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幻神劫天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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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传

因为一个女人,幻狼族遭遇灭族之祸,最终只剩下王者御,天祭陌,冥鬼怜三人。……题记

八匹矮种长毛白马,驮着一乘火红色华丽的软轿,在千名白甲骑士的护卫下,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行于白茫茫的原野上。

轿内铺着毛茸茸的雪貂皮,设几案软榻,案上有笔墨纸砚以及各类书籍,仿似书房一般。软轿四角各置暖炉,温暖如春,在寒冷的雪原上仿佛是处于另一个世界。

小冰君跪坐于绵软的梨蕊垫子上,正伏案作画。艳红色的裙裾散在身周,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曳其上,衬得她如正含苞欲放的芙蓉朵儿一般娇艳。初满十六的她与孪生姊姊恋儿相比,似乎总是快乐的。即使知道马上要嫁给一个连容貌性情都不知道的男人,她也没觉得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自两年前恋儿嫁给摩兰国的王以后,她每夜醒来时就很寂寞了。可是恋儿以前说过不要让别人知道她晚上会醒,她只好每次都到恋儿的梨苑,和恋儿最爱的梨树聊天。

“少主,你画的是谁啊?”跪坐在她一旁的小侍女之一清音好奇地问。其他三个侍女闻言都凑了过来,看见那已完成的少年肖像,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银白色的发呢。”

“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咦,连眼睛也是银色的啊。”

画上的少年穿着飘逸的白袍,一头长至腰际的银色长发披散在背上,俊美不似凡人的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让看着的人像被暖洋洋的春日照着,浑身都温煦起来。

小冰君弯了眉眼,唇畔现出两个美丽的笑涡,“不知道啊,是梦里的人哪。”自八岁那年陷入昏睡起,她就经常看到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美丽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森林,比冰城还繁华的城市,还有各种肤色的人……在十岁的时候,她看见了他,从此,“她”总是追随于他的身边,只要看着他,就会让她觉得无比的开心。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是她很清楚她在梦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个少年也是真的。在恋儿走后,她甚至还经常去那个摩兰国看她。只是恋儿总是不快乐,让她也跟着无法开心起来。现在她终于要过与恋儿相同的生活了,也终于要知道恋儿为什么不快乐了。

侍女闻言差点失去仪态地张大小嘴,幸好平日训练有素,及时控制住了,却没人再就这个银发少年发出疑问。自从春天梨花开的时候少主突然醒来后,她那近八年的奇异昏睡便成了宫里以及整个冰城的禁忌话题,此时没有谁敢在这个问题上发表任何看法。

小冰君对于侍女们突然而来的沉默毫无所觉,温柔地看着画中少年,喃喃道:“真希望能真正见上他一面……”

只是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吧。自从她醒来后,就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每日只能呆在宫里,更不用说再看看他或者恋儿。听说黑宇殿规矩森严,也许这一生都只能住在那里,哪里也不能去了吧。

想到黑宇殿,她就不由想到自己即将托付终身的黑宇殿主,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宫里时有一次曾不小心偷听到年老的宫女们谈论,好像说他的年纪很大,在她们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了。那么倒底有多大呢,会不会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可是很了不起吧,能让黑宇殿巍然屹立于中原和大漠交界而不受各方势力的影响,任何种族和国家都要惧他三分。这样的人,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嬷嬷要唉声叹气,侍儿们要用怜悯的眼光看她?

小冰君不解地偏了偏头,依然笑得无邪。面前画像中的少年似乎也在回应她的心事,笑容看上去比太阳还要夺目。

侍女们看着女孩憨态可掬的表情,都不由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这冰君少主就不如无恋少主的聪慧和知事呢,真是让人担心。

回去?

什么样的坏结果都考虑过了,冰城送亲的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连黑宇殿主的面都没见上,便得到了这两个字。

千里迢迢,历尽艰辛,咽下屈辱与自尊,他们以为以冰君少主丝毫不亚于无恋少主的容貌,怎么也能为冰城争取到一段时间的和平。

回去?没有黑宇殿的相助,那茫茫雪原,他们怎么可能如来时那般平安越过。黑宇殿主拒绝的女子,以后在草原上哪里还有立足的位置?

魏水原的小镇上,冰城来的送亲队上上下下如同被浸入了冰水当中,连骨头都寒透了,人们陷进了一种绝望的惶恐。

马轿内,秋晨冰君点墨般的双眸静静扫过侍儿们苍白的脸,含泪的眼,沉默片刻,缓缓蒙上面纱,然后掀开了轿帘。

“请给我一匹马。”她对送亲的侍卫说,露在面纱外面的眼弯了起来,如同月亮一般。

即使在这种难堪的时候,这样的笑仍然让所有人感到了些许愉悦,以及放松。也许,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马牵过来,秋晨冰君笨拙地爬上去,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挥了挥素白的小手,甜甜地笑道:“我要去嫁给黑宇殿主了,你们谁也别跟来。”

她虽然天真烂漫,却也知道此次行程除了前进,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少主……”侍女们从马轿内扑出,痛哭失声。

秋晨冰君没有回头,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仿佛怕摔下来,但是在那战战兢兢中却又隐隐透露出一股谁也无法动摇的坚决。

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不知是谁带的头,被留在原地的银甲侍卫哗啦啦全部跪倒在地,深深地叩下头去。

让一个柔弱女子承担起他们的生死安危,对于堂堂男儿来说,将会是一生难忘的耻辱。然而,却没有一人有勇气冲上前去将那匹驮着他们最尊贵少主的马拉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走越远。红颜惑人亦救人,却独独不能为其自身而存在。

巍峨的城墙,高大的城门,黑宇殿如同一条巨龙般盘踞在雄伟的天阙峰间。城楼上盔甲森森,兵器雪亮,让人望而生畏。

秋晨冰君骑着马来到城外的旷原上,久久凝视着紧闭的城门,原本惶惑不安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

那里,她并不想进去,但却非得进去不可。冰城有始以来,从没有过和亲之主被拒的前例。而被拒的后果,也不是她,以及冰城所能承担的。

手指不自觉触摸上悬在腰间的弯刀,弯刀的冰冷凉了她的指尖。

她低眉,弯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方红色轻纱,双手扯着覆上头面,腿上一夹,马儿立即向城门方向轻跑而去。

