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亮大败而归。
当今城市里无非是两种战争:男女之战和金钱之战。金钱之战的胜利者才会在男女之战中所向披靡,正因为他最近在金钱之战上屡屡失手,才导致在男女之战中也惨遭败绩。商品社会惟金钱最有力量,只有那些最会赚钱的男人才是性能力最强的男人,不然为什么各种漂亮女人都喜欢大款……
这令他颜面扫尽,眼中闪着阴寒的光波,一路上满脑子里还是刚才跟那个女人大战的情景……他是心烦无法排解才把她招来的。女人心烦逛商店,男人心烦买女人,不管是哪种购买都是一种逃避,会令人兴奋。那女人不能说不美,身条儿楚楚盈盈,堪称人间尤物,可他使尽各种招数,折腾出满身臭汗,始终不能成交,虽心有不甘最后也只好主动放弃。那女人由对他的千般崇拜万般娇媚立刻化为刻毒的不屑,全不遮掩满脸的讥讽。幸好他腰包还挺得住,甩出一大笔让他自己也肉疼的钱,那女人才又肃然起敬,称谢不已。老板——这也是他魅力的一部分。会赚钱的男人一切都应该是强大的,即使性能力出了问题也可以用钱买回男人的尊严。但他没有买到快乐。紧跟着又安慰自己,性就是性,不过是花钱也可以买到的东西,今天没有买到明天还可以再买,总会买得到合适的令自己满意的,用不着赋予它太多的意义和联想,那会自寻烦恼,让自己灰心丧气甚至会心理失衡。他回公司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拿上了当月的迟到人员登记簿——每天上班铃响过之后,凡来晚的人都要登记下姓名和迟到的时间,然后方可进楼。快发工资了,他要参照每个人的出勤情况确定奖金数额,如果发电厂的工程再拿不到手,还要考虑裁掉一批人……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这是在找茬儿。回到自己宽大的办公室,信手翻开迟到登记簿,见迟到者的姓名一栏里填写的没有一个是本公司的职工,想必是看传达室的老头只管让迟到者登记,却并不检查他们往登记簿上写了些什么,在那里面登记的迟到者竟然是克林顿、姜文、刘晓庆、巩俐、泰森、乔丹……还有不少人填上了他房亮房老总的名字。他把登记簿往写字台上一摔:“这帮王八蛋!”骂完后随即又笑了,揽不到工程,大家没有事干,迟到不迟到又有什么意义?他的公司名为民信实业发展有限公司,实际是以经营房地产业为主,前些年他曾大出过几年风头,也算是梨城数得上号的私营企业家。近几年他的身体像气吹的一样成了大胖子,刚才的失败也跟这副体型有关,隔山掏火多有不便,影响正常发挥。可惜他的事业远不像外表这样让人一看就是发了大财的派头,其实他的公司却正在走下坡路。对一个男人来说,事业失败比阳痿更惨!
他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公司开发部经理林洪仁,三十多岁,有着一张消瘦、苍白和神经质的脸,委靡不振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一看林洪仁这副鸟样子房亮心里就凉了多半截,但还是有点急不可耐地问了一句:“怎么样?”林洪仁应了一声:“没戏。”房亮不耐烦:“我知道没戏,最后到底是谁中了标呢?”“还能有谁?当然是杜觉的土木集团了!”“他妈的!”房亮猛起身,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肚子上,哎哟一声弯腰又坐回到椅子上。“肥肉都叫他们吃了,我们揽不到工程,喝西北风呀?这里肯定有鬼……”这还用说吗?谁都知道有鬼,有鬼又能怎么样?房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自己打气,“告他!他们不让我活,我也不能让他们好受!”林洪仁不以为然:“怎么告啊,杜家有权有势,我们又没有抓到人家的把柄……”这越发激怒了房亮:“告不了杜觉就告简业修,姓简的小辫子不是抓在我们手里吗?他们穿的是连裆裤,姓简的一被抓进去,准得把姓杜的抖搂出来!”
