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受到一位师长的责罚,
师父知道我受了委屈,遣人叫我去问话。
一番开导之后,问起我的近况,
我坦然告诉他,衣单不全,纸笔不周。
他不但没有给我丝毫安慰,
反而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说道:
“你以为没有钱,我就会给你吗?
明白告诉你,我把喝茶的茶叶钱省下来给你,
你也用不完,但我就是不给你。
什么道理,我现在不说,
你将来自然会明白。”
当时,我听了师父的话,心里一直不以为然,
甚至想:“你不给我就算了,
何必讲这许多好听的话?”
直至几十年后,我终于明白师父的苦心。
出家,要亲近善知识,这是很重要的事,只是在我十二岁出家后,一直跟着年龄大我许多的学长们在栖霞律学院读书。在六年期中,我连走出山门的自由和胆量都没有,哪里能亲近什么善知识呢?不过还好的是,由于栖霞山位于“六朝圣地,千佛名蓝”的南京,是一个相当有规模的丛林道场,许多大德长者时常法驾光临,因此我也或久或暂,总算亲近过一些前辈老师。
融斋法师
在我出家后,除了家师志开上人以外,第一位亲近的师长应该就是融斋长老了。融斋法师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记得我刚剃度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他的面前,看着我,对我微笑,跟我说:“我替你起出家法名。”因为我的师承是临济宗的支派,他就依着“湛然法界,方广严宏,弥满本觉,了悟心宗”的法脉偈语,替我起名叫“今觉悟彻”,意思是:到今天觉悟了,而且要悟彻人间。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一直用到即将离开大陆到台湾的时候。由于国民政府抗战胜利后返回南京,要我们报名登记领发身份证,那时我并不懂时事,也不知道局势好坏,只是正好在学习查《王云五大辞典》,有一次查到“星云团”,意思是“宇宙未形成之前,无数云雾状的星体结合,又大、又古老、又无际”。那时非常欣赏这种宽广、浩大、无边的境界,觉得很有意义,就用“星云”二字报领了一张身份证。
我到台湾时,随身所有的东西都散失了,只剩下这一张身份证藏在裤袋里;因为这一张身份证上面写着“星云”的名字,所以后来在台湾报户口,也就以“星云”为名。
那时候虽然共产党解放了南京,但是还可以通信,原本想要写信报告师父,但是很惭愧,因为身份证上的名字换了,觉得对不起师父。一直到一九五二年,我写的《释迦牟尼佛传》出版,才把这一本“释星云”著作的《释迦牟尼佛传》寄给师父,告慰师父对我的希望,并祈能获得师父谅解我换名字的苦处。
信寄出后没多久,我就收到师父的回函,他在一张香烟盒的锡箔纸上写了几个字:“不必写信,好好弘法利生。”我获信,揣摩此中,师父必定有他许多困难之处。
多少年来,每回想到师父,就会忆起融斋长老,我想家师在我剃度的这一天请他光临,为我举行起名典礼,无非是要让我感受一位佛门长老的风范。
听说融斋长老是栖霞律学院的讲座老师,但是因为我当时太年幼,无法亲近,后来我十五岁进入戒坛受戒以后,就不知道这一位长老驻锡何方,也只有常常为他祝福了。
大本法师(月基法师)
融斋法师之外,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应该就是大本法师了。大本法师就是后来从香港到台湾的月基法师,他是江苏江都人,一九一四年出生,在东台庆隆庵出家。算起来他应该是我的同乡,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互相提起过我们是扬州人,可见我们对于家乡的观念是很淡泊的。
记得那时候他在栖霞山担任律学院院长,口才流利,行止庄严,尤其他在走路时,每逢转弯处,必定先咳嗽一声,很礼貌地召告大家,我要转弯了。
当时栖霞律学院的学生依照程度,分为甲、乙、丙三班,我自忖自己的成绩,如果能进入乙班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但在最后放榜时,我竟然可以就读甲班。我想,这一定是院长大本法师为我做了功夫,或许他想到家师和他是同门法兄弟,而家师只有我这么一个徒弟在律学院读书,因此基于同门之谊,特别给我提携,加速我的成长,也算是他对家师一种友好的表现。
一九四一年春,栖霞山传戒,以我十五岁的年龄,并没有受戒的资格;但是在整个戒期中,只有我一个小孩,要放在哪里呢?家师就叫我去受沙弥戒。十五岁受沙弥戒,可以做驱乌沙弥,这是合法的。当时我也很欢喜,因为只要受过沙弥戒,可以提早出戒堂,免得受严厉的戒坛规矩限制。
可是一晃眼,沙弥戒就完成了,但我并不能出戒堂。为什么?因为一个小孩子在十方丛林里,没有人带,能走到哪里去呢?所以师父就叫人送信,嘱咐我继续留在戒堂里。后来我也就随顺因缘,继续受比丘戒,甚至圆满了菩萨戒。
