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便是早已定好的大吉之日,朝野瞩目的玄元神帝开光祈福大典。
大玄元观内群贤毕至,除了京师的各派道家宗主、玄门精英,更有众多朝廷重臣亲临。
最让人震惊的便是传说中主持大典的那位皇室贵胄,两日前便风传韦皇后会亲临,但在昨天,道观接到了密旨,皇帝李显为了展示对玄元皇帝太上老君的虔诚,将强撑病体,亲临道观,拜祭老君。
这是一道轰动性的密旨,道观内的众高道紧张更胜于欣喜。袁昇又带着各位师兄苦练了参见万岁的诸般礼仪。虽然拱护万岁是皇帝禁卫亲军,号称“万骑”羽林军的职责,但金吾卫还是早早便到了,袁怀玉率领着一众精干密探亲随在外围忙前忙后。
距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万岁爷便到了。
盛大的仪仗下,皇帝李显那早衰的容颜已经精心修饰过,见了些光彩。在他身旁,则是风韵犹存的韦皇后。看韦皇后雍容豪奢的气度,袁昇便暗自慨叹,与唐高宗、武皇后时相似,又一个大唐“二圣”临朝的时代来了。
万乘至尊的亲临,将祈福开光大典推上了新的高峰。同时,也昭示着道教终于恢复了大唐国教的身份。
率领着大师兄等众高道毕恭毕敬地叩拜了万岁和皇后,袁昇的心一直在突突发颤。虽然不想看,但他的眼睛还是瞥到了韦皇后身后那道曼妙的身影。
安乐公主,大唐第一美女,也是大唐最有权势的女郎之一。
与袁昇躲闪的目光不同,安乐公主的美眸一直在追逐着他。她是大唐最美艳的女郎,也是最大胆的豪放公主。终于,两个人的目光撞上了。在安乐公主火辣辣的热艳注视下,袁昇迅速垂下了头。
他的道袍生出一串波动,心内更颤起痛楚的涟漪。他多么希望,这张绝美无俦的娇靥不要跟那些可怕的阴谋联系在一起。
这几日他的心绪一直不佳,一闭上眼,就会做各种怪梦,梦里面他经常挥剑杀人。他知道,魇咒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消退,乃至可能随时发作。
好在这时激越的法鼓声响起,道士们开始步罡踏斗,操演起了祈福法阵。这是开光大典的大醮仪式,一是给玄元皇帝老子道君的神像开光,二是给皇帝祈福延寿,仪式繁复之极。
袁昇身为观主,自然要亲领群道祈福。
整座祈福法阵在他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转动起来,配合繁复的法器和灯具,生出一种清净而雅致的美感。从皇帝到随行的官员,都看得目眩神驰。
但不知怎的,袁昇的心思却紊乱起来,四周的景物渐渐模糊,那股可怕的白雾竟又隐隐弥漫起来。
白雾对于他,就是梦境与现实的一个界限。
他知道,自己即将进入梦境,梦境中的自己有可能会被魇咒操控。
果然,一双锐利的眸子从白雾中闪现,那是檀丰的眸子。他本来隐藏在黛绮的心门深处,直到自己推开她一扇一扇的心门,释放了他,同时也被他侵蚀。
他紧紧攥住那把桃木法剑,表面上是照旧作法祈福,实则是暗中追逐那眸子,或者说抵挡那锐利的眸子。
那一定是自己的心魔,必要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西云寺这时候冷清得要命。
经过两次恐怖的鬼怪事件,连最虔诚的胡商都不敢轻易来这里了。
阎罗殿内,那幅恐怖的壁画《地狱变》前竟腾起一抹淡淡的雾气。雾气中一道瘦削的身影正在凝神默坐。这人脸孔惨白如纸,双眸却灼灼如电,此人正是越狱后一直不见踪迹的胡僧檀丰。
他很得意,那件惊天大事若能做成,自己就是首功者之一。此刻那件大事正在发生,该对袁昇做的,其实都已做好。但檀丰还希望再次施法,这可以让那件大事的进程再快些,再稳妥些。那种大事,自然越稳妥越好。
便在这时,一道凛冽的气息迅疾逼近。那是剑的气息,带着惊人的杀气。
檀丰的眸光也陡地变得犀利起来,犹如两道鬼火,望向刚刚踏进殿门的那道挺拔的身影。与此同时,包裹在他周身的那抹雾气也瞬间浓厚。
“滚出来吧,老子不会欣赏什么名画,也就不会中你的魇咒!”