林洪仁发噤。房亮站起来,在屋里转磨磨,他可真是个肥硕的大胖子,整个体型如同一粒巨大的枣核儿,两头小,中间大,两条细腿岌岌可危地支撑着滚圆而又庞大的身躯,肚子比胸部粗,胸部比脖子粗,脖子比脑袋粗,脸上的肥肉硬得像石头,脸以下的肥肉又软得像凉粉,层层叠叠,松松垮垮。他走到窗前,窗外一座巨型建筑物如同一座黑糊糊的大山向他压下来,挡住了他的视野,使他这间原本亮堂堂的大房子变得幽暗阴森了。在夕阳的余晖中对面的大楼流光溢彩,玻璃的反光刺得他眼睛迷离,心旌摇动,肥胖的身躯感受到一种强力的挤压……他知道造成他阳痿的原因就是对面这幢大楼,是简业修的大楼!当初这幢大楼就应该由他承建,可简业修把工程给了他上司的儿子。为此房亮一直耿耿于怀,从那时候起,他的民信公司就开始走背字。过去在整个河口广场,数他的民信大厦最堂皇、最抢眼,好风水让他占尽,好事他想挡都挡不住。自从简业修的大楼建起来,在方圆这一带数它最高最大最巍峨,地气都叫它吸走了,阳光被它采走了,人们一走到这儿最先注意到它,人心被它夺走了,民信大厦被压在它的阴影里,怎么能不倒霉?有简业修的大楼在,他的民信公司就永无出头之日!房亮越看越气,越想越恨,林洪仁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劝他:“房总,把我们这幢大厦卖掉吧,另找一个好地方再重建一栋小点的楼,或买一个现成的地方办公,可以省出一大笔钱,正好可以解决眼前资金紧张的问题。俗话说民不跟官斗,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什么?”以房亮的性格当然不会认头躲走,他也绝不会承认自己已经穷到了卖楼的地步,一对大眼珠子瞪成了牛眼,恨恨地说,“就是把简业修赶走,我也不能走。他妈的,我房大胖子跟他没完,先告他!”林洪仁一惊,愣了一阵试着给老板另出主意:“房总,要不请个风水先生给看看吧,最近有个新加坡的风水大师闹腾得挺火,他也许有破解的办法。”房亮随口一问:“他要多少钱?”“出场费五万。”“他妈的,还不知灵不灵,就要这么多钱!”林洪仁赶紧解释:“五万只是出场费,以后再置办什么还得另花钱,这种人当然要价很高啦,谁叫你信啊?你既然信他就要舍得花钱,钱花到了才会灵。”房亮看看自己的部下,心里说这家伙鬼精鬼灵,可就是揽不来工程,连看风水的行情都这么清楚,是不是也有回扣?但他还是下了决心:“五万就五万吧,不过要快,一定要赶在简业修的大楼剪彩以前想出对付他的办法。”
几天后的正午,阳光暴烈,新加坡的风水大师景道中指挥几个人把一尊大腿粗的铸铁大炮,架在了民信大厦楼顶的墙围子上,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对面简业修的建委大楼。在烈日下,对面的大楼如同包裹着一团金光,耀人眼目。房亮吃力地爬上楼顶,累得大汗淋漓,腰带吊在滚圆的大肚子下面,需不停地往上提腰带——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当他抬眼看到大炮的时候也不免吃了一惊:“怎么是一架大炮?”林洪仁急忙解释:“这叫‘大将军’,里面有一道符,炮口里面藏着一个像弹头一样的凸镜,它比炮弹还厉害!”景道中把话接过来:“从你们架好‘大将军’的这一刻起,对面的大楼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那幢大楼的主人就等着倒霉吧,快了十天半月,迟了一年半载,一准应验,从此再也不会影响你们的财运了。”房亮将信将疑:“这家伙真有那么灵?”风水先生看看他,满脸傲慢,不说话就转身离去。林洪仁埋怨自己的老板:“这种事信则灵,不信不灵,我们钱已经花了,‘大将军’也装上了,您这又是何苦呢?”房亮有一种上当的感觉,一肚子邪火往外蹿:“放屁,灵就是灵,不灵就是不灵,他这玩意儿要是真管用,我信不信它都得应该灵!”他又指示林洪仁,“不能光指望这尊大炮,你明天到检察院举报简业修,还要找几个记者吹吹咱的大炮,管用不管用的先气气对方再说!”
