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中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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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1979上 (1)

又是新的一年,开年即有“大事”出。

既是“国家大事”,又是“世界大事”。

《上海公告》元旦发表,宣告中美两国建交,接着是邓小平隆重访美。大概是因为对国与国之间所谓“外交关系”的涵义没有完全搞懂之故,我对这一事件的重大意义尚且不能理解,对此事也就不像父辈那般关注了。父亲则是又听广播又看电视,还在广播上调出《美国之音》来听(推前两年此举当属“偷听敌台”),到了晚间,我家的电视机前聚满了大人,他们一边看电视一边谈论着邦交正常化了的中美关系的前景,他们说话的内容我虽不能完全听懂,但却能从中感觉得到:中美友好是让这些大人感到兴奋甚至于有些振奋的事——这该叫“民心所向”吧?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天地翻转过来,美国成了我们的朋友了!昨天它还是穷凶极恶武装到牙齿的“美帝国主义”。如果说,此事对于我的震惊度还嫌不够的话,那么紧接着在下个月——也就是1979年二月里所发生的事:即“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打响,则着实惊着我了:怎么?昨天还是“同志加兄弟”的越南又一下成了我们的死敌了!这两件事加在一起,让一名中国少年感到有些迷茫。对于一个从小接受战争教育并看着战争片长大的孩子来说,真打起来当然是一件令人激动和振奋的乐事,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早就说过嘛:第三次世界大战迟早要爆发的……所以,我们早就在心理上做好了随时参战的准备,但是长期以来我们准备面对的是“强大的敌人”——是“美帝”和“苏修”呀!我们内心的仇恨也是为这两个庞然大物而培养和积蓄的,现在突然面对的却是越南——越南对我来说是什么呢?是一个打从我记事起就老是遭受“美帝”欺负的小国,是中国人民勒紧裤带老在支援的友好邻邦,是热带丛林里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员(我看过太多关于他们的故事),是童年时看过的那些难以忘怀的黑白电影:《阿福》《回故乡之路》……这让我在情感上多少觉着有点别扭!

但是,我已经来不及别扭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个人的感受了:战斗已经打响!在祖国的南疆边陲,万炮齐发,杀声震天,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已经奋不顾身地扑向了敌阵!与身边的大人一样,我每天都要收看或收听战报,用一支红蓝铅笔在我家外屋墙上的地图上标示出我军所到之地和攻下的城镇——此举真是过瘾,让人有着极强的参与感,仿佛战地指挥所里一名指挥员的感受。这时候我真是有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生一点长得再大一点,好直接参军投身战斗保卫祖国;这时候,我平生有了第一个理想——那便是:长大了就去参军,成为一名职业军人!在经过我军不断挺进节节胜利的将近一个月之后,当地图上的红笔在“谅山”这个地名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此次“自卫还击战”也戛然而止宣告结束了,我军班师回朝胜利凯旋,这让我感到不解,甚至还伴随有几分失落:战争形势一片大好,为什么不继续打下去呢?一直打到敌人的“心脏”——即他们的首都河内去呢?甚至可以借此将越南全境占领把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越南人民全都给解放了……

我家墙上的那张地图,那些红蓝铅笔的印记永留其上,记下了一个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来的中国少年的战争情结。

春暖花开的日子。

从开学开始,我们在报纸上、广播里、电视中学习到许许多多“对越自卫还击战”的英雄事迹之后,终于等来了一位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和军功章的活英雄!这天上午,校园里号声齐鸣、锣鼓喧天、歌海如潮,这位一身戎装的英雄是作为“英模事迹报告团”的一员来给我们做报告的。

全场终于安静了下来,在我们用满含敬意的双眼注视下,英雄拄着一双银光闪闪的金属拐杖一步一步略显艰难地走上台去,走到放置着一个麦克风的桌子后面站定,举起右手向台下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然后坐了下来——等他坐下来时,我方才注意到:桌子下面,他有一条“腿”是软耷耷的,而且不见其脚——定睛仔细一看,那不过是一截空空的裤管——里头空空如也!这个扎眼而又刺目的细节着实给我来了一个下马威,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开始感到战争并不像我想象中好玩,满不是用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写写画画那么回事!

“同学们,大家从小时候起都是从电影上和书籍中认识英雄的,今天,一位为了保卫祖国而流血负伤的战斗英雄就坐在大家面前……”女校长明显有些激动,在一段简短而煽情的开场白之后,在全场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报告会开始了。

“英模事迹报告团”的成员肯定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所以台上英雄的善讲和口才是不出所料的,但是让人感动和震撼的是他的情绪——是那一点都不做作的乐观与豪迈,将他亲身经历的充满了流血牺牲的战斗故事讲得生动有趣、十分好玩!他讲得很好很吸引人,全场一片寂静,鸦雀无声,但我却越听越走神,为什么呢?是我越听越能肯定:他是我认识的一个人!这位英雄正是我所认识的一位凡人!甚至曾是我心目之中的一个坏人!

这天上午,在此报告会的后半截,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他的讲述上,而是在搅尽脑汁地想着如何与他相认。想起他的名字并没有太过费事,只是这想起的这个名字跟女校长介绍他时说出的那个名字明显对不上号,让我又有点生疑,但与此同时,却越听下去又越觉着像……终于,我基本上敢于肯定了!