在受戒期中,家母从扬州来探视,由于我和母亲分别时日已久,当然很想念母亲,希望和母亲多聚一聚。于是当天晚上,我和母亲谈话到很晚还没有回到戒堂。戒堂里发现少了一名戒子,就派人到处寻找。
记得在不远处的大本法师,他并不知道我在哪里,但他知道我母亲住的地方,就大声地对找我的人说:“在我这里啦!我会送他回去!”我一听,顿时感到压在心上的那块天大石头消失了。因为在戒堂里私自出外,和母亲在一起,应该算违反戒规,是要受到处罚的,但是感谢不常相处的院长上人,他为我解除困难,所以这份恩情我一直谨记在心。
一九五四年,大本法师在香港写信给我,说他要来台湾。那时候从香港进入台湾非常困难,我自知无力完成这个使命,就请悟一法师帮忙。因为悟一法师在台北交游广阔,又是善导寺的监院,但是他回复我,说他不愿多管这件事。我想,悟一法师是大本法师的法子,应该比我更亲,为什么连助人一臂之力都要如此推诿呢?于是激起了我的豪情,我就为他奔波。没想到竟然天从人愿,不久后,他的准入证就签发下来了。
记得他是在一九五六年春天申请入台,一九五七年来到台湾,他告诉我在基隆港上岸的日期。到达以后,我跟他说,我在台湾有两个落脚处,一个是宜兰念佛会,地方很小;一个是高雄佛教堂,正在兴建中。由于他是“大本”法师,所以我都称他为“大法师”,我请他从两个地方选择其一,后来我带他到两处观察过后,他选择了高雄佛教堂。
大概是过了三年以后,佛教堂已经不像我当初在的时候那么融洽了,信徒慢慢分成很多派系,有台南派、高雄派、澎湖派。在这许多派系里,又再分为前金区派、盐埕区派、苓雅区派。我曾慨叹地说:“你们为什么要分派呢?你们硬要分派的话,那么释迦牟尼佛是印度人,你们就请他回去印度吧!”
这时候月基法师正好也有一些他自己的因缘,大概有一些信徒拥护他,要在高雄和凤山之间的五块厝,为他建一座栖霞精舍。照理那时候他应该跟我说,要把高雄佛教堂交还给我,但是他没说,只说他要走了,之后就不管佛教堂了。我想,你走了,也不说要还给我,那我也不要好了!因此就引起了后来佛教堂多年的纷争,这一段历史,也只有我们当事人知道了。
不过在一九六〇年代,我也有一些忠诚的信徒,他们一直要我到高雄来,如朱殿元、陈慈如等,他们在寿山公园旁边买了一块地建寿山寺,要交由我管理。从此我和高雄的缘分就一直延续下来,直到后来在大树创建佛光山,甚至数十年来,从寿山寺到普贤寺,再到今天的南屏别院,我和高雄的信徒,一直有着很深的法缘。
当时大本法师在栖霞精舍,我一直执弟子之礼在照顾他;承他之情,每次过年的贺年卡,以及对外的一些法会通知,上面都是写着他是住持,监院则写我“星云”的名字。
当然我并不计较称谓,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和谐,直到一九八七年大本法师圆寂以前,他曾多次住院,也都是我去照顾。我在佛光山开山时,每到农历年初一的早上,他都是我唯一搭衣持具前往拜年的长老,当时在高雄,我也只有这么一位师长了。
由于他在栖霞精舍,经常没有人替他煮饭,我甚至特地派了一个徒众叫心明,替他煮饭。这位徒弟很忠诚地奉献,为他煮了二十几年的饭菜,但是到了大本法师圆寂的时候,来接受他财产的人就很多了。所以后来栖霞精舍一直诉讼了一二十年,我也不清楚他们诉讼什么,也无暇过问,我只是忙着建设佛光山。直到今天,栖霞精舍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我也不闻不知了,对于大本上人最后住世的这一个疏忽,我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觉民法师
我的师友当中,接下来要说到觉民法师。觉民法师生于一九一三年,闽南佛学院毕业,在栖霞律学院担任教务主任兼佛学老师。我承其教诲,受他的恩惠最大,因为我十五岁那年,在戒期中,燃烧戒疤过分,十二个戒疤烧成一团,导致头盖骨凹陷,记忆力也消失了。因为没有记忆力,不会背书,所以每次上课时,都会受到觉民老师的责打,或是罚跪。
有一次他在打我手心时,一面打,一面呵斥,他说:“你好笨喔!你要拜观世音菩萨才能开智慧啊!”每说一句就打一下。好奇怪,我当时一点都不觉得痛,本来我以为人生没有希望了,因为我很笨,念书念到下句就忘了上句,重读上一句又把下一句给忘记了,这样没有记忆力的人还有前途吗?但一听到觉民法师说拜观世音菩萨会有智慧,顿时感到人生出现了光明和希望。
可是那个时候也没有地方拜佛,平日我们除了早晚课诵以外,是不能进入大雄宝殿的。所幸学院里面有一间小礼堂,后来我就在半夜三更,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在深山古寺里,正当大地寂静时,一个小沙弥,用纯真的心礼拜观世音,一边礼拜,嘴里还一边唱着:“悉发菩提心,莲花遍地生,弟子心朦胧,礼拜观世音,求聪明,拜智慧,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就这样持续每天礼拜,数月之后,我并没有见到观世音菩萨来为我摩顶,也没有得到观世音菩萨为我洒甘露;但是我忽然觉得心开意解,不但记忆力恢复,还比以前超越很多。所以在我往后的人生,不但感觉是观世音菩萨的加被,也是觉民法师这位恩师所赐。