决定都市面貌的似乎不是城区规划、高楼大厦和抵押贷款,而是汽车和道路。当黄昏降临华灯初上,几百万下了班的人心急火燎地要回家里或赶奔其他能吃饭和娱乐的地方,凡被叫做路的地方都成了停车场,塞满花花绿绿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铁壳虫,它们比人更焦躁,打亮灯光,怪声鸣叫,颤抖着,蠕动着,越挤越紧,道路变成光和铁的死河。路的左边一半是金黄的光带,因为迎面来的车都打亮前灯,迸射着刺眼的光芒。右边一半则壅塞着血红的灯流,因为要向前去的车都亮着通红的尾灯,像刚从火山口奔涌出来的岩浆。通衢大道变成一道道墙,交而不通是为祸,车到车前没有路。无论是被堵在路上的人还是被塞到车里的人,其情绪也的确跟火山的熔岩差不多,他们咒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车,路为什么这么窄,交通为什么这样乱,城市的管理为什么这样差……对社会时尚极为敏感的心理医生测出来,人在这种时候身上会产生一种毒素,如果将这些毒素集中起来足可以毒死一只老鼠。呜呼,整个城市就弥漫在这浓浓的毒素里。
千不该万不该,梨城市长卢定安此刻也被塞在他的奥迪车里。他的车上有警笛,遇有紧急情况警笛一响,诸车让道……现在不要说响警笛,就是扔炸弹也不管用了!他懊恼不迭,前面就是红庙区大水泥的铁道口,像瓶颈般卡住了车流,他为这个道口说过两次话了,可就是没有人动。他要赶到河口广场参加一项国际授奖活动并为一幢梨城新的标志性建筑剪彩,事后还要在新的大楼里接见国际建筑师学会的代表,幸好时间还有富余。可他心里老像还被什么更着急的事催着,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想不起的事就不是急事,说不急又恍恍惚惚心神不定,像五脏六腑都放错了位置一样难受。也许是叫天气闹的,他家里养的大花猫这几天就一夜夜地嚎叫,那样一只温驯的百灵百乖的小动物,发起情来竟是这般张扬自己的疯狂,叫得人都受不了!春天是世间万物发情催生的季节,惟独人在春天里却格外懒散,幸好梨城的春天非常短暂,今年的气候似乎又不同往常,按节令应该春暖花开了,却一场寒潮接着一场寒潮,就是不让城里人脱下毛衣毛裤,娇气一点儿的还离不了防寒服。昨天夜里突然一场东南风,气温又急剧升高了十几度,大自然为梨城省去了原本就是短脖子的春天,由冬天一下子直接进入了夏天。但是许多单位的暖气还没有停,用煤球炉子或蜂窝煤炉子取暖的人家还照样生着炉子,大家不信任这种突来的暖和,心里仍旧防备着寒冷。惟女人们则急不可耐地换上了鲜艳的薄透露服装,年轻人甚至穿起了短袖衬衫——大街上的风景热闹了,有穿棉的,有穿皮的,有穿毛的,还有大量穿着单衣短裙的。卢定安是属于那类穿衣服比较保守的男人,中规中矩的西服里面套着羊毛衫、棉毛裤,被汗溻得贴在了身上。他脸色黑黄,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坐在车里无须再注意形象保持市长的精神头,不是睡觉就是不停地拨电话,和在家里一样是他最真实自然的时候。车被塞住他反而睡不着了,也像其他人一样身上积存着塞车的毒素,只有不停地拨电话才能释放这些毒素,转移难挨的气闷和无奈。他首先拨通了副市长金克任的电话:“克任,我得到消息,国家有可能让大陆的股票到香港上市,你牵头找人策划一下,把我们的强项组织起来,比如城建、市政、化工、机械……香港这么好的资本市场不能放弃!”“老姜吗,我是卢定安,你那儿的进展情况如何……”姜明是滨海新区规划局的局长,不知他在电话线的那一端说了一句什么话冲了卢定安的肺管子,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什么叫全面看问题?人怎么可能全面呢?只有神才能全面。讲究全面就是什么事都不想干,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片面而深刻,管好你自己那一片的事就不错!你能不能不说这些空话废话套话和大家都知道是正确的话,一个时期干好一个重点工程,办好一件实事,就很了不起了!”卢定安像有病一样,突然就发作了,发作完又后悔,觉得不值得。他再拨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了,生气地放下了手机,又闭上眼睛。
