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听黛绮细问端详,袁昇心内又有些欢喜,摇头笑道:“我哪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这次恶鬼破壁杀人案阴森恐怖,最奇特的就是每次杀人,壁上的恶鬼都会减少一只。此事虽然惊人,但也露出不少破绽。我相信,那应该是一种神秘的颜彩,将鬼卒涂抹遮盖住了。这只能说明,作案者必是可以随意接触壁画的寺内胡僧。”
“看到莫迪罗的尸身时,我便已怀疑檀丰了。莫迪罗陈尸之处没有多少血水,那张脸更被某种药水精炼过,显然他早已死去多日了。而莫迪罗死前一直跟檀丰接触,尸身又在西云寺外找到,檀丰如何也脱不开嫌疑。但要如何揪出这胡僧,却要费些心思。我作法时,故意用清水擦涂颜彩,其实只是装模作样,暗中早命陆冲在旁细察,看看有没有人在膜拜的时候敷衍了事,甚至别人都拼命磕头时,那人应该一直抬头偷偷留意壁画。”
黛绮很聪明,拍手笑道:“好主意,当时院中有百十人,原是不好分辨的,但胡僧们都很虔诚,大家都在拼命磕头,那人却虚假应付,那便很好辨认了。”
袁昇点头道:“况且,只用清水是绝对无法擦去那些颜彩的,这道理只有真凶知道,除了磕头时假意应付,这真凶的脸上还应该满是不屑,甚至还有冷笑。”
“嗯,如此一来,陆冲先生应该能看出些破绽来了,但最后,那壁画上到底还是现出了两个厉鬼的形貌啊,你是如何做到的?”
“那只是我用清水描摹出的轮廓,最后我运功一喝,又运上了画龙术,清水轮廓便会现出鲜红颜色。这时候,寻常僧众只当是神迹降临,拼命叩拜,但真凶则会震惊莫名。果然,那时全场膜拜,而檀丰竟愣在了当场。”
黛绮闪亮的眸中满是激赏,又问:“只是檀丰为何要做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呢?”
袁昇脸色一沉,苦笑道:“伤天害理只是表面,内里应该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他深知,檀丰装扮成莫迪罗行凶,并不难解释:莫迪罗只是个胆小的波斯艺人,没什么朋友,用他的模样作案,事后不会查到他的头上来。
奇怪的是,檀丰为何在做出安乐公主府内盗宝、金吾卫大牢越狱这等惊世骇俗的大事之后,又造出西云寺的恶鬼杀人惨案?
难道仅仅是要将京师众人的目光引到西云寺来吗?
想到这一系列惨案的背后,很可能是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的斗法,他的心便愈发紧了起来。
“姑娘问得是,那檀丰为何要这么做呢?这话也正是我要问姑娘的!”
随着这声冷笑,陆冲大踏步走入屋中。
“这个,”黛绮一愕,摇头道,“我怎么知道?”
“你的伤全好了吧,为何还要赖在袁公子这里?”陆冲坐了下来,摸出葫芦来灌了口酒,话锋咄咄逼人。
“用你管?”黛绮叉起腰,学着酒肆胡女的样子娇嗔冷笑,“姑奶奶想在这赖多久就赖多久。”
陆冲冷哼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凑巧,我约了青阳子在那破庙决斗,恰巧黑脸道士就顺手抓了你,而又恰巧,你还知道莫迪罗藏在西云寺?”
“那又怎么样,姑奶奶害你丢了一根寒毛了吗?你们还不是在西云寺抓到了真凶?”
黛绮一句话噎得陆冲哑口无言。
袁昇只得笑着劝解:“黛绮姑娘对我助益极大,而且也许她曾中过影魅术,患上了嗜睡怪症,不得不在我这里委屈几日了。”
“确是助益极大,比如易容术!据我所知,并非所有的波斯艺人都戴着一张假面皮,只有一种人戴,灵慧旅人!”
陆冲紧盯着黛绮,一字字道:“灵慧旅人是波斯艺人中最神秘的一支,他们生具异禀,最擅心神操控等类秘术。黛绮姑娘在易容术上的修为不俗,应该是灵慧旅人吧?”
黛绮目光一黯,随即冷笑道:“什么灵慧旅人的,没听说过。哼,倒是你陆冲,听那臭道士说,是宗相府内逃出来的,连我们波斯艺人都听说过宗相府内第一高手薛青山的大名。小心他找到你,像拖死狗一样把你拖回宗相府。”
陆冲脸色通红,拍案怒道:“老子会怕薛青山这狗贼?好,袁昇,你这房子多,给我腾出一间来。老子就在这儿等薛青山过来,瞧瞧谁是死狗!”
见他两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袁昇无奈,只得命小童去安置房屋。
陆冲仍是瞧着黛绮万分不顺眼,但互嘲了几句后,就发现自己全不是伶牙俐齿的黛绮的对手,不由愤然起身,道:“好男不和女斗,昨晚除妖,闹了一夜,老子睡去了。”说罢便气哼哼地跟着小童出了屋。
屋内安静下来,黛绮才哧地一笑:“袁公子,你这朋友脾气好大啊,不过他怀疑我,也有些道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她的笑容有些无奈。袁昇忽然发现,这女郎的双眸其实很迷人。
“还有啊,我总觉得,”她犹豫了一下,缓缓道,“西云寺的怪案,似乎了断得太顺畅了一些。”
“太顺畅了些?”
