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曾经那样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经历,柯七却只是草草几句便说完了。之后,也不等小冰君继续追问,便转开了话题。
“阿姐,你在为爷儿的事烦心吧?”她虽然行事不拘小节,但心思却纤细之极,又了解天陌至深,哪里会不知道两人间有了问题。
小冰君被说中心事,神色微黯,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道:“我觉得他不想要我了。”话出口,她才发现胡思乱想了一整晚,其实都是在害怕这个猜测的发生。
柯七呆了一呆,才笑嘻嘻地道:“怎么可能……”大概是底气不足,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
小冰君静静看着她,美眸清澈如水,漾着些许期望,似乎想从她那里得到信心。
被这样一双眼睛一看,柯七原本还想敷衍几句的想法立即被打消得干干净净,有些颓然:“不要就不要吧,谁离了谁不能活。大不了,我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安排好一切,定然叫你后半世无忧。”她不想说这些话,但是就算她偏着天陌,也知道要得到他的维护很容易,但要真正走进他的内心却难比登天,而眼前的女子显然并不想与他只能保持前者那种关系。
小冰君抓着梳子的手紧了紧,又放开,低着头开始挽发,唇角笑意浅浅。
“我就想陪着他。”这股执念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她已分不大清楚,只记得自那日在水下神庙漆黑的秘道中他疲惫地将头埋进她怀中那一刻起,她好像就放不开手了。
柯七有些愣神,她一直以为这个阿姐娇弱而没有主见,是需要人小心翼翼呵护的花朵,虽然让人喜爱,但打心底说,她并不认为这样只可供观赏的女子与宇主子之间真能发生点什么,不然也不会说出之前那一番话来。事实上她也是真心喜欢小冰君,才会期望她早点看清现实及时抽身。
然而,小冰君让她意外了。
没有做什么信誓旦旦状,更没有露出一副非君不嫁的坚贞样,只是带着点任性的轻轻一句陈述,却让人感觉到了其内在的柔韧,连劝说也无从入手。
也许……也许爷儿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了。柯七翻身,抬起手背盖在眼睛上,呆了片刻,而后一捶床,坐了起来。
“既然如此,你管他要不要你,你要他不就得了!”
说着,她蓦地跳下床,找到自己的脏衣服,在里面一阵翻拣,掏出几个细竹筒来,一脸贼笑地凑回小冰君身边。
“阿姐,我这里有很多有用的玩意儿,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没有的我就去给你弄……”一边说,她一边拔开了其中一个竹筒的塞子,里面露出个白胖胖的小脑袋来。
小冰君正在插簪子,措不及防被眼前的东西一吓,戳在了头皮上,痛得她倒抽口气,手一松,头发又散了下来。
柯七没发觉,还献宝一样倒出那小东西,却是一条中指长的蚿。那蚿比常见的要小上许多,通体乌黑,带着金色的条纹,头部那一段却是白色的,一落进手掌中便紧紧蜷成了一团,动也不动。即便是这样,小冰君仍然被吓得直往后缩,脚软手软浑身冒鸡皮疙瘩。
“哎呀,宝贝儿还害羞了。”柯七嘀咕,手往小冰君伸过去,“阿姐,它最好了……”
“快拿开!”她正要仔细介绍小蚿的用法,小冰君已忍无可忍地低叫出声,从坐的地方弹跳起来,退得远远的,然后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柯七手僵在半空,错愕地看着她被吓得煞白的脸,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由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将手中的蚿又放回竹筒。
“阿姐,你别怕……你不喜欢咱们就不用它。”她安慰,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感到深深的惋惜,要知道她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没这条蚿珍贵。
塞好木塞,她想起身去扶小冰君起来,谁知身体才动,狼狈坐在地上的人立即惊惧得一瑟缩,她只好打消念头,乖乖地坐着不动。
看来爷儿的媳妇儿还需要多加锻炼啊。挠了挠后脑勺,她一边在剩下的竹筒里挑挑拣拣,一边暗忖。
将装着活物的都收回了身上,床上只剩下五个竹筒,她拢了拢,这才看向仍睁大眼警惕地瞪着她的小冰君。
“阿姐,咱们不用活的,你过来吧。”