朔北的寒风将轻纱吹得贴在她轮廓优美的脸上,红裙飞扬,如同一朵火云远远飘来,吸引住了所有守城人的目光。

马至城下停住,仰头看着城门上剽悍英武的将士,秋晨冰君抱歉地微微一欠身。

“妾秋晨冰君,乃冰城之少主,此次带着冰城所有族民的祝福前来服侍黑宇殿主。”她扬声道,语气温柔有礼,一扫之前的天真之态。

风大,将她的话语吹散。远处,隐隐有雷鸣之声向这面滚动而来。

“只可惜冰君貌陋,不能入黑宇殿主之眼,此妾之过也。”秋晨冰君继续道,没注意到城上兵士的异样以及凝重。而那雷鸣之声渐近,方听出是马队踏地的轰响。

“然妾自从踏出冰城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是黑宇殿主之人,既然生不能如愿,只望死能得以相随!”她目不斜视,凛然道。语至此,倏然抽出缠绕着金丝银线的精美弯刀往优美修长的脖颈抹去。

死殉。是扭转最坏结果的唯一方法,也是一个以生命所做的赌局。赌的是以黑宇殿在天下的威势和地位,在众人前不能不要的面子。虽然她是被拒的女子,但既然死在了他们殿外,在别族眼中便和黑宇殿有了千丝万缕的瓜葛。若冰城有事,黑宇殿便不能无动于衷。

没想到她会自尽,城上守将吃了一惊,伸手取弓欲射掉其手中弯刀已为时过晚,不由微别开了头,不忍看红颜溅血。

正在此时,异变突起,一道尖厉的破空之声响起,直直刺向秋晨冰君。

当!秋晨冰君只觉握刀的手腕一麻,弯刀只来得及在颈上划出一道浅细的血痕,便脱手而出。她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腰间已然一紧,人被带得飞离了马背,往侧后方落去。

“既然黑宇殿主不要,这个女人便由我兀尔术接收了!哈哈哈哈……”粗犷的笑声在荒原上响起,嚣狂而狠厉。

城上众将士神色皆是一变,纷纷搭弓举弩,准备随时接受命令射杀来人。

秋晨冰君只感到身体凌空,粗砺的风沙擦过她的面颊,红纱飞了出去。这样的阵仗是她从来不曾遇到过的,听到男人笑声的那一刻根本没想到害怕,只是知道万万不能被黑宇殿主以外的其他男人碰了自己,否则就算事后自尽也没用了。

心中只记着这一点,因此在那个男人正要捞住她的时候,她的腰身下意识地一扭,竟然生生躲开了那只熊掌,往地上落去。

头顶传来咦的一声,显然那兀尔术没想到会失手,毕竟对于丝毫不懂武功又没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来说,要在空中操控自己的身体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

只是这一诧异的瞬间,他胯下奔驰的骏马已经掠了过去,秋晨冰君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晕头转向中被缠在腰上的绳索往前拖了数丈的距离。粗糙的石砾擦过她娇嫩的肌肤,带出火辣辣的疼痛,耳旁铁蹄轰鸣,眼看着就要被后面紧接而来的群马踏成肉酱。

兀尔术大喝一声,手臂使劲,欲要将她再次拉离地面,不料只是将她提了一个跟头,而后手上突然一轻,绳索另一端竟然脱落了。他提了个空,若非骑术精湛,定然会因力道失控栽下马去。

坐稳身体,回头,惋惜地看了眼那个即将死于铁蹄之下的美丽少女,兀尔术毫不犹豫地纵马而去。女人,想要的话多的是。

就在秋晨冰君脑中还一片空白,其他人以为她必死无疑的时候,平地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止,地上已空,空气中有淡淡的麝香味袅绕不散。

不等众人对此异事多想,黑宇殿城门大开,数千黑甲战士潮水般追杀出来。

秋晨冰君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城楼之上。

“不准回头。”身后传来柔和悦耳的男子声音,命令的语气虽然平淡如风,却有着惯于发号司令者的威慑力,让人不敢违抗。

秋晨冰君果真没有回头,乖乖地看着城外原野上的厮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掳掠自己的是一群肩搭狼皮,头脸戴着皮罩的凶戾之徒。回想起先前的事,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惧,双腿发软。

背后伸过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同时拂动了带着麝香味的空气。

“多谢你了。”秋晨冰君忙伸手按在面前的石栏上站稳身体,顿了顿,道。他是谁,报恩之类的话她都没说,既然他连容貌都不想让她看到,那些话自然也都是废话。

腰上的手收了回去,男子淡淡嗯了一声,坦然受了她的感谢。

荒原上战事正烈,黑甲骑士悍如狮豹,兀尔术的人狡如豺狼,两方斗了个势均力敌。马蹄踏处,沙尘滚滚,让场面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他们是血盗,留着,不过是为了供我练兵。”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声音在背后缓缓道,那轻描淡写却又睥睨一切的语气让秋晨冰君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拜伏在地的冲动。就在那一刻,她想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紧张,惶恐,以及崇敬等等情绪争相涌了上来,她身体难以遏制地轻颤起来,脸上却不由自主浮起灿烂之极的笑容。

“你……你是黑宇殿主罢。”她轻轻道,不是询问,只是确认。

男人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凝目看着荒原上的战事。

“想要进黑宇殿,凭本事。祈祷自己不会后悔吧。”良久,才传来他淡漠的声音,让人感到她的来去其实与他毫不相干。

“我才不会……”秋晨冰君手指无意识地轻抠冰冷的石栏,小声嘟嚷。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自然也就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话出,却没得到回应,等了又等,直到一直充斥在鼻尖的麝香味都开始淡去,她才感觉到不对。鼓起勇气回头,身后果然早已空无一人。

宇主子吗?她微偏螓首,唇角扬起浅浅的笑。好像没有侍女们说的那么老啊。

黑宇殿其实是一座城池,占地面积广阔。因为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加上屹立于天阙山数千年不倒,早已成为各民族心中永恒权力的象征。至于它的掌权人黑宇殿主,更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存在。数千年来,从来没人见过殿主的更替,只知道那个位置上,始终有一个拥有着足够让所有人臣服力量的人存在。虽然各地都有祭祀和信仰神祗的风俗,但是基本上没什么人相信神会存在于人间,否则,将再没人比黑宇殿主更适合这个称谓。