圆湛法师
一九四四年,我转入焦山佛学院,那时候所亲近的老师当中,有芝峰法师;我曾经说过,几年当中我都听不懂他的话,我只听懂一句:“不要做焦芽败种!”除了芝峰法师以外,我能听得懂、对我的知识具有启发作用的,那就是圆湛法师了。
圆湛法师是一个真正有学问、真正会教书的老师,那时候他为我们上《庄子》与《俱舍》,这两部真是开智慧的书,当时我为他讲说的《庄子》、《俱舍》所迷,每逢上课,他讲得笑容满面,口沫横飞,我们在下面也听得津津有味。
圆湛法师是泰州人,一九一三年生,二〇〇三年于海南岛三亚南山寺圆寂,曾任焦山佛学院院长、定慧寺方丈,同时创办佛学月刊《中流》。记得他在为我们上课时,尽管有时候不修边幅,钮扣都扣错了,衣服长短不整地站在讲台上,我们也不以为怪。所以一般人讲恩师,我想这种善于教授的老师,大概都叫恩师吧!
后来和恩师一别,我就到了台湾,一直到一九八七年台湾开放准许探亲,我除了设法派人多次探望慈母、亲戚以外,也邀请圆湛、雪烦、合成、介如、本昌等法师陆续访问香港。我到香港和他们会面,也特地在香港找房子让他们居住,以便我们在那里畅叙别后的生活情况。
他们都是经历过“文革”、饱尝过大时代苦难的人。谈话中,除了诉说他们多年的辛苦,以及“文革”期间的惨状,他们尤其关心当时栖霞山寺百废待兴,希望我出资为他们兴建十一间楼,甚至远从缅甸恭请玉佛一尊供在楼中,并重修月牙池。虽然那个时候正值佛光山开山困难之际,我也不遗余力,倾囊相助。
一九八九年,我率团从美国返回大陆探亲,先到北京,圆湛法师特地赶来北京接我。数日后,中国佛教协会要引导我们正团的七十二名团员,访问中国各名山古迹。圆湛法师要求同行,但不蒙批准,他就求助于我。我跟赵朴初会长表示,很希望圆湛法师能跟我们同行。后来我们师生在大陆名山大川同游一个月,相知更深;之后我请他到美国小住月余,我们的道情法爱又因此更加增进。
一九九五年,圆湛法师在海南岛三亚创建南山寺,这是解放以后大陆兴建规模最大的一座佛教寺庙。他就任南山寺方丈以后,曾多次来信要我前往,他不知道那时候我正因为“不被北京政府所了解”,因此不能成行。
多年期间,他不断来信催问,最后甚至跟我说:“我到海南岛来建设南山寺,就是为了你,你怎么可以一直不来呢?”这时我只好明白地跟他说:“你让政府给我一封信函,我就可以来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催促我前往海南岛了。
后来得知圆湛法师生病的消息,我曾派在香港弘法的弟子满莲多次前往探病。一直到他圆寂之后,二〇〇六年国家宗教事务局局长叶小文,特地用专机从香港把我带到海南岛三亚。看到南山寺,风光明媚,景色宜人,但是圆湛法师已经不在了!物换星移,不胜唏嘘,万分慨叹之余,我只有在南山寺亲手植了一棵树,借以纪念恩师。
圣璞法师
在我的老师当中,有两位年轻的师长,他们的教学很令人感动,一位叫圣璞法师,一位叫合成法师。
当我在焦山佛学院就读时,圣璞法师刚以学长的身份出来教书,他为我们教授国文。有时候上作文课,他不出题目,任我们撰写,给我们自由发挥的空间。如此新潮的作风,在当时真让我们这群青年学生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因为过去学生的作文,都像八股文章,一切都有既定的模式,但是他的教学方法新颖,思想开放,对我们有非常大的鼓励作用。
还记得有一次,我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由于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爆发,翌年,家父在外出经商途中,与家人失去联系,后来一直音讯全无,想来应该是在南京大屠杀中牺牲了。写这篇作文时,正是不知道父亲死活存亡之际,为人子者,虽然出家为僧,也难免对父亲的思念,所以我就写了这篇作文,应该有五千余言。
圣璞法师批阅后,在我的作文簿上写着:“铁石心肠,读之也要落泪。”隔天,他在课堂上花了整整两个小时,读给全体同学听。他拿我的作文作为教学,这也罢了,数日后,我在《新江苏报》上,忽然看到副刊里有我这篇文章。我讶异于报纸的新闻记者,怎么会把我的作文刊登在报纸上呢?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圣璞法师把它抄写下来,寄给报纸发表的。之所以不事先告诉我,是怕万一报纸不愿刊登,会让我失望,他想等到报纸刊出来以后才告诉我,这应该就是我和报纸副刊最初的结缘了。
因为圣璞法师的慈悲,让我受到极大的鼓励,后来我对写作产生很大的兴趣,就不断地在镇江的数家报纸上作文发表,如《平等下的牺牲者》、《钞票的话》等,另外也写了数十篇新诗。
其实那时候我对旧诗,如唐诗、千家诗倒读过一些,对新诗的押韵、作法则完全不懂。但因为焦山位居扬子江的中心,常常在吃过晚饭后,和同学数人在沙滩上散步,这时长江正值退潮时刻,江水一退,整片沙滩忽然绵延数里之长。