陆冲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壁画,便将目光盯在那团黏稠的白雾上:“袁昇冒险一试,果然看破了你的踪迹。说吧,黛绮被你藏在何处?”
那团雾气慢慢消散,檀丰那张消瘦的脸孔清晰起来。略一沉吟,檀丰才冷笑道:“看来袁昇倒也有些道行,不但逃出了我的元神追杀,更从黛绮的心神中看出了我。”
“你不是狗屁檀丰,更不是狗屁莫迪罗,”陆冲横掌当胸,掌心的巨剑慢慢成形,“若非宗相府夜宴上,宣机被太平公主的话噎住,不得不施展绳技幻术,我们打破了头也想不到,你会是风行子,大唐国师宣机真人的关门弟子。”
他又呸了一声:“那晚在西云寺,你竟如此大胆,就那样被我擒住。”
檀丰听得“风行子”三字,微觉诧异,随即傲然一笑:“只因那时候,我还不能露出行迹。再说,便被你们擒住又如何,金吾卫还能困住我?我还不是来去自由,更让袁昇坠入魇咒内。”
“是啊,那两次魇咒!”陆冲一叹,“你扮的那个莫迪罗曾经两次施展绳技越狱,到底哪一次是真实的,哪一次是在袁昇的梦中发生的?老子也曾为这件事想破了头,最后还是我老婆点破了玄机——你第一次越狱太过诡异,袁昇的老爹袁怀玉是个‘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老儒生,为免惊动众人,曾严命此事不得外传,所以一直也只有狱卒吴春等几个当事之人知晓。”
檀丰的目光有些得意,也有些好奇,沉声道:“说下去。”
“你真的是越狱了两次!”陆冲一字字道。
“只不过在第二次被抓后,你巧妙地换了牢房,从看守严密的重犯天字号内又蹿回了首次被看押的人字号牢房。随后,你故技重施,仍旧用绳技幻术逃脱,只是在这期间,你用更高明的迷魂术把当值的吴春、许四和同牢的囚犯六赖子等人尽数迷了魂,你洗去了他们的一部分记忆。至于袁昇的老爷子袁怀玉,在他第二次提审你的时候,你就乘机洗去了他的记忆。老子的推断有错吗?”
“只有一丝小差错——第二次被抓,本就是我自愿的,”檀丰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为的就是被提审。实则在大堂上,我不仅仅是迷魂了袁怀玉,而是迷魂了堂上的所有人。对我来说,那也不算什么难事。”
“集体迷魂,果然与宣机国师一脉相承。”陆冲叹道,“而负责给袁昇迷魂的人则是黛绮,她故意给袁昇讲了那个波斯‘梦妖’的传说。那一道迷魂的‘药引’,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发作。没错,就是在金吾卫大牢内,当所有人都言之凿凿地告诉袁昇,以前从来没有幻术越狱的时候,迷魂药引发作了。所有人的记忆都能吻合,唯有袁昇除外,于是袁昇开始疑神疑鬼,怀疑自己活在梦中。”
陆冲说着摇了摇头:“谁能想到,堂堂宣机国师的关门弟子竟是个波斯人!你易容成波斯戏子,搅乱安乐公主府,又在西云寺内连造恶鬼杀人案,就是要嫁祸给太平公主吗?”
檀丰冷笑道:“你不过是宗相府内一只没人要的野狗,既知我师尊大名,怎的还要来管这闲事?”