秋晨冰君被一辆黑色的马车带着穿过繁华的外城,环山而建的内城,最后从另一端驶了出去,近两个时辰后终于在一条阔溪边停下。

秋晨冰君从马车上下来,环目四顾,发现周围野林密布,寥无人烟,一座比天阙峰稍矮的陡峻山峰远远矗立于清溪对面的山峦间,与背后城池簇拥的雄伟天阙峰遥相呼应。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带到此处,她疑惑地看向驾车的黑甲战士,正要开口询问,欸乃一声,一艘木舟出现在溪尽头,而那黑甲战士已经跳上马车,一扯缰绳,掉头走了。

歪了歪脑袋,秋晨冰君知道追之无益,索性不去着急,回头看向那艘小舟。

舟轻而小,撑舟的人是个双十年华的绝色女子。黑色宫装,雾环云鬓,肤色白皙得近乎冰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高贵与优雅,与周围简单的环境形成奇异而美妙的融合。又或者,秋晨冰君想,那冰冷其实是由女子犀利的凤眸中透露出来的。

漠漠荒原之后乍见这样的青翠与幽静,悠然与从容,她心胸不由一敞,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自在过。

“姊姊,你是来接我的吧。”冲着女子挥了挥小手,她笑吟吟地道,至于对方身上所环绕的冰冷则完全被她忽略了。

女子没应,直到舟行至近处,靠岸,方才抬眼看向她,眼神冷漠无情。

“公主请上船。”声音,是同样的冷,如刀锋般锐利,浸体生寒。

“我叫秋晨冰君,大家都习惯叫我小冰君。姊姊怎么称呼?”坐在船首,小心翼翼地用手扶着船舷,秋晨冰君笑得如初绽的鲜花般灿烂。第一次坐船,第一次面对这样冷漠的女子,她其实紧张得不得了。

女子默然无声,欸乃的桨声在山林间回荡,穿透明亮的阳光,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宁静平和。穿林过滩,时不时有一两枝长满白色小花的树枝横伸到水面上,小冰君便伸手轻轻拔开,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脸上的笑也越来越淡。

“龙一。”直到船在一处荒滩上停下,女子才突然回道。

只是小冰君还没来得及高兴,龙一已将桨交到她手中,自己则跳下了船去。

“公主如今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逆流而回,然后离开黑宇殿,随你的侍从们回去冰城。另外一条就是继续往前。”

“但是我……我不会……”小冰君手忙脚乱地抓住差点滑落水中的桨,焦急地道。

龙一站在岸上,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少女,淡淡道:“公主如果想放弃,龙一可立即送阁下回去。”

小冰君闻言忙紧紧闭住了嘴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放弃?当然不能放弃。

龙一微颔首,算是明白。

“那么,公主请!”语罢,转身几个起落抵达荒滩边缘的峭壁下,就在小冰君想着她要从哪里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双手负后纵身而起,足尖点在崖壁上往外凸出的地方,衣袂飘飘间已经上升了数十丈的距离。那姿态煞是好看,如同仙人御空飞行一般。

小冰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羡慕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等到龙一的身影消失在高崖之上,她才赫然回过神,怔怔看着怀中抱着的木桨,发起呆来。仔细回想龙一之前的划船动作,她尝试着划动木桨,却不想看似简单的动作自己学起来却异常地笨拙,刚动了两下,船竟然开始在原地团团打起转来,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一个没妥当,扑通一声栽进了水中。

溪水不深,及腰,清澈见底。

狼狈地拖着一身湿衣爬到岸上,小冰君瞪着溪流中仍在轻轻摇动的木舟,嘟起了嘴儿。林风吹过,她哆嗦了一下,咬牙,又涉水走到小舟边,辛苦地爬了上去。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舟中有食物,水和火折子,还有一套粗布衣服。心中不由浮起一丝不安,隐隐感觉到自己后面的路不会很容易。

便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她仍然小心地确定了四周无人,才拖着小舟来到荒滩之上,拿着干衣寻了个隐蔽之处,将湿衣换下。

衣服是玄色的,她穿在身上略大,且材质粗劣,磨挲着她柔嫩的肌肤极不舒服。不过味道干净,而且比之前那身红色嫁衣更方便一些。

弯腰,小冰君好奇地打量着水中自己的样子。短上衣,宽大的裤子,系着腰带,鞋袜都脱了,白生生的小脚踩在石砾上,真像一个小渔娘。

她还是孩子心性,一见这样的自己,不由大感有趣,左看右看了半晌,心中虽然没忘记正事,却也不再烦恼。

“恋儿恋儿,小冰君这可要去做船娘了……”对着水中的倒影,她笑眯眯地自言自语,然后伸脚踢碎了水中的倒影。

将湿衣和鞋袜都放到船上,她挽起裤腿,将船推到深水处,然后自己爬了上去。

或许是因为换了衣服,小冰君对操舟突然变得兴致勃勃起来,这一次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手忙脚乱,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摸索,小船终于开始滑动起来,虽然滑的方向是倒退着的。

“咦?”兴奋之余,她万分不解,却又没有解决的办法,只好背转身,倒着滑,小船这才顺溪往前而行。

途中磕磕绊绊不少,倒也再没翻过船。

就在小冰君信心满满以为会一路顺风顺水的时候,小溪穿过两旁茂密的植物,流进了一个两旁悬崖夹峙的山谷,悬崖在山谷另一头融为一体,无路可行。

崖壁下是一个黑森森的天然洞穴,如同恶魔张开的大口,将溪水吞没。

小冰君悚然停下划船的动作,却为时已晚,小舟已随着溪水流动缓慢地往岩洞滑过去。她心中微急,想要先跳下水拉住船,然而脚却还没碰到水面便触电般收了回来。

清澈的溪水中,一条又粗又长的水蛇正悠然自得地从她脚下的水中游过。

只是这一耽搁,小船已经滑进了岩洞之中,一股阴寒之气登时袭体而来。小冰君不由抱紧了自己,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天光打量着洞内的情况。

洞很窄,就是溪流的宽度,整个岩洞的下半部都浸在溪水中,黑乎乎的看不见底,但回想外面溪水的深度,想来不至于太深。洞顶不算高,布满了形状各异的石钟乳,有的坐着抬手就能摸到。前方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让人心中不由升起强大的恐惧。

要返回,对小冰君来说虽然有点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回想龙一的话,以及一路过来丛林封路的情况,除了退回原地,似乎她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往前。

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绝路,无名的危险,还是柳暗花明?