这话更惊悚,小冰君要不是想到刚才看到的东西有可能从后面被抛过来,只怕已经夺门而逃了。
“我……我不想用。”她有些虚弱地想要拒绝,手抓住旁边铺着厚软绣垫的椅子,想要爬起来。
柯七噘起了嘴,哪里甘愿自己的想法还没说出来就被否决,想了想,索性一把抓起那几个竹筒冲到小冰君的面前,故意忽视掉她比之前更苍白的脸和额角晶亮的汗渍。
“这个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人动弹不得,就是昨天我用的。这一个能让人浑身发痒坐立不安,这一个能让人产生幻觉,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东西,这一个……”也不管小冰君听没听进去,她一口气将竹筒里东西的用途全部说了出来,生怕一停顿就再也没机会说完。
她说完的同时,小冰君已经蹭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我要这些做什么?”缩在椅子里,小冰君有些不解有些委屈地问。
柯七瞬间有被雷击中的感觉,原来忙活了半天,全是瞎忙。拍了下额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觉得有气无力。
“你不是说爷儿不要你吗?那就用这个放倒他啊。”
注意到小冰君在听到这话时美眸中露出惊奇的神色,她精神一振,馊主意一个个直往上冒。
“要不用****把他强上了,得不到心得到身体也不亏本,嘿……你们还没那个吧?”脑海中幻想着天陌被小冰君压在身下的情景,柯七摸着下巴嘿嘿乐了半天才蓦然想到自己好像还没弄清楚具体的情况。
小冰君摇了摇头,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那一刻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女笑得真猥琐。
“这样不……不大好……”她想真那样做的话,主子只怕会永远都不再理睬她。
“唔……要不然,我帮你养一对情蛊好了……”再次被否决,柯七也不气馁,尤自想着歪七拐八的主意。
小冰君说不出话来,目光落向舱门,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待着有人来敲门。无论是谁都好。
仿佛听到了小冰君心中的声音,不片刻便有人来了,却是伺候她们梳洗的侍女。然而直到吃罢早餐,两人也没能见到天陌。无论是小冰君软言相询,还是柯七强硬地胁迫,得到的只是一句话,他在休息,海君吩咐不准任何人去打扰。
他们被隔离了。这个事实让柯七大为恼火,然而考虑到天陌暂时应该没危险,加上投鼠忌器,因此并没擅动。
除了三楼,两人依然能在船上自由行走,但这样一来,柯七却不敢再让小冰君踏出舱门一步,自己则四处走动,寻找着见天陌的机会。
辰时方过,船便离开了南洛,往北而行。
小冰君独自坐在房中,冷风透过打开的窗子灌进来,让她因见不到天陌而变得慌乱无所依从的心微微冷静下来。
路边的房屋越来越少,渐渐被雪覆的田野以及山林所替代。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无用。除了会笑,她还会什么?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问自己。
那么信誓旦旦地说要一直陪着他,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要实现这个承诺,并不是只要想就能行的,毫无用处的自己只怕反成了一个负担。
她觉得有些难受。
将脚蜷缩进椅子内,小冰君双手环抱住膝盖怔怔看着窗外,脸上却漾起如阳光般明媚的笑。若被不了解她的人看见,只怕还以为她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两岸开始出现雄伟险峻的山崖,江面也随之变窄,水流湍急起来。原本在两旁护航的船只也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变成一前一后与中间的船排成一列前行,船行速度大大地缓了下来。
突然,船身一震,小冰君措手不及,差点从椅中栽下来。
她反射地抓住椅手稳住自己,还没缓过神,柯七的头蓦地出现在窗外,惊了她一身冷汗。
“阿姐。”柯七倒挂在窗外,小声地喊。看小冰君想要说话,忙用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前面的水路被浮木堵住了,只怕是冲爷儿来的。你准备一下等着我,咱们趁乱溜。”
说罢,她一缩身飞快地消失在了窗外。
小冰君未及细想,人已经从椅中跳了下来,穿好鞋,然后将行囊扎好,怕遗漏了什么,连柯七的脏衣也卷了起来。刚准备好,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动,拎起包袱一头钻进了床底。