我们走在夕阳西下的沙滩上,看着潮汐涨落,这些大自然的美景,不自觉地引动我,心湖里忽然涌现许多新诗的句子,正如潮水一样地在心中汹涌澎湃,这时我就赶快用笔写下来,回学院后再作整理。
尤其,栖霞山有一个华严阁,当我们从《古文观止》里读到王勃《滕王阁序》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字句时,那种如诗如画的境界,也挑动了我们的心弦,所以也不知道通与不通,就常常信口吟弄,好像每天都有泉涌般的文思,因此就时常可以从许多报纸上,看到我的小诗发表,至于内容写些什么,今天都不复记忆了。
我对写作产生兴趣,完全应该感谢圣璞法师的鼓励,真是恩情难报。在此之前,我也有一个好的国文老师,叫海珊法师,他的文学素养非常高。记得是我十五岁那年,他在课堂上出了一道作文题目,叫“以菩提无法直显般若论”。
当时我实在不懂什么是“菩提”,自然也就无法直显“般若”了,但是老师交代,我又不能不交卷,只有东抄西拼,勉强凑了一篇。他看过以后批示说:“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最初我还很欢喜,觉得老师替我批了诗句,这么美丽;后来同学告诉我,说:两只黄鹂在柳树上鸣叫,你知道它们在叫什么吗?一行白鹭从空中飞过,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后来他们就直说:“老师这两句话,是批评你的文章不知所云!”我这才知道惭愧。其实也不必老师批评,我自己就已经知道了。
后来海珊法师又出了一道作文题目,叫做“我的故乡”。这种题目就显得非常简单了,我再怎么没有学问,总知道我的故乡有弯弯的流水,有青青的翠柳,有小桥,有晚霞,有村庄,有炊烟,那应该就是我美丽的扬州故居了。
但是老师阅后,他不相信那篇文章是我写的,认为我是抄袭的,就在我的文末批示:“如人数他宝,自无半毫分。”我想,像这样的老师,学问虽好,但给学生如此打击,应该是非常危险的。好在我的个性不轻易受外界影响,不过圣璞法师后来的鼓励,对我在文学方面及写作上的喜爱,都有莫大的帮助,至今想来,对圣璞法师依然无限感念。
在一九八九年两岸开放探亲时,我特地专程寻访圣璞法师,但是那时候的人都很冷漠,不愿意跟我多言,也不愿意告诉我圣璞法师在哪里。后来几年,经过多次的查访,才知道圣璞法师在一九九〇年代就已经往生了。据闻他晚年得了疯癫病,被送进疯人院,生活无法自理,就被人用麻袋套起来,每天大小便溺都混在一起,那样子的遭遇,令人闻之,心里万分不舍。想到天下有很多不幸的人士,真是深深为他们悼念。
行文至此,也为圣璞老师寄予最大的祝福,愿他离开五浊恶世,早生净土,也是幸事。
合成法师(合尘法师)
影响我文学的是圣璞法师,影响我正义感的,就是合成法师了。
合成法师出生的年月,我虽然不很确切知道,但应该不会比我年长超过十岁。在我青少年时期,觉得这一位老师很年轻,长得英姿焕发,豪气干云,总是非常地羡慕。
记得我十五岁在栖霞山受戒以后,进入律学院读书,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正班生,还是旁听生,但我知道,我的纠察老师就是合成法师。由于他在我们上殿或到斋堂时,偶尔会走到我的身旁来,作出一些表示关怀、友善的动作,所以我对他也一直感到很亲切。
合成法师虽然没有很高深的学问,但是对学生关怀、鼓励、慷慨,因此大家都拥护他。本来纠察这个工作,应该是惹人讨厌的,因为纠察就是要管理人,大家自然会反抗。不过合成法师的管理方法不是限制,不是要求,他总是尽可能地顺着人意,所以大家也不会故意跟他唱反调,总是欢喜配合。
他让我最感动的一件事是,一九四一年我求受三坛大戒时,头上刚烧过戒疤,常住依照往例,都会用香菇煮面给大家吃,好让刚烧好的戒疤能像发糕一样,发大一点,比较像个出家人。
当天,我因为烧戒疤时,老师在燃烧的香珠上用力一吹,致使十二个戒疤烧成一个,把整个头盖骨都给烧得凹陷下去,以致头感到非常晕眩。晚餐吃香菇面的时候,我只勉强吃了两碗就放下了碗筷;换作是平时,至少可以吃个五六碗,不过那天实在吃不下去了。
合成法师知道我的食量,他看我吃了两碗就没有再添,大概是想,怎么忽然只吃两碗?就走到我的后面,说:“再吃一碗。”因为平时他跟我很亲切,我就回过头,轻松地向他示意说:“我饱了。”
不料,他立刻打了我一个耳光,说:“再添一碗。”这一个耳光,打得我眼泪直流。但是为了感念他对我的好意,我真的又再吃了一碗。后来回想,当时大众正在晚餐,他为了让我多吃一碗面,竟然给我一个耳光,实在是感谢他对我的慈爱。不过这种情况,如果是现在的年轻人,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
后来,合成法师和我的关系,可以说“亦师亦友”,尤其他和家师私交甚笃,所以在我临到台湾前,家师上人请我吃晚饭,约他奉陪。我已记不清那时候他的职务是什么了,但在饭席间,他当着我的面,对我的师父说:“他此去台湾,路途遥远,你给他一点黄金嘛!”