陆冲又叹了口气:“是这样的,我这人啊,有个毛病……”
话未说完,他目光骤冷,陡地振腕出剑。他陆大剑客自称从来不守规矩,此刻面对宣机国师的关门弟子,自然为了争胜会更加不择手段。
他右掌中的那把阔剑并未出手,左手凌空一抖,袍袖内陡地探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吴钩剑。这是陆冲的又一绝技,江湖上极罕见的术法——玄兵术,其袖里乾坤,可生出源源不绝的兵刃,千变万化,随心所欲。
信手挥洒间,那把吴钩剑的尖端生出数根怪异弯钩,寒芒闪烁,凌空射出。
白光闪处,吴钩剑竟从檀丰胸口直直穿入。
陆冲笑了:“呃,对不起,我这人的毛病就是从来不讲规矩,也不顾忌自己的名声。”此时陆大剑客颇为得意。对手是宣机国师的关门弟子,道术武功自然不凡,他本想用玄兵术来扰敌,再以出神入化的御剑术出奇制胜,哪料到随手而出的吴钩剑竟给对手来个开膛破腹。
看来袁昇还是多虑了,有我陆大剑客出马,即刻马到功成。但陆冲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因为对面的檀丰并没有倒下。他整个人都纹丝不动,脸上竟还泛出笑意:“陆冲,你这玄兵术和御剑术,其实都只是小孩子玩物。”
檀丰的胸口已经被飞剑破出巨大的血洞,甚至可以看到那把在他身后呼啸绕回的吴钩剑,但他居然谈笑自若,这情形无比诡异。
“不死之身?”
陆冲心头大凛,蓦地一声大喝,剑气纵横,十余道剑芒闪过,檀丰的肩背胸胯都被飞剑斩断。
转眼间,胡僧的整个身子已被切割成了十七八块,但却没流下多少鲜血,最奇的是,那些早已筋骨断裂的血肉偏偏还堆砌在一起,稳稳地维持着一个人形。
而檀丰的脸上依旧满是讥笑:“雕虫小技。”
陆冲愕然住手,仿佛坠入了一个奇诡阴森的梦境。
“让你见识下真正的宣门道术!”那个残碎而又齐整的人形陡然出拳,直取陆冲的眉心。
陆冲急忙挥斧劈出,一斧头便削断了檀丰的腕子。但檀丰的拳头依旧飞出,狠狠切中了陆冲的肩头,痛得他肩骨欲碎。檀丰则笑吟吟地做了个收拳的动作,空中的拳头又稳稳收回,落在光秃秃的手腕上。
接下来的激战变得万分艰难而诡异,陆冲妙绝天下的御剑术和玄兵术根本无法施展。对方的手脚几乎都已被他砍断劈碎,但那些残缺的手掌、碎裂的脚趾照样击中陆冲,然后又飞回檀丰的身上。数招之下,陆冲便已狼狈不堪,只是仗着独门身法,左右腾挪,勉力支撑。
“该收你进地狱了。”
随着这声冷笑,檀丰的眸子陡然变得闪亮异常。
异变陡生,忽然间无数的长绳从空中垂下,悠悠荡荡,仿佛巨蟒般向陆冲撞来。跟着,只闻怪啸连连,一只又一只的厉鬼妖魔嘶号着攀着长绳跃下,疾向陆冲扑来。
玄元观内,大师兄凌髯子已看出袁昇手中的木剑招式有些散乱,不由心下焦急:“也许十七弟太年轻了。”但法阵操行中,须得阵形统一,凌髯子站在袁昇身后,却不敢绕到前面去提醒。
此时,在袁昇的精神世界中,那双眸子终于定住了,熠熠闪着狡黠、狠毒、阴森的光芒。
他的木剑也稳稳擎住,对准了那双眸子。
法阵的鼓声愈发激越起来。站在袁昇身后的众道士还不怎样,法阵对面的君臣等道众却齐齐吃了一惊。这位年轻的观主,居然将木剑遥遥地对准了当今圣上。
众人心下均想,莫非这是祈福法阵的仪轨之一?不然的话,虽是一把木剑,这般遥遥比画,也是大逆不道。
万岁也不由得微微蹙眉。只有韦皇后双眸闪亮,脸上竟耀出一片兴奋的红色。
在袁昇的精神世界中,他却陡然发觉,眼前黑影闪烁,似有一只又一只的恶鬼正从那双诡异的眸子中蹿出,向自己扑来。
他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只有飞剑砍掉那双眸子,才能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袁昇陡然振腕,长剑脱手而出。