深吸口气,小冰君轻皱眉头,弯眸,唇畔浮起动人的梨涡,然后木桨坚定地往崖壁上一撑,船往岩洞深处行去。

光线渐渐消失,黑暗将一切吞噬。小冰君一直没有点燃火折子,而是靠木桨撑着洞壁寻路,直到木桨突然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然后通地一声,好像有物体落到船舷上。

她摸到火折子,吹燃。一瞬间,火光照亮了身周的一切,也几乎是同一时间,火折子掉落在船板上,熄灭。

小冰君僵坐在原地,闭上眼,深呼吸,试图告诉自己方才所看到的一切只是眼花。然而当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耳中之时,她不得不赶紧拣起火折子再吹吹燃。

一条湿漉漉的深黑色长蛇半挂在船舷上,正扭曲着身体想往船板上滑。

来不及细想,小冰君手中船桨一伸一挑,那蛇登时被拦腰抛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回了水中。

水面下全是蠕动的蛇体,连洞壁上也挂着数不清的相互纠缠在一起的蛇族,这样的情景不由让人遍体生寒,不敢看,却更不敢不看。

小冰君眼中泪花直滚,却强忍着没掉下来,脸上笑得愈发灿烂。冷静了片刻,她咬住牙,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只手则拿着桨小心翼翼地往无蛇的空当处撑去,船继续往山洞深处滑去。

不时有蛇从山壁上掉落船中,有的甚至正好落在小冰君的身上,吓得她叫都不敢叫。但不知何因,那些蛇并没伤她,而是一碰到船板便飞快地溜进了水中,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

一路有惊无险,在充满蛇腥味的狭窄水洞中大概行驶了半个时辰之久,前面终于现出天光,水中的蛇渐少,而崖壁上已完全看不到踪迹。

小冰君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感到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双臂酸软,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桨。

就在她抬起衣袖去拭额上冷汗的时候,一声野兽的嗥叫突然传进她的耳中,让她不由一僵,而后有些笨拙地放下手。

又一声兽嗥在安静片刻之后再次响起,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凄厉悲壮。

是野狼的叫声。很多很多的野狼。

小冰君收起桨,呆呆地站在船上。船轻轻地晃动着,像温驯的小兽在等待她的驱使。

船上的火折子用得已经差不多了,倒回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何况,就算有足够的火具,她也是不能回头的。

想到此,她弯腰穿上半干的鞋袜,开始将船撑往洞外。

洞外,月如银盆,照在一望无际的荒滩戈壁之上,风呼啸着卷沙翻砾,衰草在石缝中瑟瑟地发抖。

小冰君没想到会看到这样荒凉却又壮观的景致,双腿一软跪在了船板上,心中对眼前广袤的天地升起强烈的敬畏。

溪水在洞口处没进了沙砾下面消失不见,船抵住乱石滩,终于稳稳地停了下来。

风很狂,挟带着沙粒打在人的身上,既冷寒彻骨,又疼痛难当。

缓缓地将双手相并放在前面,然后深深地弯下腰,额头贴在手背上。小冰君遵循本能反应,面向着光照一切的圆月行了个冰族祭神的大礼,表达出自己对它的衷心臣服。而后直起身,将那件半干的红色嫁衣穿上,去拿食物和水时,赫然发现下面还放着一把匕首,也没多想,将匕首插在了腰上,然后下了船。

踩着硌脚的乱石,她顶着风沙吃力地走了数步,觉得实在无法坚持,不免心生退意,打算回转小船等待天亮再继续行程。谁想回头竟不见小船踪影,四周一片空旷,连小山坡都看不见一个,更别说那下有山洞的高崖了。

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按原路返回,多走了许多路程出来,依然不见出来时的山洞。

莫不是在做梦?小冰君停住,迷茫四顾,突然有当初睡梦中四处游荡的感觉。那个时候便是如此,前一刻可能还在春日融融的美丽小城,下一刻就有可能出现在冰天雪地的广袤平原。时间与她来说,无任何意义。如今的情景便仿如当初一样。

若非是梦,怎么可能她在进山洞之时还是正午,出来时便已圆月当空了?

然而,若真是梦,那她又为何能感觉到寒冷与疼痛?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没有头绪的思考,脑袋像有钻子在钻一般疼了起来。小冰君低哼一声,抬手按住了额头。

就在此时,一声极轻的哀号随风灌进她的耳中,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放下手,她抬眼四望。

透过圆月清辉,只见百步远的一处乱石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她心中咯地一下,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惊喜,正在犹疑不定的时候,又一声痛苦的低嗥传了过来。

寒冷被寒风带着从手指脚底钻进身体,透进了脏腑骨髓,她打了个哆嗦,才像是反应过来,然后想也不想就往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无论是什么,都比看不到一个活物来得强。

渐近,哀嗥声愈加清晰,那物也渐渐看得分明起来。

小冰君缓缓停下脚步,及踝的长发被风高高地扬起,又落下,红衣嫁衣翻飞,在莹亮的月光下,像极降落人间的天女。

那物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接近,哀号声一顿,转成了威胁的低咆,毛发皆耸立了起来,眸中射出森寒的厉芒。

是狼。好大一匹狼。

小冰君冰凉的手紧紧攫住自己的裙摆,犹豫着不知要怎么办。

黑色的巨狼,比普通狼大了好几倍,此时却不知为何被压在乱石堆中无法动弹。

想了又想,但其实不过片刻的功夫,小冰君的腿再次往前挪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救那狼,只是知道无法就这样转头离开。

“你怎么会被压在这里?”被黑狼眸中的寒光威慑住,她并不敢太过走近,而是隔得远远地蹲下,一边冷得瑟瑟发抖,一边轻轻地问,生怕惊了它。与同龄的少女相比,她终究还是过于天真和孩子气了些,很容易便被转移开注意力,忘记自己身处的恶劣环境。

那狼见她不走近,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停止了咆哮,却也不再哀号呻吟,只是安静地趴在原地,并不理睬她。

小冰君自然不会期待一匹狼回答自己,眼睛落在黑狼那一身厚暖的长毛上,心中蠢蠢欲动。那一定暖和极了,如果能让她摸上一摸,不知该有多好。

仿佛察觉到了她眼中的垂涎,黑狼警惕地望过来,喉咙中再次发出威胁的低咆。

看着它凶狠的模样,像是随时都能挣脱压在身上的石块扑上来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小冰君不由有些发憷,很想远远跑开。

“大狼啊,咱们打个商量。我想办法救你,你别吃我。”控制住身体本能逃避危险的反应,她开始手脚并用,极慢地向黑狼爬去。就算害怕得不得了,也丝毫不影响她伸出援手的决心。