他的狭长脸瘦精精的,额锐角方,双颊总是发青,还显得略有一点浮肿。他闭了一会儿眼睛仍旧无法睡着,倒闷出了满头大汗。他睁开眼看看前面两个年轻人,司机刘晓亚,花格短袖T恤衫。秘书罗文,白衬衣的袖子挽着……不禁愤愤:“你们两个换季都不提醒我一声。”这叫歪词儿,市长穿什么衣服还得需要下边人提醒吗?司机抱怨:“谁叫您不听天气预报,今儿个白天可是26度。”秘书也反问:“您不是最怕热吗,为什么还穿这么多?”“我不是怕热,而是怕夏天……”卢定安抱起肩膀,恶狠狠地下令:“开空调,冻冻你们这两个小子。”刘晓亚不听指挥:“对不起,市长,今年热得太突然,还没得空去灌氟利昂哪,您就凑合着热一会儿吧。我给您放带子,一听戏您心里立马就凉快儿了。”他随便拿盘磁带捅进收录机,车厢里立刻响起河北梆子的乐声……卢定安喜欢听戏,无法忍受通俗歌曲,所以刘晓亚的车里就只有河北梆子、京剧和豫剧的磁带。
卢定安按下车窗,一股热风扑进来,顺手一按又关上了车窗。他坐车是从来不开窗的。前面堵死的车阵有些松动,卢定安的车也随着车流缓缓地向前磨蹭,车一动心情立刻也跟着好多了——人就是这么容易绝望又这么容易唤起新的希望。当汽车穿过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时,卢定安看到在一处非常显眼的地方挂着一条大标语:“热烈欢迎全国城市卫生检查团莅临指导”。他指示秘书:“小罗,想着通知各部门,把这些玩意儿都拿下来,这些东西本身就不卫生。”罗文记在小本子上,市长发令随意性太大了,手中有权力真好,可随心所欲地就自己的所闻所见所思所悟发号施令——如果下面的人知道了他们传达、学习和贯彻的文件是怎么产生的,会作何感想呢?罗文的手机响,他哼啊哈地应了几声就把手机递给了市长:“是简业修。”他告诉卢定安,河口广场出事了,请市长剪彩和接见外宾的活动取消,由于国际建筑师学会的代表明天就走,授奖仪式改在梨城大学进行……简业修还说了一些为耽误了市长的时间赔罪道歉的话。卢定安一听到“出事”两个字就头皮发奓,呵斥简业修先不要说废话,河口广场到底出了什么事?简业修简要地介绍了广场上的情况,民信大厦楼顶上架起一门大炮,炮口瞄准了简业修新建成的大楼,成了轰动梨城的一个事件,看蹊跷凑热闹的群众挤满了广场……卢定安恼火:“你剪彩、发奖还怕人看吗?不是人越多越好嘛!”简业修解释无法维持秩序,怕有人起哄捣乱,让外国人难堪,给市长丢脸……他说得也有道理,卢定安放下手机问罗文:“你们知道民信公司搞了个大炮事件吗?”秘书点头,又把房大胖子架炮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卢定安两眼气凛凛地盯着车外,眼皮急速地跳动着:“真是胡闹,企业搞不好倒有心思弄这种玩意儿!越是这样剪彩越要照常进行,好让房亮看看他的大炮不灵嘛……”堂堂一个市长兴致勃勃地来剪彩来接见外宾,竟被一门什么大炮给轰跑了,这成何体统?同时也让他心里感到不安,梨城出了这么大的新闻,他这个当市长的居然不知道。司机问他要不要掉头,他说要到河口广场转一圈儿,看看那里到底是什么阵势。汽车还离着河口广场老远就又被塞住了,他们在车里看到行人一群群地拥向广场,有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有带着小孩儿的整家子的人,连骑自行车下班的人流也停下车观望广场上的景致。房亮的大炮在下面看不到,却仍然有许多人站在民信大厦下面仰着脸往上看,更多的人是看那栋河口区建委新落成的大楼。城里人还没有看见过大楼吗?但这个大楼不同于别的楼,在落日的余霞和过早放亮的霓虹灯光里,样子怪异,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壮硕和辉煌。