鸿门第一人的飞剑,虽是一把木剑,却剑气凌人,直向皇帝飞去。
鼓声忽然停止,玄元观众道士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玄元观的道士很多,除了布法阵者和击鼓者,还有两排资历不够的小道士在旁列队肃立。易容成小道士的青瑛便被袁昇安排在这列人中。
见到如此奇景,青瑛骇得险些惊叫出声。她的手猛然攥住了袖内的银针。
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袁昇话中的真意——我的命在你手中,若是万不得已时,便杀了我。
原来,袁昇早已预感到了这一幕将要发生。他恳请自己在万不得已时,用附有其命咒的神针杀死他,因为他宁肯自己死了,也不想去刺杀大唐皇帝。
但这一刻,袁昇的剑竟已飞向了皇帝。
万岁身边原有多名高手随行,最著名的便是宣机国师。但这次所来的玄元观,却是宣机国师的老对头鸿罡国师辛苦筹建的道观,所以宣机国师并未随行。皇帝身边自然还有几位神通惊人的高手。但不知怎的,那几人只是注视着电般飞来的木剑,竟都没有出手。
天地间一片寂静。
青瑛双眸圆睁。袁昇此时已无法控制自己了。那是株连九族的重罪,甚至,连整个灵虚门都要遭受灭顶之灾。她想起了昨日袁昇将那银针交到自己手中的情形,那时他的眼睛浓黑得如同最黑的夜色。
再也不能犹豫了,女郎弹指射出了银针。这根银针已被袁昇附上了自己的命咒,此针一出,袁昇如果无法同时默念命咒,便会被银针射杀。而以此时袁昇那迷糊的心神,几乎防不胜防,逃无可逃。
针出,人亡,这将是袁昇的宿命。
女郎只盼着袁昇死后,那把被他运使的飞剑也能坠下。
银针划出一道零星的微光,旋即消逝,犹如冬日黄昏中飘过的一丝冰屑,全然没有引起人的注意。甚至连青瑛都有些吃惊,那银针竟一闪而逝,它飞去了哪里?
同一刻,西云寺内,陆冲同样已是山穷水尽,他已被从天而降的厉鬼们包围。
他叫苦不迭,这时候便想逃都无路可退。好在他随即发现,厉鬼虽多,但其形象差别不大,似乎只有两种,很眼熟的两种。
是了,就是那幅《地狱变》中曾经消失的那两只厉鬼的样子。
世传这两只厉鬼从壁画中走出,每走出一只,长安城便有一个百姓被杀,而且死状与《地狱变》中描绘的一样。
后来袁昇在西云寺内作法断案,擒住了元凶檀丰。这件恶鬼杀人案显然就是胡僧檀丰所为。但檀丰为何要失心疯一样地去做这种丧心病狂之事?事后这胡僧被关进了金吾卫的大狱内,还来不及审问,他已再次用幻术脱困而逃。
直到这一刻,看到满空飞扑而至的那两种厉鬼形象,陆冲才隐约明白了,檀丰这厮,莫不是通过一种邪法,依着壁画上的厉鬼形象炼出了自己元神世界中的杀人傀儡?
也亏得仅仅是两只,如果满壁的鬼王、厉鬼都被他炼化出来,那将是何等可怖的场面?
但此时他已无暇细想,这两种厉鬼便有百十只之多,正从四面八方扑来。危急之际,陆冲将玄兵术运到了十成,左袖中不断飞出八卦开天钺、凤头金攥斧等奇门兵刃,眼花缭乱的奇兵迅疾无比地在他身前布成了一道“兵刃围栏”,暂时将那些狂叫的厉鬼阻在了身前三尺开外。
可惜身形庞大的厉鬼虽被阻住,但那些从空坠落的巨绳却防不胜防,如怪蟒般不住地飞蹿进来,缠向陆冲的头脸四肢。片刻间,陆冲肩头、后臀、脊背接连中招。后臀那一下尤其恼人,那巨绳竟抽得他臀上裤子裂出好大的口子,冷风飕飕,狼狈不堪。
即便如此,陆冲的飞剑还是没有出手。因为他根本看不出檀丰的真身,先前那个已被他胸前破洞的家伙肯定不是檀丰本人,这个胡僧定是隐藏在附近,甚至是隐藏在这些满空乱窜的厉鬼中。
但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檀丰?