家师大概没有黄金,就拿了二十块袁大头给我。那时候袁大头应该和美金等值,两个袁大头可以买一担米,二十个袁大头等同于二十块美金,那可是不得了的天文数字啊!
后来两岸开放互通之后,我邀约过去的师长、同学到香港会晤;我还把合成法师请到美国洛杉矶一游,那时我五十多岁,他应该六十多岁。六十多岁的合成法师,一别近四十年了,尤其他经过了“文革”。他告诉我当时那种饥饿的情况,听了令人心酸。
之后他常住在上海龙华寺,虽是在那里挂单,但由于他也是幼年出家,已为常住服务、奉献多年,所以并不要他做事,等于是在养老。后来我派遣弟子慈惠法师、萧碧霞等人,多次前去探望。有一次他亲口告诉我,说:“我现在所以能不死,就是靠着你叫人送给我长白山的人参啊!”
其实那些参都是别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那个东西有这样的价值。不过一九八九年我回大陆探亲,在栖霞山时,就是雪烦法师与合成法师扶着我上台登宝座的。
当我坐到上面之后,看到雪烦、合成法师都站在我的下面,不免感慨万千,想到当初这一栋房子,我连门口都不能到,四十年后,这许多老师竟然扶着我登上座,他们却站在下面。不禁想起战国时期的苏秦,功名未成时,家人都不屑理睬。后来他官封六国相印,当他快到乡里时,万人空巷迎接,尤其他的嫂嫂蛇行匍匐在地。苏秦问:“过去你对我那么傲慢,看不起我,今天为何如此谦卑呢?”嫂嫂说:“因为你现在尊而多金。”苏秦不禁慨叹地说:“人生没有办法的时候,父母不以我为子,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有了荣华富贵以后,亲戚畏惧!可见世间上,富贵名位怎么能说不重要呢?”
一九九二年佛光山与大陆合办“中国敦煌古代科学技术特展”。有一天,一位参与筹备工作的小姐忽然对我说:“大师!您是因为慈悲才到红尘里来的!”这句话虽然是她过誉,我愧不敢当。不过倒引发了我的思绪,使我想起七十多年前,我刚出家不久,合成法师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一个人宁可什么都没有,但是不能没有慈悲!”我觉得慈悲是做人本来应该具备的条件,所以老师的这句话,自觉深得吾心。
志开上人
说过了多位师长之后,最不能忘记的当然就是我的剃度恩师志开上人了。
志开上人,法名又叫“智开”,江苏海安县人。据大本法师告诉我,他“与民国同生,与药师佛同寿”,也就是出生于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了解,他怎么会从海安到宜兴的大觉寺去出家的?在那个时候,不说生长地和出家地没有地缘关系,尤其大觉寺虽然建于宋朝年间,是有历史的古寺,却是个简陋、贫穷的寺庙,何况在那个荒凉的白塔山下,前不着村,后不巴户,据说还经常有土匪出没,打家劫舍。
在我师祖辈的时代,应该是在一九三一年左右,为了保卫寺院,防范土匪侵犯,曾经请有工人数十名,并拥有土枪十几支。现在我想查我师祖的资料,但因为师父早逝,所有有关人等也都不在了,所以也无从了解了。
我所知道的是,一九三七年,家师因为在栖霞山救济难民有功,后来常住为他授记,请他担任监院。一九三九年我随他出家时,他告诉我:“栖霞山是一个十方丛林,不可以说在栖霞山出家!”意思是说,栖霞山是十方共有的道场,就像现在的县政府、市政府,是公共场所,不是个人私有的。接着他说:“我们的祖庭,我们师承的寺院,是在宜兴白塔山大觉寺。”当时我就记住了这句话。
我出家的时候,他在律学院兼任训导主任,后来升任为教务主任,再后来做院长,再做栖霞山的住持,但是那时我已经离开栖霞山了。记得有一次寒冬的早晨,天色未明,朦胧的,我叫大家从栖霞山的月牙池到明镜湖跑步,我就像教官一样尾随在后,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人戴着帽子,我很不喜欢人戴帽子,就大喊一声:“拖拉鬼,戴什么帽子!”后来,他把帽子拿下来,我定睛一看,不得了,竟然是师父,心想不妙,这一下可麻烦了。最后跑到学院,院长(志开上人时任院长)集合,他就讲了:“今觉,我倒不因为他是我的徒弟就觉得可以怎么样,我觉得他好,公平正直。”训完话后,师父还给了我五块钱,他认为我很公平正义。在栖霞山的六七年中,基本上,虽然他是我的师父,但在丛林里没有师徒的关系,所以不可以叫他师父,我也跟别人一样,叫他“当家师”;他也不常叫我,免得别人说十方丛林里面还有师徒关系。