门被呯地一声推开,走进来两个人,从床下只能看到粉色的裙摆以及浅紫色的绣花鞋,看样子是专门负责服侍她们的那两个侍女。
小冰君不由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夫人!”一个少女唤,一双脚往床的方向走来,最后在床前停下。
另一双脚在房内四处走了一圈,伴随着物品被翻动的声音。小冰君越发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人不见了。”另一个侍女道,声音中透露出些许焦急。
“行礼也不见了。”站在床边的侍女掀了掀被褥,脱口而出。“糟了,快追。”说话间,人已经往门边奔去。
直到两人的脚消失在视线中,门被关上,小冰君才悄悄松了口气,从床下爬出来。
外面传来隐约的打斗声及斥喝声,她移到窗边往外窥视,却什么也看不到,柯七仍没来,心中不由焦急起来,真恨自己为什么没学过武功。
就在这时,一条小艇出现在大船之侧,柯七站在上面,一边努力地用桨维持着艇身的稳定,一边直冲小冰君招手。而在她的身后,天陌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
一眼看到天陌,小冰君原本惶急的心突然就安稳了下来,随后才想到自己根本不会轻功,要怎么从这数丈高的地方下去。
就在她犹豫的当儿,柯七脸上露出催促之意,唇张张合合似乎在对她说什么,但因为太高,加上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
小冰君抿紧唇,一咬牙先将包袱扔了下去,看到柯七纵身一跃捞住,再落回艇中适时将在湍急的水流中开始打转的小艇稳住。那一瞬间,她有些明白柯七的意思了。
跳下去,柯七自然会接应。
只是……她尝试着探出半个身子,却在看清船下的激流时又缩了回去,双腿直发软,完全忘记了自己水性不错的事。
再耽搁只怕会牵累他们两人。她心中着急,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天陌。
天陌也正看着她,目光沉静似深潭之水,虽然看不出鼓励的意思,却也没有丝毫的催促和不耐,一如和她在捻翠谷内的草地上散步闲聊时的样子。
想到那时,小冰君心中一暖,定了定神,咬紧牙关撩起裙摆往窗外爬去。
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紧紧盯着天陌的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勇气。然而,就在她坐在窗框上准备往下跳的时候,那双始终阗黑深沉的眸子中陡然闪过一丝锐利惊怒的光芒。没等她明白是为了什么,后背蓦地一紧,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刃架在了她的喉咙上。
小冰君怔住,看着天陌的眼睛又恢复平静,移开眼,才发现柯七满脸的焦急和怒意。
终究还是拖累他们了吗?她有些失神,说不出心中那种感觉是什么,或许连悔恨愧疚都不能算。
“停在那里!”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浓烈的警告和杀意,语罢一声唿哨。
唿哨声方落,两条灰影如枭鹰般从大船上扑向小艇,同一时间上游出现了两艘快艇,顺着湍急的水流飞速往天陌他们接近。
“不准动!”又一次简洁干脆的威吓,随着刀刃往下压了两分的力道,打消了柯七反射性的反抗。
小冰君只觉脖子一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滑落。
眼看着灰衣人落上小艇,就要制住柯七和天陌,眼看着柯七眼中露出矛盾挣扎却终究不甘地准备放弃,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空茫起来,留恋地看了眼微微皱起眉的天陌,她闭上眼,不顾架在她脖子上的刀,身体一纵往下面跳去。
“不要……”同一时间,看出她意图的天陌出声阻止,却已经晚了。
小冰君听到了,唇角浮起淡淡的笑。脖子传来被利刃划过的疼痛,耳边有布帛撕裂的声音,人的惊呼,寒风呼啸的声音,然后是彻骨的寒冷……
隐约间,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当年的黑宇殿前,又听到了血盗轰隆的马蹄声。
异变突发,柯七眼中寒光一闪,劲韧的腰肢往后一仰,躲开了那伸向她的手,同时怀中射出两点白光,直取两个已踏足小艇的灰衣人。
天陌却看也未看那个靠近他的人,黑眸中怒潮翻涌,手掌在椅手上一撑,人也跟着跃进了激流当中,片刻后带着江水冲天而起,落到艇上,手中抱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冰君。另两人已被柯七踢落水中。