卢定安弯下身子,向外张望:在大清河、子牙河和北运河三水交汇的椭圆形河口广场的东端,矗立起了一座造型新奇且气象非凡的大楼,在房亮架起大炮之前就已经吸引了许多人来看新鲜,“大炮事件”又等于给它做广告,使这栋大楼更出名了。表面上看城市人的生活是这般花花绿绿,五彩斑斓,其实是很枯燥乏味的,不然怎么会对一栋大楼就这么感兴趣?他没想到把楼盖好了也能引起老百姓这么大的震动,卢定安有了感触,应该给城市不断增添新的风景,一座好看的建筑,一项大的工程,都是一种风景,能振奋人心,凝聚人们的热情。罗文回头问他:“市长,您看它像个什么?”卢定安一时还真说不出这栋楼像什么。没有人能说得上来它的造型像什么……初看它像一个精美的翘沿儿水果盘托着个大鸭梨——这座城市不就叫“梨城”吗?故而最容易引起人们关于梨的联想。再看它又像一颗长着连鬓胡子的大脑袋,露出了滑稽、嘲弄和充满智慧的神情,像在诉说什么或逗弄什么。或者说它像一颗天外飞来的大炸弹,溅起冲天的烟尘和泥土正要爆炸却最终未能爆炸。还可以说它是一个含苞待放的巨大蓓蕾,细润鲜嫩,凝固着一种高洁、温婉的神韵……总之,越端详得时间长就越说不出它像什么,越是看它什么都不像就越感到它有味儿。这座大楼之所以吸引人,还因为它是本市惟一一座在世界上获得了设计大奖的建筑。它的样子虽然怪异,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自由地不受任何拘束地处理建筑空间。但结构均衡稳固,外形轮廓完整有力,简洁明亮。它的建造没有毁坏广场的绿地和全市仅存的几百棵古树,相反倒充分利用了这些树木、草地、阳光和河水,形态统一,与周围环境有一种和谐的通融感,又起伏有致,富有动感。大楼仿佛是从广场绿地上自然竖立起来的,把广场自然而然地拉人楼内,又提供了与广场相配的全新的建筑结构,稳健地与四周景色浑然一体,相辅相成,相映成趣。但和广场四周的建筑一比,它就显得太突出、太傲慢,难免让周围的建筑自惭形秽,纷纷低头退让。建造者偏偏又给这样一座现代得令人看不懂的建筑起了个正统得有些古怪的名字:“公共服务大楼”。
学冶炼的硕士罗文禁不住赞叹:“真漂亮,简业修这个人干什么都能干出点绝的来!”刘晓亚表示异议:“这得说是人家夏尊秋设计得好。”罗文冲他一笑:“我知道你崇拜夏教授。”刘晓亚反唇相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崇拜漂亮女人说明你不正常,要不就是虚伪,心里暗暗崇拜嘴上不说。”罗文可不想当着市长的面在这种敏感的问题上跟心直口快的司机斗嘴,赶紧把话岔开:“过去这一带最高的建筑就是民信大厦,让新的公共服务大楼一比,你现在再看民信,是不是有点寒酸了?低矮瘦弱,一副小家子气,难怪房大胖子会心怀嫉恨,火冒三丈!”作为秘书,罗文最大的优点是知道许多卢定安不知道的事情。作为秘书,罗文最大的缺点是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而且有一般的聪明人容易犯的毛病——爱说。
卢定安眼睛看着窗外的广场和大楼,默默地听着前面两个年轻人的对话,他倒真没有想到围绕着简业修这栋大楼还有这么多故事……也许这是有人故意散布的,有了故事就更吸引人,来看楼的人也会更多,一个好的风景不能没有传说。一个城市的特点取决于它的建筑,一栋好的建筑提升了城市的品位,从它一诞生就成了城市不可缺少的象征。公共服务大楼居然引发了一场“大炮事件”,足见这幢建筑已经在改变着梨城,改变着人们对梨城的印象,或者说给了梨城一些什么……卢定安一时却想不明白公共服务大楼给梨城带来了什么。刘晓亚突然冒冒失失问了一句:“市长,听说简业修小时候是您的跟屁虫?”卢定安脸露满意之色,不知是对公共服务大楼,还是对简业修:“是的,我们过去是邻居,他父亲是我的师傅。”他直起身子,同样愣愣怔怔地问两个年轻人:“明天不会下雨吧?”他问得没头没脑,司机回答得也没头没脑:“难说。”卢定安的脸色莫名其妙地阴沉下来,似有一种不祥之感。