陆冲握剑的右手已满是冷汗。
偏在这时,他左袖内不住飞吐出的奇门兵刃已堪堪用尽了。任何一种道术都有穷尽的时候,他袖内的玄兵也不可能源源不绝。
陆冲猛一咬牙,从袖内抖出最后一件奇兵。那竟是一面精致的金鼓。
鸣天鼓!这是临出师门时,师尊所赠的三件法宝之一。陆冲还从未轻用,此刻被那些刺耳的凄厉鬼啸搅得心烦意乱,想也不想地便奋力拍出。
轰然一声巨响,仿佛平地惊雷,登时掩住了满空啸叫不休的厉鬼嘶号。鼓声一响,陆冲的心神反而一清。他继续奋袂击鼓,鼓声连绵不绝,犹似钱塘怒潮,滚滚而至。
噗的一声,在丛丛鬼影尖啸中响起了一道闷哼。
连陆冲都想不到,他病急乱投医的这通捣鼓,竟然蒙出了奇效。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原本就是相通的,檀丰的幻术以眼根为主施展,但鸣天鼓所属的耳根功能可兼顾八方、昼夜不休,从某些方面来说又胜过了眼根。陆冲的这一番势道威猛的鸣天鼓,纯是以耳根术破了眼根幻术,生生扳回了些局面。
但也只是扳回了些局面而已,因为陆冲依旧被那些厉鬼和巨绳围困在核心,他依旧难以勘破檀丰的真身在何处。仅仅是获得了一刻喘息之机。
便在这时,异变再生,幽暗的阎罗殿内,忽然生出了一道亮光。
“七宝日月灯!”
檀丰忽地惊呼出声,双眼直勾勾地盯向那团灯芒。
灯芒其实是来自殿外,就在阎罗殿那半启的窗棂处,不知何时竟挂起了一盏小巧精致的明灯。灯上镶嵌七宝,流光溢彩,此时灯内明烛闪耀,更散出一股耀目的美感。
陆冲乘机大喝:“大胆贼子檀丰,你果然盗走了安乐公主的七宝日月灯!连大唐第一公主的神灯你也敢盗,无论如何,你都难逃死罪!”
“不!”檀丰在陆冲的鼓声震荡下,全力维系自己的厉鬼幻术,本已有些吃力,此时竟看到了那盏莫名其妙现身的神灯,更觉心神震荡,忍不住叫道,“这……这怎么可能?”
陆冲哈哈大笑:“你偷了公主神灯,本已难逃死罪,老子便毁了此灯,再让你罪加一等!朝廷知道,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长笑声中,大袖一振,那把气吞山河的铁剑终于脱手而出。
铁剑耀出沉郁的黑芒,直向那宝灯飞去。
那盏灯如此精巧、如此别致,灯上的七彩异宝被烛光映照着,散出迷离醉人的光影,犹如绝丽佳人望向情人时那凄艳的眸光。
相形之下,那把铁剑却显得如此壮硕和粗鄙,剑上的黑芒更耀出吞噬一切的死亡之光。下一刻,这盏美如豆蔻佳人的宝灯就要被这把吞噬一切的死亡之剑毁去。
“不!”
随着这沉闷的怒喝声,一道残影如电般射向神灯。
檀丰的身影不可谓不快,但他身子才动,便觉眼前一黑,那抹美女目光般迷人的灯芒忽然熄灭了。
难道还是慢了一刻?檀丰的心底甚至觉出了痛楚。但他随即觉出了真切的痛,他的肩头处多了一把剑,漆黑的剑。
陆冲的飞剑竟不知何时转了个弯,势若白虹贯日,凌空切入了檀丰的肩胛。这次与前几回不同,血水立时四溅开来。
檀丰厉声惨号,身形扭曲,拼力左右闪蹿。但飞剑依旧切割着他的血肉,斜肩铲背地向前推进,势若切纸割草。
血水四溅开来,檀丰的身子被飞剑砍成了十七八片。只不过这一回,那些血肉再也不能维成一个人形,残肢碎肉终于跌落在了满地尘埃上。
“灯,神灯,这怎么可能?”
檀丰连在肩头上的头颅终于垂了下来,口唇间无力地滑出了几个字,便变得沉寂无声。
袁昇的飞剑却还在空中。他的飞剑不似陆冲的御剑术那般迅疾如电,却依旧笔直精准地撞向大唐的万乘至尊。
五尺,四尺,三尺……
众人目光所集的那把剑,已飞到了皇帝面前两尺左右。
忽然间,那把剑却在半空中向上挑起,跟着又再落下,接着又挑起、落下,仿佛在向皇帝三叩九拜。
袁昇脚下一个禹步飞踏而出,扬手接住了长剑。
观中才响起了一阵惊呼和掌声。这一手飞剑术惊世骇俗,众人都是又惊又赞。
刹那间,袁昇的眸子恢复清亮,气度也变为平和从容。
皇帝李显不晓道术,只觉这年轻观主手法新奇炫目,竟用飞剑对自己在空中叩拜,只道这是鱼龙百戏一样的新奇戏法,不由大是欣喜,竟拍手微笑。
皇帝叫好,旁人自然不能落后,喝彩鼓掌之声经久不息。连韦皇后都玉掌轻拍,只是一双凤眼中微露失落之色。相形之下,倒是安乐公主跳了起来,娇笑着拍掌叫好。
旁观的青瑛这时又惊又喜,后背更被冷汗浸透,这时才突然想到,自己射出的那根银针呢?