天太大,地太广,除了自己,便只有它是个活物,无形中她已经自动将它归到相依的同伴一类。

黑狼见她靠近,尖利的牙不由呲了起来,在月光下闪烁着森森的寒光。

小冰君僵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她自然是知道狼的狡猾与凶戾的,实在保不准自己救了它后会不会被或许已经饿了的它吃掉。想到此,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些食物,忙伸手到包袱里去掏,半会儿,摸出一个馕,捏了捏,看了看那狼恶狠狠的样子,又放了回去,再摸了片刻,终于掏出一块肉干来。

“我这里有吃的,你要不要先垫垫肚子。”不敢走过去,她小心翼翼地将肉干扔了过去。

肉干被风一吹,正好落在黑狼面前。没想到这个动作竟然激怒了它,一声厉啸,被压在石下的身体再次开始死命挣扎起来,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小冰君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往后连着退了好几步,稍稍缓过神来后,很想放声大哭,但嘴儿动了动,竟然又扬了起来,变成好看的弧度。

“你、你别生气……”她着急地摆着手,声音微微地颤抖,“别动别动,石头要压下来啦。”本来的害怕在看到它头顶摇摇欲坠的大石的时候化为了担忧,她连想也没想,便冲了过去,伸手顶住那差点滑落的石头。

如果此石滚落,只怕黑狼的头就算不被砸得稀烂,至少也活不成了。

石头不小,位置又高,小冰君不得不踮着脚尖,撑得有些困难,一时也顾不得黑狼尖利的牙就在脚边,咬着牙想将它往里推。

费了好一番功夫,那石头才稍稍放稳妥了些。

小冰君松了口气,虚软地跪到地上,然后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与黑狼眼对着眼,相距不过咫尺,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喷出的热气。不由悚然一惊,若不是没力气了,只怕已经弹跳开来。

几乎有些认命地看着黑狼泛着寒光的眸子,她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脸上的笑容倒是益发灿烂。

这么近看,黑狼更是大得吓人。就算被压在碎石块下,依然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令人感到窒息。

不过,让小冰君惊讶的是,它只是看了她片刻,便移开了目光,望向天上的明月,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嗜血光芒以及强制压抑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读懂一匹狼的眼神,但实实在在知道那不是错觉。知道它不会伤害自己,她放下心来,也不再往后退,就坐在原地休息起来,眼睛则打量起压在巨狼身上的石头,思索着要怎么才能将它从那下面救出来。

“大狼呀,我要帮你把石头搬开,你再忍耐一下。”感觉到力气稍稍恢复,浑身开始僵冷,小冰君赶紧站了起来,对戒备地瞪向自己的黑狼好声好气地解释。

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眼中的防备丝毫没减,但也仅仅是如此,并没再如同之前那样发出警告的咆哮。

小冰君先将小的能轻松拿开的石块捡扔掉,然后发现真正压在黑狼身上的是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其他的大大小小石头都压在这块石头之上,只要其中一块晃动,其他石头就会受到影响漱漱往下滚。

“你怎么会被压在这下面呢?”小冰君不解,忍不住再次问了出来。只觉得这狼比自己还倒霉,心中不由充满了同情。

最下面那块大石她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搬开的,更不用说它上面还有许多只比它小一点的石块。

在乱石堆前转过来转过去,她办法没想出来,却大约琢磨出大狼为什么会被埋在此处。这片戈壁上巨石遍布,被风沙侵蚀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其中不时有石块从石体上断裂滚落,想必是黑狼在躲避风沙的时候正巧被其中一块给压住了。

转了几圈后,小冰君再次蹲到了黑狼面前,手撑着下巴发起愁来。

就在这时,黑狼突然发出一声压抑过后的呜咽,而后身体像是遭受到什么巨大的痛苦一样绷紧,抽直,头无法控制地向后昂了起来,牙咬得紧紧的,似乎在努力抵抗着什么力量一样。

“大狼……”小冰君一惊,放下手,正想上前,黑狼本来紧闭的眼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其中迸射出警告的寒光,让她的动作不由一滞。

呜……又是一声凄厉的嗥叫,黑狼的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使得压在它身上的石块都开始颤动起来,随时有滚落下来的可能。

小冰君看得心惊胆战,心知若上面的石头再滚下来的话,大狼也活不成了。当下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明明心中害怕得厉害,却仍然扑了过去,想要阻止它的挣扎。

却不料脚被绊了一下,啪地一声,摔了个实实在在,痛得她眼泪花直在眼中打转。还没等她缓过神,脖子突然一热,就这样落进了黑狼的大口中。

尖利的牙齿抵着她的颈动脉,灼热的气息喷在柔嫩的肌肤上,然后很快转凉,鼻尖有似曾相识的麝香味在萦绕。

小冰君一瞬间被吓傻了,脑中一片空白,一直憋着的眼泪这时倒一颗一颗掉落了下来,没进石砾中。

黑狼收紧上下颌,刀尖一般的牙齿扎破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穿透鼓动的脉络,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当疼痛传递到神经中枢的那一刻,小冰君心中升起的竟然不是害怕和后悔,而是挂念,挂念千里迢迢送自己来此的护卫与侍女们,不知他们是否能够安全回到冰城。

半盏茶后,黑狼放开因失血和受惊而晕厥的女孩脖子,伸舌舔过仍在汩汩冒血的伤口,看着它奇异地愈合,没留下任何疤痕。

然后,它看向天空中不知何时变成一片血红的圆月,漆黑若子夜的深眸中浮起浓烈的恨意以及冷冷的轻蔑。

嗷……随着一声震彻寰宇的长啸,数不尽的乱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掀上了半空,一条黑影从下面窜了出来,挟带着一抹艳红。