心里头一肯定,胆子也就大起来,就在英雄的报告做完,主持人即女校长宣布:“请少先队员代表向我们的战斗英雄——新时代最可爱的人敬献红领巾,鲜艳的红领巾原本就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红旗的一角……”校长话音未落,只见陈晓洁已在台侧出现,双手捧着一条红领巾,等着上台去献——干这个,她可算是一把老手,学校里类似的事情都是由她一人包办,那年头我还没有听说过“校花”一词,但却已经能够意识到:有这样一个角色,在我们八仙庵小学里的不二人选正是陈晓洁……这时候,我忽然急中生智,从自己座位上站了起来,以短跑冲刺般的速度朝着台侧的陈晓洁直冲而去,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把将她手中的红领巾抢夺过来,这时候女校长的话也正好说完,我便蹿上台去敬献红领巾,台下先是一片惊愕,继而一阵哄笑……

见我已经大模大样地走上台来,台上的女校长也没有阻拦我,或许在她看来:将陈晓洁这个“玉女”临时换成武文革这个“金童”也是可行的吧?

见我端着红领巾走过来,英雄便拄着拐杖站起来,然后将头低下来,让我给他戴红领巾,我没干过这活儿:平时顺着给自己戴惯了,反着给人戴就有点别扭,由于技术上不熟练,就颇费了点时间——有这时间,我也用眼睛的余光将英雄黝黑的面孔看了个仔细究竟,并做出了最后的完全肯定的判断:就是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八一哥哥,我是索索……”我在其耳畔悄声说道。

这时候,红领巾总算歪歪扭扭地戴好了,他抬起头来望着我,面露迷茫之色,两年不见——也许是这两年我长得太快太高的缘故,他竟一时半会没有认出我来……

我急了,赶紧提醒他:“我在常奶奶家住过,常红是我姐……”——有时候,人一急,便会一下子说对所有的话——“你不是常奶奶带大的吗?你不是娶了常红姐姐吗?你不是叫八一吗?”

“对呀!对呀!八一是我小名……”英雄说,“我……想起你是谁了,两年前,在去上海的火车上……”

他只能想起两年前的火车而不是八年前的雨夜——但已经足够了!

我们的对话原本声音不大,但都通过桌上的麦克传出去了,台下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这一天,春光明媚,阳光灿烂,我真是骄傲极了!我与英雄同行——搀扶着八一哥哥走下台去,穿过整个校园,一直走到学校门口的一辆小轿车旁,这一段路我们都是用来谈论常红的:两年前,他们结婚之后,她便作为随军家属跟他去了南方,在他所在部队的供销社里继续做她的营业员,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一岁的女儿……

我虽有此提议,但八一哥哥却没有时间回他自小长大的“六号坑”去看一看了,这天下午,他还要到别的学校去做报告。上车后,在车子开动的一瞬,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我说:

“索索,你可要好好学习噢!我就是吃了没有好好学习的亏……”

校园里重又恢复了日常的宁静。

这天下午,我们班正在操场上体育课,男生在足球场上踢足球,女生在场边做体操的垫上运动,我们的体育老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近来他老朝音乐老师的屋里跑)。

我们的球正踢得欢着呢,陈晓洁忽然跑进场来,直冲我来,她一脸惊骇地说:“武……武文革,蔡……蔡铃莉……流血了!”

女生那边出了事,她不去找班长刁卫国而是直接跑来找我,这让我很喜欢。我赶紧跟随着她来到女生聚集的体操垫旁,只见白色的棉垫上有一小块暗红色的血迹,十分醒目,见了血当然就是出了事——只见蔡铃莉一个人蹲在垫子旁边的地上,手捂肚子独自抽泣,她的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我看出来了:血是从她的裤管里头流出来的,此刻还在一滴一滴地淌着……

亏她陈晓洁想得出来——这都出血了呀!如此严峻的局面和严重的事件要我来处理!我怎么处理得了啊!站在原地呆立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赶赶赶……赶紧……去医院!”

“不用,不用去医院。”和我一起跟着陈晓洁跑到这里的习小羊不紧不慢地说,“她这是……来月经了,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说明她身体已经发育成熟了……”

“放屁!”陈晓洁说,“别听他胡说,武文革,咱们赶紧送蔡铃莉去医院吧。”

于是,我和陈晓洁边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蔡铃莉去医院——我们小学里头自然没有医院的,连个医务室都没有,离这儿最近的医院是在校门外的那条街上,是街道办的一家很小的卫生院(其规模有点像日后方才涌现的私人诊所)——幸亏我身上有钱,还是干妈在去年冬天硬塞给我的那十块钱,我不但没舍得花还老是揣在身上,过年买炮花的是别人给的压岁钱,这一下这十块钱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挂了号,陈晓洁搀扶着蔡铃莉进去看时,我就在门外等着。比想象中要快得多,她俩就那么出来了,我问陈晓洁:

“得了什么病?”

“没得什么病。”

“什么没得什么病?那咋会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