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晦暗,大唐京师长安城外的野陌荒林被笼罩在沉黯的夜色中。一盏泛着白蒙蒙光芒的灯笼在浓墨般的郊野间穿梭,最后钻进一座黑黝黝的古庙内。
这是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龙神庙。挑灯而入的后生径直走到那四面漏风的大殿尽头,静静地盯着墙上的壁画痴看。
古旧的壁画中心是一条青龙,虽颜彩剥落大半,却依旧神气凛凛,闪耀的烛火下,似要破壁飞出。
后生看得如痴如醉,竟掏出一支金光闪闪的狼毫,顺着画上苍龙的笔道描摹起来。
“一面破墙上画着条破龙,有什么好看的?”幽暗的角落里忽地传来一声大咧咧的冷哼。
“这可是贞观年间画绝展道玄的遗墨真迹,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后生没有吃惊,他早察觉到殿内有人,这时才回头细看,见大殿西角里有个白衣人抱膝而坐,头戴斗笠,看不清容貌。
后生温文尔雅地拱手道:“在下袁昇,长安人士,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这袁昇身披宝蓝色交领轻袍,头上只一方逍遥巾。这一回头,才见他眉眼清俊,丰神如玉,在灯下持笔而立,更显潇洒。
“我,河间人陆冲!”
白衣人掀开斗笠,现出一张英挺的脸孔,浓眉虎目,虽然岁数不大,颔下已是一副虬髯。“经你这么一提点,我倒也看出这幅壁画的些许好处来。嗯,我见公子适才一直挥毫临摹那龙头,但不知为何偏偏绕过了龙眼,莫非你不知道画龙点睛的典故?”
“画龙点睛,那其实是传自梁朝张僧繇的一种道术……”袁昇笑了笑,却欲言又止。
“道术,你会吗?”这陆冲显然是个爱刨根问底的性子。
“那样只怕会毁去这幅画的。”袁昇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描摹那幅壁画,“绝世佳作往往引鬼神之妒,难以久存世间。再有几场雨,这幅传世壁画就更难看清了。”
他随身携了颜料,闪闪灯映下,那条龙赤色弥漫,栩栩如生。
“我不懂画,”陆冲眯起眼,盯着那幅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的苍龙图,“但我觉得这幅画很怪,就像一个梦,很古怪很可怕的那种梦……嗯,应该叫梦魇!”
“梦魇?”袁昇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陆兄这比喻很精当,一语点明了画绝展道玄的深邃笔力。这也是此画最吸引我的地方,每次来此,都如同追逐一个神秘的梦境。”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恍惚。
自从在这荒僻冷庙里寻得画绝的名作后,这一两个月以来,他常到这里如痴如醉地揣摩名画。但每次描摹入神的时候,都会生出一种奇异的恍惚感。
此刻被陆冲无意间点出了“梦魇”两字,那恍惚感刹那间便浓烈起来。
那面颜彩斑驳的壁画先是模糊了一下,随即画上的云气竟似慢慢浮动,水花也在悄然翻涌,倒是那条龙变得黯淡下来,似乎要隐入起伏的浪花中。
袁昇只觉头脑一阵发沉,定睛再瞧,壁上的那条龙果然不见了。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那盏灯还挑在残壁一角,泛黄的光焰还在壁间跳动着,身周还有微凉的潮湿夜风,一切又都是真实的。
只是,那条龙已经彻底不见了。
在本应是龙身盘曲的地方,现出一片白惨惨的物事。
那竟是一具骷髅。
骷髅屈身抱膝,呈现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仿佛死前拼命挣扎过的模样。
“这幅画难道有魔障?”袁昇顿觉全身一寒,“或者,是这陆冲给我下了巫术?”好在他及时心有所悟,急忙静气凝神。
“袁公子,小心!”
陆冲那低沉的喝声在耳边响起,袁昇如闻暮鼓晨钟,瞬间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仍是站在这间熟悉的幽冷荒庙内,眼前仍是那面熟悉的神龙壁画,但那具神秘的枯骨已经消逝不见。
“有人施法偷袭,咱们中了埋伏,”陆冲低声咒骂,“真他娘的卑鄙无耻下三烂!”
袁昇一回身,才见大殿的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三道黑影。
怪的是,只有影子,却没有人。只见那影子一道道地增多,最终变成八道。
每一道影子都是人形,却生着四只手,阴森森地游动着,缓缓向两人逼来。
“是影魅术?”
袁昇一凛,知道这影魅术是一种近乎失传的阴毒巫术,需用活人炼制,术成后驱影伤人,防不胜防,更能惑人心神,看来自己适才心神失控,极可能与此有关。
他扬头望向门外:“在下灵虚门袁昇,何方高人,竟对某施展这样阴损的巫术?”