为了避嫌,故而在那六七年当中,我获得他给我的开示,现在回忆起来,顶多只有一两次而已。不过,虽然很少和师父见面,不常获得他的开示,但是心灵上还是能感受到他对我的关心和慈爱。
后来我离开栖霞山,先到常州天宁寺,当时我没有要求进佛学院,因为没有赶得上他们的考期;我也没有要求进禅堂,因为觉得不能天天在那里晃来晃去,于是就讨了一个行单,在常州天宁寺做了一个短期的行堂,三餐为人添饭添菜。
后来,接到我报考的焦山佛学院录取通知,我才兴高采烈地向天宁寺告假。天宁寺的职事们都非常意外,想要留我,并允诺给我很多优待的条件,我当然没有被他们说动,所以就这样进入了焦山佛学院。
在焦山佛学院读了将近三年,本来可以顺利毕业,但为了院长东初法师,我提早离开了学院。虽然我没有毕业,不过却亲近到不少名师,如北京大学的薛剑园教授,他是国文老师;佛学权威芝峰法师,他是我们的佛学导师。其他如圆湛法师、圣璞法师、介如法师、普莲法师等,都是一时之选的好老师。可以说,在这两三年之中,我才真正在学业上打下了一点基础。我自问自己不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只欢喜发心作务,不认为读书有前途,觉得只要热爱佛教、为教奉献就好了。
在焦山佛学院读书期间,记得是二十岁的那一年,忽然染了一场业障病,全身长满脓疴疮,一粒一粒如十元硬币般大的脓包相连着。当时也没有衣服可以每天换,都是穿了好多天才换洗一次;每次脱下衣服,身上都是红色的肉,皮都连同衣服一起剥下来了。
当时听说有不少人得了这种病,为什么会这样?有人说,因为南京大屠杀,河流里到处漂流着死尸,我们喝了那样的水,身体感染了尸毒,所以发而为脓疮。
记得就在那年的七月二十二日,我在学院里,午餐时间大家都去过堂了,我不能搭袈裟随众过堂,就坐在丹墀上看门。这时有两个游客,看起来像是才刚结婚的小夫妻,无意中看到我,因为我脸上并没有长脓疮,他们看我长得还蛮清秀的,就问我:“你今年几岁了?”
我一听,忽然想到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就说:“我今天二十岁。”当然,他们不会知道,一定以为我说的是“今年二十岁”。就因为这件事的触发,让我有所感慨,想到自己二十岁,都没有人问,也没有饭吃,身上的病也不能好,所以写了一封信给师父,信的内容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师父回我一封信,他说:“你那装腔乞怜的信,我已收到。”
师父这句话对我侮辱很大,我觉得很受伤害。我想,您打我、骂我,我都不计较,但这句话伤害了我的尊严。
不过这时候有人告诉我,有一种药片叫“消治龙”,专门治疗我这种脓疴疮,不会很贵,一包大概就是现在的十几、二十块钱。这样的价钱我还买得起,于是赶快买了来,结果今天一吃,明天就好了,第二天身上的脓疮都消退、结痂了,真像灵丹一样,自然感到无比欢喜。
可是问题又来了,虽然身上的皮肤好了,不过衣服没有肥皂可洗,只用水洗一下就再穿起来,于是又再复发。不过没有关系,我已经有药,就再吃两颗,又好了。于是我就写信给师父,记得我在信上有这么两句,我说:“请您了解,这不是一封装腔乞怜的信,也不是一封‘哀的美敦书’……”“哀的美敦书”是当时很新的一个名词,就是英语ultimatum,下“最后通牒”的意思。
师父一看,很生气,他认为我信中的意思,就是说我现在已经成功了,可以不要师父了,我们可以脱离师徒关系了。师徒之间一下子陷入僵局,后来还是我师父的好朋友出面,替我说项。其实我也无心违背师父,所以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不过,那时因为东初法师做我们的院长,我在焦山已经住不下去了。师父就问我做何打算?我当时也没有地方去,不过忽然想起大觉寺,就说,我要回到祖庭礼祖。
师父听到我要回祖庭,很高兴,就说:“你到栖霞山来,我带你回去。”师父说这话时是七月二十二日,一直到他带我回去,已经是十一月了,因为当时一封信来往,都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就在师父带我回到宜兴大觉寺后,有一天,宜兴的教育局任局长来看师父。他一看到我,知道我是从南京回来的,就说:“这里有一个国民小学,你来做校长。”我一听,觉得人生好像从此就将起飞一样,心里无比欢喜。但其实我一点经验都没有,不过没有关系,那时胆子也大,心想应该没什么了不起,我想自己应该可以胜任,就赶快写信请在南京的同学,帮我买了一些教科书来参考。