他神经质地惧怕夏天,怕热,怕下雨,嘴里嘟囔着:“今天热得邪乎……”秘书和司机都没有应声,他们都知道市长的情绪就像夜里的彩灯一样五颜六色,说变就变,正说说笑笑间忽然就走神儿了,显得心事重重,也许是故作深思熟虑,或者刚才还是晴空朗日,没有任何过渡就突然雷霆震怒——这就是当头头的无名火!他只有在群众面前,在镜头面前才是安全的。罗文不止一次地抱怨,自从他给市长当了秘书,才真正相信了伴君如伴虎的古训,他认为这是“小马拉大车”的结果,卢定安才具不够,而担子又过重,造成压力太大,压得他喜怒无常。这恰恰又正是卢定安的可爱之处,如今的头头脑脑有几个是才具配得上责任的?大家还不都是自我感觉良好,谁还真的把工作压力当回事。刘晓亚驾车终于慢慢地绕开了河口广场,进入疾驶的车流,他问市长是回市政府还是回家?卢定安说:“当然是回办公室了,晚上还要招待甘肃的省长,大概八九点钟能结束,然后去串个门。”他沉了一会儿又问秘书:“明天还挤得出时间来吗?”小罗回答:“不行啦,这一个星期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啦!”“那就明天下班后,六点钟,通知各区负责城建的副区长到我办公室来,研究一下防汛的事。”秘书答应着记在本子上,心里却说,这才什么时候就防汛哪!但卢定安一旦决定了一件事,脸色立刻就放晴,说话也和气多了:“你是不是想说我神经过敏?你是没在小平房里住过,那真是我的一大块心病,旱了是蒸笼,下雨就泡汤。”
晚上,于敏真拉着儿子去看望感冒发烧的婆婆,她每到同福庄来最担心两件事:一是怕自己的车被弄坏,二是怕宁宁跟同福庄的孩子在一块玩儿,沾染上贫民区习气。在她眼里同福庄就是个杂巴地,流氓无赖成群成伙。儿子宁宁在车里矮下身子仰头看着窗外的夜空,城市一片灯海光域,霞彩纷披,好像天上星河在地上忙,万象宝幢,楼随影动。惟冷落了头上一片高阔的暗空,一团漆黑,沉沉若坠——下面就是老城厢的平房区。汽车拐了两个弯,没有开出多远,就觉得灯光黯淡下来,高楼不见了,透过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黄色电灯光看见远处一大片黑糊糊的平房。这儿也算是城里,却更像农村,甚至在当初给它起名字的时候就带有农村人的自卑,不敢理直气壮地叫街、叫里、叫胡同……却叫了个“庄”。而于敏真可知道同福庄并不是安静的村庄,这黑沉沉一片巨大的暗影里布满凶险,只要看看硕果仅存的几个路灯就明白了,大部分路灯全被打碎了,即使换上一批新的灯泡紧跟着又会再被打碎……
城市总是要分出许多区域,不是行政规划出来的,而是历史自然形成的。在字面上很难看出这些区别,河口区、城厢区、红庙区等等,六区四郊五县,好像都是平等的,但在梨城人的心里却分得清清楚楚,哪儿是繁华区,哪儿是落后区,哪一块是高级住宅区,哪一块是平民聚集区,高级地段里有商业街、娱乐城、过去外国人留下的租界地。就是平民区也分成三六九等,有的以脏闻名,有的以乱著称,有的紧挨着工业区。各个区贫富也不均匀……偌大的一个都市就这样变得神形散乱,光怪陆离。这些不同区域的划分,构成了这个城市的特点,一个区域就是一个范围、一个圈子,各有自己的色彩,组成了梨城的花花世界。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区域,属于不同的圈子,带着自己那个圈子的地域色彩。过去同福庄是贫民区,著名的落马湖、蓑草地等妓院就在这一带,是妓女聚集区,隔一条胡同就是旧工厂集结的石板街,这里的色彩无论白天黑夜永远是乌黑、昏暗,空中烟雾弥漫,街面上浮落着厚厚的一层煤灰烟尘。街口铺的青石板已经被磨损得坑坑洼洼,缺角少棱,七扭八歪的小胡同两旁全是低矮破旧的老平房,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离住人的房子不远就发出轰轰隆隆铿铿锵锵七丘八叉叮叮当当的响声,过去工人关了饷,过条街就是妓院,送过去很方便。所以梨城的老平民区都跟工厂连在一起……