灵虚观是京师长安最负盛名的道观之一,由其所发展起来的灵虚门则是当今四大道家名门之一,观主鸿罡真人曾是当今三大国师之首,修为深不可测。
听得袁昇自报身份,那虬髯汉子陆冲不由暗叹:“这袁公子果然便是号称‘鸿门第一人’的灵虚观名道!此人名气好大,但怎的适才还险些入魔,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殿门外响起一声嗤笑:“灵虚门袁公子大名鼎鼎,原本不该招惹的,但你跟这姓陆的混在一处,就只得自认晦气了。”
笑声尖细如针,冷若冰屑。
恐怖的事情随之发生了,黑影游过之处,地上的尘土如被毒汁淋过般发出咝咝怪响,飞腾起来。跟着土下的青砖迅速发生深黑色的龟裂,砖屑纷纷剥落。
陆冲忽地扬眸大喝:“青阳子,铁头陀,陆某铁心归隐,实在懒得再去管宗相府的屁事。你们约某来此做个了断,却暗地里使这阴损巫术,好不卑鄙!”
殿外无声无息,没有人回答。
殿门却传来咯吱咯吱的闷响,仿佛被数万只怪蚁啃噬,跟着整扇门慢慢坍塌,化作一堆齑粉。
飞散的尘屑中,现出一个高瘦道士和一个长发头陀的古怪身影。
长发头陀咳嗽两声,慢悠悠地说了句:“宗相府哪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青阳子道兄炼制的这影魅术正缺一道彪悍元神,我们瞧你正合适。”
他身材胖大,声音却尖细如女子,听来分外古怪。
“宗相,可是宗楚客大人吗?”袁昇蹙眉道,“既是当朝宰相,便更要遵循王法吧,怎能随意以巫术害人性命,收取元神?”
“宗相府的规矩,便是天大的王法。二位有何怨气,不妨去地狱跟阎罗王诉诉苦,论论王法吧……”
尖锐如针的笑声中,胖大头陀的手指急速舞动。黑影们的游动骤然快捷起来,所过之处,砖石上的龟纹更是裂为了巨大的缝隙。
影子如同蠕动的群蛇,挟着一股地狱般的阴寒气息漫卷过来,离着陆袁两人仅有丈余远近了。
“等等,”陆冲大叫一声,“二位,看在咱们相交数日的面上,我便跟你们回府,你们可不能为难我,如何?”
青阳子和铁头陀大喜,均想,这小子出身名气极盛的剑仙门,没想到却是个软骨头。正待说两句假话唬他就范,猛见一道白光自陆冲手中飞出。
白光如电芒般直贯而来,森森剑气竟扰得地上的黑影随之一淡。
这就是四大道门中剑仙门声威最盛的御剑术。剑仙门以御剑术而名震天下,但其弟子万千,真正能将御剑术炼成的却寥若晨星,而一旦有弟子当真炼出了飞剑,便能迅疾名动江湖。
此时那道剑芒毫不起眼,甚至有些黯淡,却带着一股雷电般的威严与寒冷。
猝不及防地铁头陀长声惨呼,已被那道电光贯胸而过。
“贼子,你不守规矩,胆敢偷袭!”青阳子破口大骂。他适才清楚地看到,陆冲的飞剑才出,剑芒便已穿过铁头陀的胸膛。这御剑术的道法果然犀利绝伦,根本不给你躲闪挡格的机会。
陆冲冷笑道:“陆某眼中从来就没什么规矩。况且你们两个围攻老子,还有脸跟我提什么规矩?”
电芒挟着雷霆之气,迅疾刺向铁头陀身后的青阳子。
“快收剑!”袁昇忽地大喝一声,“小心误伤!”
原来不知何时,青阳子的手中竟多了一个粉衣女子,横挡胸前。那粉衣女子是个高鼻深目的胡姬,阴暗的灯芒下看不清面貌,被青阳子的神力抓在掌中,只是无助地惨呼。
“疾!”陆冲急忙大喝,收剑。
长剑险之又险地在胡姬脖颈前一寸顿住,杀气腾腾地定在空中。
闪耀的灯芒下,此刻才看清那是把黑沉沉的铁剑,剑刃宽大,带着一股气吞山河之气。此刻,挺括的剑身竟凝出了一片白中泛紫的异样光芒。
那胡姬望见长剑逼近,吓得失声惊呼:“喂,那个大胡子,快把你的破剑收起来。还有臭道士,快放开老娘!”声音清脆,说起长安官话,居然也颇为流利。
陆冲哭笑不得。他这一剑本是全力伤敌,此时又全力收法,剑气反震之下,全身巨震,嘴角竟渗出一道血丝,一时无力回话。
“这挡箭牌如何?”青阳子笑吟吟地将胡姬举起,“适才路过波斯的幻戏班子,看这娘子落了单,便顺手拎来的。本想稍后尝尝这异国风味,没想到正好拿来克制你这把紫火烈剑!”