不等天陌发话,柯七一摆船桨,划着小艇往下游飞速而去。
天陌连头也未回,反手一掌隔空击向大船。但听轰隆一声巨响,渐起水浪百丈,丰邑无相的整艘座驾瞬间化成了齑粉,碎屑四溅,强劲的气流将其前后的船只冲得东倒西歪,那两艘追来的小艇打着旋儿撞上了江边的石壁。
这一掌之威不仅震惊了正在激战中的两方人马,连柯七也吃惊得忘记了划桨,任着小艇被强劲余波推着箭般往下游飞射而去。
天陌没有理会自己所造成的灾难,低下头检查小冰君的伤势。
看得出刀刃很锋利,拉出的伤口整齐而细长,划破了气管,怀中人已经喘息困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颈脉没被伤到。
天陌手掌按上她背心,一股真气输入,瞬间封闭了她全身的大小经脉和气息,令之由外呼吸转为内呼吸,血行缓慢,进入假死状态。
俯首,他舔上那致命的伤口。
“爷儿?”柯七惊魂甫定,正奋力划动手中木桨重新掌控住小艇,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有些疑惑,暗忖难道爷儿伤心过度神志失常了?
“走。”天陌低声道,垂眼看到血止住,那伤口在雪白修长的颈项上便显得越发狰狞起来。他抬起手似想去摸,却只是捏紧成拳垂落在一旁。
发上的水滴在怀中人苍白的脸上,然后顺着脸侧滑落耳际,冰冷的失去生机的美丽脸庞上仍挂着浅浅的笑……
天陌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察觉到胸腔中翻腾的情绪。
那是愤怒。他知道,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如同在久远的过去,在得知族灭那一刻,他所感觉到的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人类,总是习惯于用谎言给人希望,然后又毫不留情地将之毁灭。
说什么要一直……
他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深吸口气,黑眸恢复一惯的无情无绪,俯下头继续****那伤口,直到它完全愈合,看不出一丝痕迹。
手在小冰君背后轻轻一拍,打通封闭的脉络,解除了她的假死状态。
小冰君虚弱地呛咳了两声,胸口开始轻缓地起伏,虽然还没清醒过来,却已无性命之虞。
因为那一掌之威,三人轻易地甩脱了丰邑无相以及另一批人的追踪,在离南洛近百里之遥的江畔小渔村暂时寄住了下来。
当晚小冰君就醒了过来,却因为受寒以及惊忧过度而发起烧来。
柯七精擅医术,弄了点草药给她熬汤喝下,然后捂了被褥发汗,到得半夜的时候便见了成效。
小冰君睁开眼,昏暗的灯光映入眼帘,架着横梁的屋顶黑乎乎的看不甚清,却仍能隐约见到上面挂着的尘网被漏进的风吹得来回摇动。
身子很虚乏,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为什么会这样?这又是在哪里?她有片刻的迷茫,之后才慢慢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心口一跳,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脖子。
好好的……她有些不解,手在脖子那里来来回回地摸索着,却始终找不到一点能引起疼痛的地方。
“阿姐,你醒了?”耳边突然响起带着些微沙哑的少女声音。
转过头,眼前的光线一下子明亮了许多。柯七坐在不远处的桌子边,正拿着几个竹筒不知在捣鼓什么。
小冰君动了动,想撑起身来。
“你躺着别动,这会儿还早,能再睡一觉。”柯七头也不抬地道。
小冰君本来就觉得浑身无力,试了试也就作罢,便只是翻了个身,面对着柯七那边。
“小……”她开口,却发现喉咙沙哑,几乎发不出声来。
柯七却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不等她继续,随意地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爷儿好好的,在隔壁睡着呢。”
笃笃!笃笃!竹筒磕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就当做了一场大梦吧……”柯七指的是白日的事,说着,拿起塞子塞住竹筒揣进怀中,这才抬起头看向小冰君。“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
那毁灭整艘巨舶的一掌,那奇迹般愈合的伤口……她赫然发现,原来自己对爷儿根本是一无所知。她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人?还是神?