不过随着学校开课后,苦难还是纷至沓来,因为左近的学校经常举办国语、说话、作文、美术等各种比赛,经常来函要我们派人前去参加。我自己都还在学习中,哪里懂得那么多的比赛?这还不打紧,这时国共内战爆发,白天国民党的军队武装整齐,前来要我帮忙“剿共”;夜晚共产党的游击队来了,要我提供国民党驻扎的情报。可怜的我,初来乍到,对于偏僻乡村的道路都还没搞清楚,也还不认识什么国民党、共产党,不过我心里很明白,这是很严肃的问题,一个不小心,就会送了小命。
虽然我自己意识到事态严重,知道要谨慎应付,但周遭还是不时传来有人被暗杀身亡的消息,甚至在各地的同学、朋友,如松风、松泉在上海被逮捕,实权也在青浦被抓,罪名都是利用贴壁报、写标语弘扬佛法。至于逮捕他们的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也都搞不清楚。
这时候智勇法师仗义前来学校,给我打气,并且帮助我编《怒涛》月刊,因为我们感于佛教太守旧,一些佛教人士思想顽固、执着、乡愿,我们希望通过办杂志,借助文字的力量来改革佛教,为新佛教的理想大发狮子吼。因此当《怒涛》一出刊之后,就如“洪水猛兽”一般,大大地震惊了佛教界。
好在那时我们是在宜兴偏远地区,不致招来佛教人士的攻击,但是战争带给我们这一代青年的苦难,却是不断汹涌而来。我的许多同学在各地被捕、被打、被刑罚,但是我知道,我们彼此是谁也救不了谁。甚至有一天,半夜之中有几十个大男人,拿着长枪短刀对着我,我也被捕了。至于是什么人抓我的,不敢询问,也不能有什么动作,只是眼看着一起被捕的同伴当中,今天被带出去枪毙两个,明天又有三个被砍头。好在我有一个可爱的师兄,他花钱买通狱方人士救了我,才能免于一死。但这时我做了一年多的小学校长,眼看着实在做不下去了,只好跟智勇法师商量,一起回到南京。
于是囊空如洗的我们,只能带着几本才发行十几期的《怒涛》月刊,踏上了往南京的道路。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有一位南京华藏寺的退居荫云和尚,由于他的继任者生活不知检点,把一个曾经拥有学校、书店、水厂的大规模寺庙,挥霍殆尽,土地变卖到所剩无几。荫云和尚于是找我们去负责,我们也正走投无路,便欣然前往。
我与智勇法师商量,谁做住持,谁任监院?智勇法师说我身材比他高大,比较像住持;我说您的学历、能力超过我许多,您才像个住持。最后约定名分不计,两人共治华藏寺,把这里当做推动新佛教的基地,一时能培、惟春、净山都从各地前来,实权也从普陀山赶来聚会。
但是,大家聚集以后,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华藏寺已住有二十几位住众,他们以经忏为业。尽管我们言明互相尊重,互不干涉,但这群僧众除了念经拜忏以外,经常不做早晚课,有的连佛殿在哪里都不知道。有时候甚至夜不回寺,平时在房间里更是喧哗唱歌,并且带回一些军人、警察等,男男女女来往不断,进出复杂,整个寺院简直像是个大杂院。
我们一群热血僧青年,当然看不惯这种生活,迫不及待地要为寺院树立新风气,于是订定僧伽规约。现在想来,这不就像我受戒时的教授阿阇黎仁山法师“大闹金山寺”的再版吗?例如我们规定:
第一,所有住寺的人必须做早晚课;第二,社会、寺庙有别,非僧众不可安单寺院;第三,三餐不准自制饮食,不准从外面购买食物回寺,一切由常住供应;第四,进出山门必须经过请假;第五,每个月的单银、□钱,只给一半,另一半由常住代为储存,将来离寺时再发还带走等等。
新生活规约发布以后,起初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抗议,他们也知道我们是一群有着新佛教思想的人。但时日一久,抗争的行为还是难免。于是我们就以寺中经济困难为由,每天只吃稀饭,希望让他们吃不习惯而自动离开。
