春分刚刚过去,清明即将到来。‘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在此期间,学校里所发生的情况是:目如黑洞的牛老师占用了整整两堂语文课,为我们专门朗读了老诗人徐迟的报告文学大作《哥德巴赫猜想》,让我们记住了一位新的时代英雄——数学家陈景润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