高瘦道士忽地右手五指飞划,本已有些呆滞凝固的黑影又飞速地动了起来。有三四道黑影甚至顺着墙爬上了屋顶,四臂舞动,作势欲下。
黑影们游过的墙壁处,先是裂纹,再是缝隙,然后那些坚固的砖石便纷纷化作碎粉细沙落下。
那些黑影仿佛挟带着某种恐怖阴狠的力量,腐蚀一切,吞噬一切。
“果然是好人做不得呀!”陆冲嘟囔着,眼前黑影已侵蚀到了身前数尺处,忙暗自运功于左臂,只盼以本门另一绝学玄兵术突施杀招。
阴沉沉的大殿内响起一道叹息,袁昇终于在龙目上轻点了一笔。
点睛之笔。
落笔的刹那,天上射出一道闪电。
蓦然间异变大生,一条狰狞的苍龙从旧壁上跃然而出,霎时雷霆大作,暴雨如注。
苍龙带来的雨水,夹裹着古怪的热力,地上的黑影便如被沸水浇中的残雪,冒出咝咝怪响,瞬间消散。
青阳子的修为都是阴寒罡气,此时身上更如被烈日炙烤,难受万分。猛觉掌上一空,那胡姬竟被两道黑索缠住,倒拽着飞上了空中。
“哎哟,小心些,接住姑奶奶!”那胡姬连声惊叫,人在半空中已经吓得昏了过去。
原来黑索正是自陆冲的左袖内飞出,这是他的另一门奇技玄兵术。在电光石火之际,玄兵化作黑索飞出,救下了那名胡姬。
紫芒闪处,那把长剑已如霹雳凌空,当头劈落。青阳子大惊,屈指连弹,地上跃起数道黑影,空中接连闪出数个僵尸般的怪影,扑向那道剑芒。
凄厉的剑芒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横空划过,僵尸怪影瞬间碎裂。
青阳子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眼见那条苍龙呼啸盘旋,知道自己一身阴气全被此物克制,忙转身飞逃。他的身影如青烟般掠出大殿,蓦地乌光一灿,却还是被陆冲的飞剑透肩刺过。
惨呼声连绵不绝,青阳子仍是如飞远去。
“中了老子的飞剑还能逃走,有些道行!”陆冲握住飞回的长剑,罡气运转,长剑便化为巴掌大小的银芒,钻入他的背后。
那苍龙破壁跃出,只在房内一转,便穿窗入云远去。
神龙飞逝,暴雨瞬间便小了,变得淅淅沥沥。
陆冲叫道:“多谢袁公子,这便是你说的画龙点睛术吗,在下大开眼界!”
“那是我灵虚门秘传的画龙梦功,见笑了。”袁昇的声音有些沮丧。
他摸索着重又点燃了灯笼,见壁画坍塌大半,不由心内失落,忽然想起一事,特意向倒碎的墙壁内侧仔细看了看,只见了些残碎砖屑。
还好,没有什么枯骨,但适才的骷髅影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如此清晰,那甚至……不像是幻象。袁昇的心底仍有些疑惑。
“画龙?”陆冲仍在喋喋追问,“这个我知道,但为何叫……梦功?”
袁昇怔了怔,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古怪的骷髅幻象,只喃喃道:“梦中身,画中龙,假中真……观想如梦,借假修真。”
“听不懂,”陆冲撇嘴道,“这种做梦的修法,练起来麻烦,又不能杀人,修来何用?”
“天下道术,不过神、气、阵、符四类,梦功属神修类,功成之后可壮大元神,修习其他术法便易如反掌。”
“听起来挺神奥,”陆冲眼芒一灿,“若不是小弟须得加紧赶路,倒想跟你切磋一番。”
他是剑仙门的奇才,年前被人举荐入了宗相府。“宗相”便是当朝权相宗楚客,乃是韦皇后的心腹大臣,权倾朝野,受野心勃勃的韦皇后唆使,暗中搜罗了不少豪侠奇人,以备日后大事所用。但陆冲入得宗相府后不久,便与相府顶尖高手之一的青阳子结怨,加之他性子散淡,遂离开相府想一走了之。哪知如此这般不辞而别,正犯了宗相府的大忌,青阳子穷追不舍,更约他来此决战。
“喂,她怎么办?”
袁昇这才想起地上的波斯女子,忙将她扶了起来。烛光下,见这女郎甚是年轻,容貌平平无奇,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也不知青阳子那家伙给她施了什么手法,但愿她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袁公子心肠好,又是灵虚观高才,精通医道,自是交给你了。”陆冲说着,自顾自地脱了袍子,光着膀子站在那儿,大咧咧地拧着雨水。
袁昇无可奈何,只得苦笑:“如此,陆兄保重,暂且别过!”背起那昏迷不醒的波斯女郎,转身便行。
陆冲忽地叫道:“老弟,临别之际,有一言相赠,你要快乐些!”
“什么?”袁昇回过头来。
“要快乐些!明白吗?虽跟你匆匆一晤,但我见你眼中总有那么点忧郁,很是娘娘腔般的忧郁。想来你丁点也不快乐。人生在世,匆匆百年,何苦要不快乐呢?所以请记住,要快乐!”
袁昇勉力笑了笑。
这是大唐景龙二年的暮春,袁昇头次见到陆冲。
多年以后,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家伙一边慢悠悠地套着湿漉漉的衣衫,一边大咧咧地笑道:“你要快乐些!”
是啊,为什么不快乐呢?
院中夜雨已停,那轮月仿佛被水洗过了,变得通透明澈。
只是那时候,清朗的月光在他眼中,也是不快乐的。
“梦中身,幻中真,这天下的快乐有几分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