“我也说不出有什么古怪,”女郎幽幽叹了口气,“还是说昨晚我做的那个怪梦吧,我梦见你去了一个很大的寺庙,看到一幅很大的壁画,并且有鬼怪从壁画上跳下来杀人,但最终你抓到了那坏人……是的,你做的这些事,我早就梦到过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袁昇一愣,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恰与我们大唐‘庄周梦蝶’的故事一样。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飞来飞去挺自在,醒来后不知道是自己梦见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变成了自己。”
“有趣得很!”黛绮的眼睛更加明亮起来,“但我居然能梦到你做的一切,这比‘庄周梦蝶’要复杂多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波斯人有个‘梦妖’的传说——梦妖,就是梦的妖怪,会把人吃进梦里面。难道说,你一直活在我的梦境里面?”
不知怎的,望见黛绮那双波光闪闪的明眸,袁昇的心也陡然一沉。确实非常古怪,是黛绮做梦预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自己侵入了黛绮的梦境?若说是“梦中身”那等魇咒,但黛绮是何时被人下的咒?
他正待说什么,忽见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正是吴六郎。
“袁公子,大事不好了,莫迪罗……啊,不,那个檀丰,又在白日里消失了。”
“怎么回事?”袁昇惊道,“他中了我的缚鬼诀,七十二个时辰内决计无法施展妖法巫术的。”
“不见了,就那么在大牢里白日消失了。”吴六郎脸色煞白,“跟见了鬼一般。”
急匆匆和吴六郎赶到了金吾卫的大牢,迎面便碰见了满脸无奈的老爹,袁昇忙问:“到底是出了何事?”
袁怀玉只是沉沉叹了口气,招了昨晚当值的狱卒吴春和许四过来。
“小的吴春和许四那晚当值,听到六赖子大喊大叫,就跑过来了……真的,就这样,这家伙拉着自己结的绳子,就这样逃了。”
听狱卒吴春复述了案情,袁昇登觉脑袋发涨,怎么又是用“绳技”的幻术,连当值的狱卒、同牢叫六赖子的犯人都一模一样?
一行人到了檀丰逃脱的牢房,果然还是那间屋子,房梁当中还悬着那根绳子,囚衣撕扯后结成的绳子。
一种诡异的眩晕感蓦地袭来,袁昇默然片刻,才缓缓问:“你们赶来时,那犯人已爬到了何处?”
“爬到绳子的中上部了,我们赶来后就大声呵斥,那家伙一伸手,就抓住了房梁,继续向上爬!”
“你们赶来后,六赖子想必一定在大喊大叫吧?”
“正是正是,小的们厉声喝止,那贼犯哪里肯停……那家伙简直就是一道影子……”
袁昇仰头望着房梁,朗声道:“父亲大人,若小子推断不错,屋顶全无破洞,梁上也没有脚印和手抓之痕……这要犯精通的是一种波斯幻术,绳技。那人先迷惑了六赖子,又继续迷惑了两位狱卒……待狱卒打开牢门冲入,他则大摇大摆地离开。”
等等,哪里不对?
袁昇忽然生出一阵彻骨的寒意。是的,他说的话、听的话、看到的景象,都是曾经经历过的——眼前的一切,都与几日前,他侦破莫迪罗以幻术越狱的情形几乎一般无二。
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在做梦?
接着他便看到,老爹袁怀玉挥手命一名衙役过去试试。那衙役拉住绳子便待攀爬,但稍一用力,绳子便断了。
“吴六郎!”袁昇再也忍耐不住,大喝起来。
吴六郎急忙闪了过来,一脸懵懂。
袁昇紧盯着他的脸,沉声问:“这檀丰已是第二次被抓了,前番他易容成莫迪罗,便以绳技逃脱,这次为何又让他故技重施逃掉?”
“公子说笑了。”吴六郎满脸惊诧,“这等以幻术逃脱的怪事,咱们可是头次见到。”
“胡说!”
袁昇大喝起来:“前番被抓的莫迪罗就是这样逃遁的,你们速去查阅卷宗。”
“哪用查阅卷宗啊,就是头一次。”狱卒们和金吾卫们都大笑起来,“公子莫不是在做梦?”
袁怀玉不得不咳嗽一声:“昇儿,你怎么了,中邪了吗?”
盯着老爹满是关切的目光,袁昇更觉头大如斗,莫非我真的在做梦,莫非我一直在梦中和现实世界的颠倒中吗?
他苦笑了一声:“父亲大人,我有些困倦,暂且告退。”踉踉跄跄地便向外走。
忽听狱卒吴春喊道:“袁公子,那到底什么是仙术,给我们露一手吧!”
恍惚中,众狱卒和捕快纷纷叫好。
袁昇下意识地抓起了那半截绳子,想运起画龙术抛出去,但猛然想到,这情形也跟上一次全然相同啊,霎时间心情全无,就这样拖着那绳子,茫然出了金吾卫的大狱。
他心头莫名地飘起檀丰那阴森的冷笑,跟着便闪过黛绮的那句追问——难道我一直在梦中吗?
是啊,先前黛绮曾说过,她梦到了自己在西云寺做过的一切。难道自己一直都在做梦,或者,自己是坠入了黛绮的梦中?
檀丰、黛绮、陆冲、莫迪罗,西云寺内的恶鬼杀人,自己又巧计擒凶,这些人这些事,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梦境中的?
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却带着一股诡异的模糊感,似乎一切都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