小冰君是被婉啭的鸟叫声唤醒的。

四周是浓郁的绿,以及火红色开得热闹的花朵,空气中飘荡着甜甜的花香。微风徐徐地吹着,有花瓣悠悠荡荡地飘落,盖住了她的眼睛。

透过红色菲薄的花瓣,可以隐约看到澄澈的天空,眨眼,眼睫刷过花瓣,感到眼睑一片清凉。

这梦比之前那梦要美好多了。她想,唇儿弯了起来。

“公主醒了?”耳边响起熟悉的冰冷询问声。说是询问,其实更多像是提醒。

小冰君的笑凝住,不可置信地抹掉眼上的花瓣,侧头。

一身黑色宫装的龙一正负手立在不远处,而在她身后,跪着两排打扮一模一样的黑衣侍女,每个人都低垂着头,手中捧着托盘。

赫地一下,小冰君被惊得坐了起来。

身下是一块温润的青色玉石,旁倚扶桑,花枝累累,红艳逼人。一道清溪从石畔流过,波光花影,相映益妍。

“龙姑娘……”她有瞬间的怔忡,布满死亡气息的戈壁与眼前生机盎然景致之间的巨大反差让她一时间无法调适过来,脸上虽然仍笑意嫣然,眼中却透露出些许茫然。

龙一微微欠身,微笑道:“属下恭迎夏夫人入殿。”语罢,一扬手,原本跪在地上的侍女们依次上前,在小冰君身周围起了红色轻帐,并服侍她换衣梳发。

轻帐撤去,小冰君宫髻轻挽,娉娉婷婷地站在那里,红裙逶迤在身后,竟是说不出的雍容华贵,令四周的花朵登时失去了颜色。

自此,自冰城远道而来的和亲少主秋晨冰君终于为黑宇殿主所接收,封为夏姬,人称夏夫人,赐住扶桑苑。冰城也因此而受到黑宇殿的庇护,获得了整整十年的平静。

第一章

阿嬷说,一个女人要流十世的泪才能换得一世的美满姻缘。所以,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哭过,她想,如果这一世不哭的话,是不是就能与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如果眼泪会让人分离,那么她选择永远都不流泪。

“妾想去南方。”仆伏在地,黑色的裙裾在身周散开,夏姬低垂的脸上笑容绚烂如花。阳光很明亮,在她发髻根处的深紫色木梳上,渲染出一层薄薄的晕芒。

华丽的雪白高台上在她出声后一片寂静,风轻轻拂动着白纱,带着湖中异花的香味。

在其他三人都选择留下之后,她的答案显然很让人震惊。

帷中久久无人回应。

她静静等待着结果,覆在额下的手无法控制地轻轻发着颤,不得不将下按的力道加大,才能勉强停止下来。

冰城已经不需要她了。他也不需要她。那么她想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有温暖的阳光,还有温暖的笑容。

一声轻瓷相叩的清响打破了凝窒的空气,因忍不住口渴而啜了口茶的秋姬有些尴尬地放下茶杯,挺直身双目下视,正襟危坐。

“既然做了决定,希望你们都不会后悔。”帷后传出洞箫般低沉柔和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不出丝毫人类的情绪来,连带着照在人身上的阳光似乎也为之而凉了几分。

夏姬不由一恍惚,记忆中的某个画面被翻了出来。

想要进黑宇殿,凭本事。祈祷自己不会后悔吧。

我才不会……

十年前,他救她于兀尔术为首的血盗铁蹄之下,在那高高的城楼之上,她在前,他在后,有的便是这样一番对答。

后悔么?当然不。只是她越来越怕冷,想去到一个很温暖很温暖的地方。

“你为何还不走?”耳中传来男人淡淡的询问。

夏姬蓦然从过往中回过神,这才发现春秋冬三姬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唯独自己还跪伏在地上。

“南去的事,我会让人安排好,汝之后半生当可无虑。”似乎误会了她停留的意图,他补充道。

他罕有这样殷殷叮咛的时候,夏姬眼眶微热,忙伏低了头,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妾……妾可否一见主子的容貌?”她知道自己僭越了,可是在离去前,真的好想……好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暖风拂过,似若有若无的叹息。

“如果你想的话……”随着隐含着无奈的话语,雪色的纱幔被风层层扬起。

夏姬只看得一眼,便不由再次深深弯下腰去,不敢逼视那让她自惭形秽的容颜,虽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让她刻骨铭心终身。

“心愿既了,你去吧。”内中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预示着此次会面的结束。

“是。”夏姬茫茫然若有所失,正欲起身,却又重新跪拜下去,“主子……”

“还有何事?”里面的声音始终冷冷清清,无情无绪。

“主子……主子是天神吧。”夏姬莫名有些急切地道,本来应该是求证的话,她却理所当然用了肯定的语气。

内中有片刻的沉寂。

“异想天开。”而后,里面的人轻语责备。“下去吧。”

夏姬脸微微一红,知道自己莽撞了,忙弯腰告退。

她离去后,纱帷被风一层层撩开,袍袖拂动如水云舒展,内中人缓步走了出来。

他极高,较一般的男子要足足高出一个头还多,但身形修长匀称,在黑色曳地长袍衬托下显得异常伟岸,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尊贵之气让人不自觉就要弯下腰。黑发如缎披在身后,逶迤在袍摆上,华光流动,令人屏息。

“神,不过是力量比人类要强悍些许的生物而已,有何值得称道?”站在高台边缘,他目光落往水天相交的地方,眼神深邃幽远,像是穿透了时空,凝定在那无法记数的遥远年代。“在大难来的时候,神一样无法逃脱。”

近乎嘲讽的语气,而后乌黑的长睫缓缓合上,如大理石雕刻般俊美的侧脸微扬,像在感受风的温度,又像是在嗅闻空气中的花香,那样的专注而仔细。

有白羽的水鸟高鸣而过,一头扎进开满紫蓝色奇花的湖水中,片刻后叼起一尾仍在弹动的鱼儿飞向远方。

展开雪白的绢帛,夏姬提起笔,思量许久,却又放下,如是者几番,白绢未落一笔。她唇角微翘着,眉头却紧紧地揪在一起。

窗外扶桑绿浓,花枝累累,娇艳逼人。

这里是扶桑苑,苑中以扶桑为主,夹杂着竹柳等树。整年的绿,整年的花,像是不知疲倦地招摇着。一度她怀疑过为幻象,但将那花摘下,揉烂,花瓣薄凉,花汁染手,香气馥郁,又哪里有半分假意。

后来,对于黑宇殿的种种异常,她也就渐渐习以为常了。

正在凝目思忖的当儿,有侍儿执一卷轴入来,说是宇主子让人送过来的,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睨了眼一旁早已收拾妥当的行囊,夏姬接卷的手有轻微的迟滞。他会送她什么?相处了这么多年,她却分毫也猜不到他的心意。

展开卷轴,上面是一个银发银眸的绝美少年,笑如春风,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多久了……夏姬的目光有些迷蒙。

长毛的马,火红的轿,茫茫的雪域,一切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夫人,这是谁呀,怎的长得跟神仙一般?”侍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破了往事的迷雾。

回头看到小侍儿踮着脚尖努力探头的样子,夏姬莞尔,伸手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不告诉你!”