小冰君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完全听不懂眼前的少女在说什么。
柯七抓了抓不知何时又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笑得有些无辜,“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睡吧睡吧,明天早上起来,或许就什么都明白了。”说着,她一口吹熄了灯,然后跳上床在小冰君身边躺下。
小冰君看她既不脱衣服,也不盖被子,担心她会凉着,便伸手推了推她,然后掀开了被子一角。
“我不怕冷。”柯七说,又将被角压得严严实实的。“阿姐你安心睡吧。我在呢,不用怕有人追来。”虽然亲眼看到天陌有多厉害,她却仍然不敢松懈,毕竟追拿他们的不只一股势力。何况她真有些不敢睡沉,就怕一觉醒来,会分不清白日发生的事是真的还是做梦。
见她执意如此,小冰君本来就没什么精神,便没再坚持。虽然脑子里一片懵懂,那些杂七杂八的画面纷乱而来,又有些挂念天陌,却仍抵不过发沉的身体,很快便昏睡过去。
柯七却精神得很,听着身旁的呼吸声渐缓渐匀,她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某一点,回想十多年来跟天陌相处的点点滴滴,企图在其中寻找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已经想了一整天,隐隐约约似乎捉摸到了点什么,却始终无法抓住头绪,这让一向什么事都不太往心里过的她颇有些纠结。
仅仅是相隔了一日,再次见到天陌,小冰君竟有分开了很久的感觉。
天陌正在吃早餐,简单的汤饼,用的是有缺口的土碗,看上去粗劣而寒酸,他的吃态却一如既往的优雅,没有丝毫的嫌弃和不自在。
“主子!”小冰君心中激荡,就想扑过去察看他是否受伤,却被他冷漠的眼神制止住了。
不,不是冷漠,是陌生。
小冰君的步子迟滞下来,然后停住。
“你可以住在这里。也可以继续南下。”天陌说,放下碗筷,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然后推着椅轮往外面滑去。
“秋晨无恋的事小七会去办。”两人擦身而过,他的声音却像来自遥远的天际,恍惚而不真实。
小冰君的目光怔怔跟随着他的身影,半天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等想明白奔出去,穿过窄小的院子,出了大门,正看到他撑着身体离开轮椅坐进停在岸边的小艇。
柯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竹笠,手上转着蹦蹦跳跳从屋旁转过来,看到小冰君,她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阿姐,你在这里等我,我送了爷儿就回来。”
一夜未睡,她精神仍好得很,对于天陌的决定没表示出任何异议,也没对小冰君露出丝毫怜悯。她性格洒脱,如果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便不会再去徒劳地伤神。昨天已算是特例,想了一天一夜,她觉得自己是想明白了。至于自己所想究竟有几分正确,她并不在意,也没想去求证。其实这世上的事不就是这样,真与假,对与错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得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就如眼前的阿姐,或许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这样的她是不足以让爷儿许下一生的誓言的。
小冰君呆呆看着天陌垂着眼,俊美的侧脸在江畔的积雪映衬下显得那么冰冷而遥远,突然间明白到这一次他是真的要扔下自己了,就如当初毫不留恋地扔下库其儿一样。
“你说过只要我不离开,你就不会丢下我。”她轻声呢喃,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要怎么办。
他不过是一个无心之人。你且记住我今日的话,早晚有一天,终叫你比我的下场还惨。