于敏真驾着自己的白色宝马车钻进了同福庄,东绕西绕地想尽量靠近婆婆家的胡同停车,一是可以照应自己的车,二是避免徒步多穿胡同。在这个季节女人走过平房区的胡同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每个胡同里堆满破烂儿,磕磕绊绊,狭窄又曲里拐弯,里里外外还都坐着人,一个人体就是一个小火炉,显得平房区里的气温又比大街上高了几度——这是平房区的一大特点:屋子里比院子里热,院子里比胡同里热,胡同里比马路上热,所以天气刚有点热就都逃出屋子、院子,到胡同和马路上占据凉快的地方。许多人家还点着烧煤取暖的炉子,有的男人却已经穿上了大裤衩,光着膀子——这就是在这个季节平房区里特有的景致。他们在胡同里或蹲或坐,或躺或站,三五成群地凑成一堆儿聊大天……这种聊天以讲稀奇古怪的新鲜事和骂大街为主,为的是逗乐、出气、打发时间。个个都高腔大嗓,不避讳,不在乎,什么话都敢往外抡,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除去脑袋顶上撂原子弹,不知道还会怕什么!你只要进了胡同想不听都不行,听得于敏真几乎都能背得下来,他们骂得最多的是当官的,说现在压在老百姓头上的三座大山是什么?孩子上学、看病吃药、当官儿的胡闹。说现在当官儿的有三大美:升官、发财、死老婆……一个人骂完大家都跟着嘿嘿哈哈地一阵爆笑。于敏真的丈夫恰恰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对这些骂官的话就格外敏感。现在还有谁不敢骂当官儿的呢?他们对头头又真正知道多少呢?越是知道得少的事情越是敢骂,人们谈论得最多的往往是自己知道得最少的。现在的人骂起当官儿的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可如果认为哪个官儿好,又会把什么功劳都记到他的账上……这就看领导者是否有本事、有幸运在老百姓中间形成佳话流传,就像盖一幢好楼或建一处胜景一样。住在这些旧平房子里的人,从天气稍微有点暖和一直到上大冻,基本上就呆在房子外面,只有到睡觉的时候再进屋。尤其是男人们,一到晚上,各家的女人们都要擦洗身子,男人们就到外面去找个地方呆着,没有地方呆的就到大街上去溜达。
同福庄里还有一景也是令于敏真发憷的,那就是胡同口。平房区的胡同口永远都站着一群半大小子,神头鬼脸,面目邪恶,用阴毒的挑衅的眼光盯看每一个进出胡同的人,尤其是女人经过,会有被扒掉一层皮的感觉——这是平房区最恐怖的一景。平房区的孩子分两种,没有事就到胡同口站着的,十有八九是学习不好或已经退了学的,早早地就学会抽烟喝酒,而后是打架偷盗,甚至奸淫妇女。正派的人家就是紧紧地把住孩子,没事绝不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凑热闹。简业修就跟她讲过,不管天气多热,父亲也不许他出屋,最多是在自己的屋门口站一会儿。比简业修大几岁的卢定安,由于是从农村来的,被同福庄的孩子叫做“小侉子”,住了许多年了,进出胡同的时候还常常会被推一把或搡一下……她感到奇怪,人在一茬茬地长大,社会在不断地变化,胡同口的传统却一代代地保留下来,一拨一拨总是有一些游手好闲的青少年霸占着胡同口。她找到了自己准备停车的地方,看见几个小子嘴上叼着烟卷儿,又在拿一个傻子寻开心,他们把傻子围在中间,推过来,搡过去……她犹豫着又躲开胡同口一段距离才停稳了车,打开车门,看到那帮小子在逗弄傻子:“傻狗顺儿,今天是不是又跟对象见面了?”狗顺只是嘻嘻傻笑。“摸了对象的大波没有?”一个把头发染得火红的小子抓住了狗顺的前胸,不住地摇晃,“说啊,摸了对象的什么地方了?”别的人都跟着一块儿起哄:“告诉他,摸屁股了。”狗顺跟着学:“摸屁股了。”半大小子们一阵哄笑。红毛又问:“还摸什么地方了?”狗顺磕磕巴巴:“没,没摸什么地方。”“脱没脱对象的裤子?”有人教导:“告诉他,脱了。”狗顺抹抹鼻涕:“脱了。”又是一阵尖笑。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于敏真漂亮的宝马车,立刻放弃傻子走过来围住了汽车,被叫做红毛的小子,用力在汽车顶上拍了几下,其他的半大小子在一边叫好:“红毛,你敢上去跳舞吗?”