然后,她赫然发觉,在画卷上竟然多了两行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那字如行云流水,洒脱放旷。

夏姬先是一呆,而后雪白的脸蛋瞬间嫣红,盖因想起此词后面的几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少女时那点小小的心思竟然早已被他洞彻,所以这些年他从来不……

想也未想,她攫紧画卷,就往宇主子的幻宫急急跑去,对于身后侍儿惊讶的叫喊声充耳不闻。

虽然自从踏入黑宇殿那一刻起,她便掐灭了心中懵懂的眷恋,悠长的十年间没再让自己去想画中的银发少年一次。但此时突然被那个人告知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时,仍不免有些心虚。尽管嬷嬷一直教导她们不要对男人用心,更不需要坚贞,她听入耳,心中却有自己的主意。他为她护冰城族民永安,她自然也要将自己的身心完全交予他以作回报,这原是理所当然的事。

裙摆翻动,如黑云翻动,她跑得有些喘息,心中既觉得委屈又有些不安,没留神绊到一块石头,脚下一个踉跄,仓猝中扶住身边的山石,才稳住身,然后蓦然傻了。

她这是要去做什么?是要澄清,还是解释,又或者说表明心迹?怎么想也不对啊。

隐隐有脚步声传进耳中,她莫名一慌,闪身躲到了大石内侧,而后才省悟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有多莫名其妙,然后又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来到了后山。抹了把汗,就要走出去。

脚步声凌乱,显然不止一个人,同时还传来了春姬的声音,让她身形一顿。

“夏姬还没走,你现在封锁住外宫,莫不是想留下她?”妖媚的声音不知在向谁小声抱怨着。

夏姬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由一紧,忙伸手捂住了唇鼻,将因奔跑而变得粗重的呼吸掩住,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直觉告诉她,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她。

封锁住外宫……这个消息让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除了宇主子外,谁有这个权力,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脑子里正急速转着各种可能性,一声冷哼传进她的耳中,让她背心冒起一层薄汗。

“收起你那小心眼!都什么时候了?你敢保证她不知道里面那位的事?你敢保证她出去后不会将消息传递给龙一那帮人,破坏掉全盘计划?”

一连串的质问说得春姬哑口无言。

“言副殿主,那消息确实可靠吗?”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沉声问。

“他最近身的使者传出来的,嘿,如今就算是假的,咱们也必须让它变成真的。否则……”后面的话未尽,听者却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事情已经开了头,就再无后退的路可走。

没有人再说话,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夏姬悄悄探出头,留海已经被汗打湿,紧紧黏伏在额角。看过无人后,她从石后转出来,往扶桑苑疾奔。

出事了!主子一定出事了!

脑子里反复地响着这个声音,让她好几次都差点跌倒。偶遇宫人,在注意到她们恭敬中露出些许奇怪的眼神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忙一整神色,捺住火烧火燎的心情,强将灿烂的笑容压成淡淡的微笑,步履从容地回走。

她知道自己毛病,处得久了别人也知道她的毛病。而这个时候,她很清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听到了什么。

走到一半,夏姬步子一转,又掉头回去。

稍微平静下来后,她立即想到那些人此时往幻宫去必不怀好意。主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身边又有细作,只怕、只怕……

握着画卷的手指下意识地转了转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指环,有汗从额角滑落,顺着下巴落下,她才回过神,慌忙掏出手绢,将冷汗拭去,然后在一无人之处侧靠在旁边的廊柱下,努力压制满心的恐慌。

黑宇殿藏龙卧虎,而她却连一丝武功也不会,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额头轻叩在木柱之上,一下接着一下,发出笃笃的响声。

“你在做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姬僵住,赫然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幼稚可笑,鼻尖不由又浸出了微汗。

笑。控制不住的笑,耀眼夺目,映日生辉。

冬姬眯眼,狠瞪了她一眼,而后擦身便去,并没等她的回答。

“姐姐也要去见主子么,咱们一道吧。”看清她走的方向,夏姬赶紧跟上,近乎巴结地道。

冬姬斜睨过来,“你还没走?”她一向对人都爱理不理,此时竟会搭话,反而让人感到有些异常。

夏姬心中咯地一下,又凉了两分,脸上的笑缓了缓,终于淡了些许。扬起手中的画卷,她有问必答。

“蒙主子赏赐,正要前往道谢呢。正好遇到姐姐,夏姬就不用再去落梅轩道别了。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姐姐可要保重……”

她心中着急,话就停不下来,冬姬除了偶尔冷哼一声,并没再说什么,直到来到与幻宫相连的玄天涧吊桥前。

“你话太多了。”一声低叱罢,冬姬一挥长袖,如同仙子一般轻飘飘越过吊桥,落向对面山崖,而后消失无影。

夏姬见状,不由颓丧地垮下肩膀,然后在两旁守卫惊艳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踏上桥面。这桥她走了十年,早没了当初的害怕,但是……那守卫,却是从来也没见过。

刚走到对崖,脚还没踏上实地,春姬已经笑意盈盈地等在了前面。

“妹妹来得正好,咱们三姐妹都在呢,就缺妹妹了。妾身还以为妹妹已经不辞而别了呢。”亲热地挽住夏姬的手,引着她往一条被圆月浸润着的长廊走去。

不是去幻海碧波台的方向,夏姬心中一懔,笑道:“哪能呢。姐姐,咱们这是去哪?”

幻宫有多大,她们从来不知道,每次见宇主子都是在幻海碧波台,那里终年阳光明媚。宇主子似乎很喜欢阳光。这一点倒和夏姬不谋而合。

“咦?难道你不知道?”春姬一脸惊讶,侧脸看到夏姬的笑靥,漆眸中掠过一抹妒意。整整十年,为什么这张脸还能保持初来时的无邪笑容?

“知道什么?”夏姬偏头。

春姬脸上异色一闪即逝,笑容敛去,换成深深的担忧,“主子身子不适,妹妹若不知,又是为何来此?”