当初库其儿的话突然浮现在耳畔,身上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了个干净,她不由伸出手扶住身旁的门框,脚却无法再向前挪动半步。
柯七将竹笠扣在头上,解开缆绳跳上船,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冲这边嚷:“阿姐,早餐在灶房的锅里。”一边喊她一边将船撑离了岸。
小冰君没有回应,她看到天陌突然转过脸来,嘴动了动,似乎说了句话。
船桨击水,逆流而上。
你已经选择了离开。他说。
她浑身一震,突然提起裙摆撒腿沿着江岸追了过去。
“我没有!我没有……”一路追,她一路对着小船大喊,声音中带上了哭腔。
“爷儿。”柯七看着她磕磕绊绊的身影,不由有些迟疑起来。
天陌垂下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按在腿上的手却缓缓地收紧。
江边乱石嶙峋,枯苇乱草处处,小冰君没跑多远便被绊了一下,扑跌在地,膝盖和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她却顾不得,惶急地爬起来继续追。
然而小艇却渐去渐远,最终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再一次跌倒,她没再爬起来,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半掩在雪下的蔓荆,嘴里依然在喃喃着没有。
她没有,她怎么舍得?额头轻轻磕在冰冷的雪上,有那么一瞬间她忍不住想如果能像昨天那样睡过去,再也不用醒来该有多好。
闭了闭眼,她吃力地从地上起身,手脚已冻得僵硬,连之前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抬手,她用手背蹭了蹭被雪浸得冰冷的额头,缓缓将散乱的发丝顺到耳后,冻得青白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跛着脚往回走。
往回,走了很久很久,当看到那栋位于渔村边缘的仍敞开着大门的老屋时,小冰君甚至觉得自己或许走到了另一个地方。直到走进里面,看到天陌放下的碗筷时,才放下这个想法。
没有人。找遍老屋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没看到一个人,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关上大门后,整栋屋子没有一丝声响,空得让人害怕。
小冰君默默地将碗收进灶房,从缸中舀了一瓢凉水倒在木盆中,然后将手放进里面,垂着头慢慢地清洗上面的血迹和泥沙。
血凝成了块,泥沙嵌进了破皮的伤口中,她便一点一点地抠下来,心里什么也不想。洗着洗着,突然有水珠掉进不再清澈的水中,一滴接着一滴。
很痛。真的很痛!指甲每抠出一粒细砂,她就对自己说一句,与之相伴的便是接连不断的水珠滴落。
直到全部洗干净,她才抬起袖子在眼睛和脸上抹了几下,唇角扬得高高的,带出了深深的梨涡。
倒水,舀水,清手,然后走出灶房,在院子里以及各个房间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然后蹲在一株含着花苞的老梅前,静静地等着蝴蝶的到来。
蝴蝶会来的吧。她想,如果没有蝴蝶,在这冰天雪地中,它该有多寂寞啊。
只是它什么时候开呢?仰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看样子又要有一场大雪,它会在下雪的时候开吗?
她皱眉,然后突然跳起来,往一个房间跑去。她记得里面有斗笠和蓑衣。
等手忙脚乱地穿好蓑衣,拿着斗笠出来的时候,雪已经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她拆了发髻,将斗笠戴上,然后又蹲回了老梅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黑褐色枝干上的红色花骨朵,看着细雪飘过,将它衬得娇艳如火。
她想,她可以陪着它,就算是一厢情愿也没关系。
等到花开的时候,她就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