这时正逢徐蚌会战(淮海战役)国民党失利,南京战局不稳,过去暂住寺院的军人眷属纷纷撤离,前往四川、广州、台湾等地。但是他们临走之前又把房间廉价卖给后来者,我们一群革新派的人正愁房间不够用,就阻止他们不当的行为。但寺里数十名经忏派的一致站在他们这一边,替他们搬家、通风报信,寺中就分成了新僧与旧僧两派。一所寺庙已不像个寺庙,每天警察、宪兵川流不息,黑白两道在里面公然活动,我们所依赖的政府自顾不暇,哪有力量来保护我们呢?所以注定我们的新佛教运动,必然要遭到失败的命运。
后来国共协商,傅作义在北京主持和谈会议,我们以为有了一线希望。但是和谈破裂,这时智勇法师花了几个月召集的“僧侣救护队”正想付诸行动,谁知他忽然打退堂鼓。我只有毅然出面,接下任务,但也不知道如何善后,就求救于师父志开上人。师父说:“你们要救护伤亡,必须经过军队训练。”于是便委托宗仰中学董事孙立人将军帮助我们,我们因而得以顺利成行到台湾。
那时候我们人虽不多,但也有一些人才,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路是人走出来的,什么事情到了台湾再说,就跟师父告辞。临行,师父请我吃饭,并给了我二十块袁大头。
后来我在台湾,如前所说,因为报户口、领身份证时用了“星云”这个名字,觉得改了名字对不起师父,一直没有联络。直到一九五二年才写了一封信,连同我的著作《释迦牟尼佛传》寄给他。不久收到他的回信,说:“佛传收到,不必写信,好好弘法利生。”
后来他在“文革”中被清算斗争,游街示众,画地为牢,想必是经过了一番很大的折磨,而不幸在一九八七年左右逝世。等我一九八九年返乡探亲的时候,他已经往生两年多了。
想到当年是师父把我付诸十方,让我得以在教下、律下、宗下等各大丛林道场参学,亲近诸方大德长老,并且走上弘扬人间佛教之路,不禁感慨万千。
在亲近的许多师长中,记得有一位老师曾有意推荐我进国立教育学院读书。我兴高采烈地向师父禀告,却遭来一顿责骂:“混蛋,佛教教育都没有读好,还要到外面去受什么社会教育。”我当时没有反驳师父,甚至一点不平之感也没有,当下只是随着师父的话:“哦,混蛋!”就摸摸鼻子离开了。
后来师父送了师弟今慈去念书,我心里也觉得这是当然的。但过了几年以后,师弟离开了佛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师父严厉地骂我,是故意用一种激烈的方式,让我安住在佛道上,这才深深地体会到师父的殷切期望。
还有一回,我受到一位师长的责罚,师父知道我受了委屈,遣人叫我去问话。一番开导之后,问起我的近况,我坦然告诉他,衣单不全,纸笔不周。他不但没有给我丝毫安慰,反而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说道:“你以为没有钱,我就会给你吗?明白告诉你,我把喝茶的茶叶钱省下来给你,你也用不完,但我就是不给你。什么道理,我现在不说,你将来自然会明白。”
当时,我听了师父的话,心里一直不以为然,甚至想:“你不给我就算了,何必讲这许多好听的话?”直至几十年后,我终于明白师父的苦心:那是他爱护我,希望养成我在物质上以无为有、不贪的性格。
尤其最让我感念的,是在我十七岁时,曾有一次罹患疟疾,每日寒热交迫,痛苦万分,如此折腾了半个多月,已是奄奄一息的时候,师父特地派人送给我“半碗咸菜”。
半碗咸菜现在不算什么,但在当时物资缺乏的时代,真是弥足珍贵!何况这当中还有师父对我无声的关怀与期许,因此当时我是含着热泪,将这半碗咸菜吃下去,并且在心中暗暗发愿:未来,我一定会做好一个出家人,我会把身心奉献给佛教,以此报答师恩。
上:作为临济宗第四十八代传人,一九八五年传法予第四十九代心平和尚
正法眼藏法卷
佛教里所谓“传法”,有“续佛慧命”的意义。一九八五年,我自佛光山住持退位,传法给心平和尚,成为临济宗第四十九代传人,也继任佛光山第四任住持;一九九四年,心定和尚继心平和尚之后接任第五、第六任住持;二〇〇五年,心培和尚为第七、第八任住持;二〇一三年,心保和尚升座,成为佛光山第九任住持。
数十年来,想到师父上人,我除了努力弘法利生以外,也只有对他的家人多所赞助,以报其恩于万一。
说起我的老师,当然还有很多,中国有“一字师”、有心仪的老师,在我也有很多怀念的师长,如楞镜法师、大实法师、介如法师、普莲法师、惠庄法师、尘空法师、茗山法师、雨昙法师等,都是师恩浩荡,此处就不一一叙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