“主子怎么了!”夏姬大惊失色,这一回却没有丝毫假装的意思,虽然之前就猜到点苗头,但亲耳听闻却仍然让她乱了心神。

见她不似作伪,春姬目光一闪,微笑道:“妹妹不要担心,主子现在在苍溟宫,去了便知。”

夏姬轻轻嗯了声,唇畔梨涡深陷,长睫下垂,掩住了里面深浓的惶惑。

一条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走廊,一轮像是永远都不会坠落的满月,一座座像是亘古以来便存在着的华丽亭台楼阁……幻宫的一切都像是幻象,在身临其境之后又那么实实在在。

这样大的地方,这样壮丽的宫殿,里面却只住着宇主子一人。越走,夏姬心中越觉冷寂,这是以前在幻海碧波台时从来也没出现过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里有阳光。

“妹妹手中拿的是什么?”过于的安静总是会让人感到不适,春姬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夏姬手上。

夏姬怔了下,方弯眸笑,一抹羞赧浮上眉间:“这是……嗯,这是妾年少不懂事时所画……”

说话间,春姬已经拿过了画,展开看到里面的少年时,眼中漾起一抹惊艳。

“春日游……嘻,原来是妹妹的心上人,难怪妹妹不愿意留在黑宇殿呢。”她打趣,直到此刻,对于夏姬的怀疑方全部除去。

夏姬脸蛋越加红了,却没辩驳,只是低垂着眼腼腆地笑着,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

不片刻,一座雕梁画栋的雄伟宫殿出现在两人面前,而宫殿的大门前,竟然站着近百名配带着刀剑的兵将。

“姐姐,这里怎么……”夏姬一脸迷茫地看向春姬。

“别怕,是言副殿主派来保护主子的。”春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如同哄不解世事的孩子。

而事实上,在其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爱笑得近乎痴憨的女子,至于什么勾心斗角,城府心机,根本无法与她联想在一起。但却忘记了,她来自于冰城,一个从小就要开始学如何在后宫生存的地方。

进入殿门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夏姬却明白自己正如之前言卫所说的那样已经无路可退。

那是一座奇异而恢弘的宫殿,仿佛以海为地,以天为顶。一条汉白玉长道从殿门处一直延伸到大殿正中的白玉台,长廊以及玉台以外,却是如同静海一般的澄澈蓝色,如同真实的海水一般,偶尔还能看到波光流转,而殿顶则如同浩瀚的星空一样缀满了闪闪发光的东西,反射在地上,将整座大殿都浸沐在一片星光当中。

正中的白玉台被一帘青纱笼着,隐隐可见其中的卧榻,以及卧榻上横躺的伟岸人影。

言卫等人都站在玉石走道这一端,除了已知的冬秋二姬外,还有四个男人以及一个白衣少年。言卫长得瘦削清癯,中等个子,乍一看并不出众,但是多看两眼便会发觉他眼神内敛而坚毅,身姿挺拔凝定,极具男人味。此时他正单手负在身后,神色凝重地盯着纱帘子后面。

其余四人夏姬只认识一个,却是黑甲营的副统领单扬,另外三个,看其身形气度,显然也都非简单人物。白衣少年长得眉目如画,倒是熟悉之极,乃月神宫的使者之一,想必便是言卫之前说的传递消息之人。

一行人正与玉台上的人遥遥对峙着,气氛凝滞,预示着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春夏二姬的到来顿时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黑甲营副统领终于沉不住气,大喝道:“不过是个中了毒的废物,你们怕什么!”口中虽然如此说,他却也并没一马当先,倒不是畏惧里面的人,而是对这见所未见的古怪大殿有所顾忌。

夏姬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原本是春姬挽着她,此时换成了她紧紧地拽着春姬的手臂,一个劲往其身后缩,显然被这场面吓住了。

春姬仍然笑得娇媚,回头睨了她一眼,小声打趣道:“妹妹,你笑得真美,姐姐我都忍不住要心动了……”说着,当真伸手在那滑如凝脂般的脸蛋上轻佻地摸了一把。

她说话的当儿,言卫正冲着对面白玉台扬声道:“殿主无恙乎?得到月使传话,令属下等着实担忧。”

他看似有礼,但神情昂然,显然早已经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此言不过试探而已。

夏姬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着,对于春姬的轻薄恍若不觉。

回答呀。主子,快回答呀……她心中催促着,手指冰冷,柔嫩的掌心被汗浸透。

同一时间,其他人也提紧了心屏气凝神,期望却与她完全相反。

“既然有心,何不到近前说话。”宇主子清冷的声音从帐内传出,一如既往的无情无绪,孤寒傲然。

明明是短短数息间的事情,夏姬却仿佛从死到生走了一回,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几乎虚脱地跪倒地上。

其他人闻声同时变色,言卫向春姬一使眼色,示意她上前试探虚实,那月使却快了一步,踏上石道。

“一群无胆之辈。”他冷笑,快步走向玉台。白衣飘飘间,已到了走道中段,在星辉海蓝映衬下,极为赏心悦目,便是在这种紧张时刻,仍令其他人眼前一亮。

“非月特来服侍主子起身!”一路无惊无险地走到玉台之上,月使朗声道,目光轻蔑地扫过殿门处众人,而后一扬手撩起了青纱,现出里面的人来。

宇主子面向着大殿闭目侧躺着,一只手枕在头下,一只手搭在修长的腿上,露在黑袍外的肌肤泛着玉瓷色的光泽,如同雕像一般。

看到他面目的那一刻,便是以言卫的沉着也不由呆了一呆,更不用说其他人。非月终究没有敢上去碰他一下,而是默然退到了一旁。

夏姬之前见过,此时倒还好,只是美眸一眨也不眨地仔细打量着上面的人,希望能看出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而原本娇娇柔柔侧靠在殿门上的秋姬却突然用手绢掩住脸,轻轻啜泣起来,不知是喜极,还是苦极。春姬脸上笑容敛住,紧紧盯着宇主子的脸,神色复杂。冬姬则抿紧了唇,本来就冷冰冰的脸此时更寒若严霜。人们反应不一,一时间除了秋姬细细的抽泣外,鸦雀无声。

“如何,是否如了汝等所愿?”长睫轻扬,一双黑矅石般的眸子反射着熠熠星光缓缓扫过众人,令瑰丽的殿堂失了颜色。

言卫终究非常人,片刻的恍惚后,立时清醒过来,同时要除去他的决心变得更为坚定了。当下不再有分毫迟疑,朗声道:

“众人皆知,我黑宇殿近百年来未曾换过殿主。以眼前之人的容貌,若不是冒充,便是妖孽。”说着,蓦然大喝,“来人啊,给我拿下。”

被他这一喝,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心中虽然有冒渎神灵的罪恶感,但与自己的小命一比较起来,便真是天皇老子,这一刻只怕也容不得他们后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