那银针原本是冲着袁昇飞去的,但转眼间就如夏日冰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在青瑛发射神针时全神贯注,还是看到了那一抹银光消逝的方向。
那银针,竟如有灵性般蹿向了那群前来观礼的权贵名士人流中,随即一闪即逝。
几乎在银针消失的刹那,青瑛的心底倏地闪现出一道猩红锐利的可怕眸光,如恶魔的独眼。只是那恶魔的独眼正流淌着黏稠的血汁,仿佛刚被什么锐物刺中一般。
这怪象也是一闪而逝。青瑛心神巨震的当口,就见对面观礼的名士人流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却也是转眼间就平复了。似乎是某位观礼的名流有些不适,但也没有什么大碍。
青瑛有些疑惑,双眉紧蹙,却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再望向袁昇,见他白皙的脸上虽然淌满了汗水,但脸庞上好歹也有了些血色,不似先前那样苍白。
“献瑞瓶!”
掌管道教的官吏宗正寺卿也长出了一口气,按约好的仪轨,长声吆喝着。
袁昇手捧着纯金瑞瓶,躬身走到了皇帝驾前。瑞瓶内装的是道家灵签,所谓“献瑞瓶”,就是请皇帝为天下为自己抽个灵签。
瑞瓶内的签早早都被换成了“上上大吉”,最次的也是“大吉”,所以皇帝怎么抽,都会得到个皆大欢喜的吉利话。
皇帝李显还是毕恭毕敬地向玄元老君像拱手祷告,然后才从瑞瓶内抽了一枚灵签。
灵签翻转,万岁的脸色却立刻变得阴沉如水。他抬头望了一眼袁昇,神情满是错愕。
袁昇也是一愕。但李显的神色却在转眼间恢复如常,将灵签插入瓶内,他微笑道:“大吉!”
宗正寺卿忙高声喝道:“玄元神帝太上老君赐大吉灵签!”
霎时满场欢呼,“万岁”、“万岁”之声响如雷震。
一滴汗水滑落唇边,咸的感觉。
袁昇知道,这不是梦境。
适才在长剑出手的刹那,心内的那双眸子陡然明亮起来,变得明艳清澈,那不是恶鬼的眼睛,而是黛绮的美眸。
一弹指为六十刹那,一刹那间,袁昇的心猛然惊觉。
“咳咳咳!”伴着几声痛楚的呻吟,一道窈窕的身影从壁画后的残墙内滚落在地,正是黛绮。此时她花容委顿,雪白的胸襟上满是血水。
陆冲斜睨着波斯女郎,又惊又喜,笑道:“咦,这不是‘姑奶奶’吗?”
黛绮无暇理会死对头的唇枪舌剑,擦了下唇边的血水,指着大殿角落里一个古怪的神像,道:“大胡子,快,打碎那神像!小心些,姑奶奶的老爹被檀丰那狗贼囚禁在里面。”
那是一座祆教的神像,腹部粗壮,造型怪异。陆冲一凛,还是依言挥剑。剑仙门奇才的剑气拿捏得妙至毫颠,飞剑迅疾地破开了泥塑神像的大肚。
泥屑迸飞间,跌出一个人来,满头金发,脸上皱纹堆累,竟是个波斯老人。
“你是?”陆冲盯着那人的脸,忽然大叫道,“莫迪罗!”
这人的脸孔无比熟悉,正是先前被檀丰腰斩后丢在西云寺外的波斯艺人。那日西云寺内陆冲抓捕檀丰时,那胡僧便曾易容成这张脸孔。
照理说,这个波斯艺人早已死了,但偏偏此时,他又诡异地现身。
“奶奶的,难道老子也在做梦?”陆冲登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