于敏真心疼,浑身起栗,变腔变调地尖声质问:“你们要干什么?”红毛嬉皮笑脸:“哎哟,这不是嫂子吗?”简业修的儿子宁宁,反而不怯阵,怀里抱着两盒补品之类的东西,挺身站到前面保护自己的妈妈:“红毛,你要干什么?”红毛翻翻眼,阴损出邪:“呀,茬子够硬的,简宁宁也充个人啦!你妈这车真漂亮,能让我们上去兜一圈儿吗?”简宁宁尖着嗓子回答:“不行!”
于敏真慌乱无措,拉着儿子回到车里,宝马一阵抖动,愤怒地绝尘而去。半大小子们在后面哈哈大笑,有人捡起小砖头向宝马车扔去。
这真叫越怕什么偏偏就有什么,于敏真在从同福庄回来的路上不仅没有表扬儿子的护驾之功,反而把儿子审了个底儿掉,问他是什么时候认识胡同口那帮小流氓的?是不是每次到爷爷家来都偷着跟他们玩儿?然后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以后不许他单独去同福庄,不许跟那帮孩子往一块凑,她也暗暗给自己立了一条规矩,以后管住儿子不许他单独去同福庄,非去不可由自己带着去,管紧了把严了,只许看爷爷奶奶,不许到外面乱跑乱闹。
她回到家就开始忙饭,把炒好的菜端上饭桌,一样样用大碗和碟子扣好,免得凉了,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她住着一套以眼下的标准衡量可算相当高级的房子,有三室一厅,并排两间朝阳的大房子,一间是简业修和于敏真的卧室,一间给了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学生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在梨城能有这样条件的人家不多。阴面的一间做了简业修的书房,连接每一间房子的中心是客厅,足有三十多平方米,宽敞透亮,气派豪华。整套房子装修考究,每间房子根据不同的用途摆放着不同风格的高档家具,精致隽雅,舒适宁谧,处处都漫溢着女性情韵——这一切显然都是出自于敏真的设计。简业修是个雄心勃勃且深信自己会前途无量的人,他少年得志,很会做人,还不想在住房上过于张扬,因为单位里的人免不了会常到他的家里来,何必惹得他们妒忌或胡乱猜疑呢?然而于敏真是日本森洋药材梨城公司的经理,需要这种体面,有理由也有条件在回到家以后得到和她的现状相匹配的享受,便坚持把河口区建委分给简业修的偏单元和自己原有的独单元加在一起,换成了这套房子,她有钱,理直气壮地按自己的心意装修了房子。简业修不操心、不出力,再若横加干涉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但他给河口区建委、甚至给整个河口区政府里熟识他的人造成了这样一种印象:他沾了老婆的光。于是便就坡下驴地接受了妻子安排的这个舒舒服服的现实。待到于敏真把饭菜都准备好,却还不见丈夫回来,就坐在沙发上抱过电话机开始拨电话……
她精于修饰,容貌丰艳,对着话筒讲话也很讲究音调、音质的美感,抑扬顿挫舒缓悦耳,脸上笑容灿烂。但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找不到简业修,立刻有乌云赶走了满脸的阳光,说话的声调里也有了铁质:“杨静,你知道简业修现在在哪儿吗……不知道?你们建委今天下午有什么活动吗?……没听说?”对方问她有什么事要帮忙,她客气地回绝了人家,然后又找到另一个可能会知道丈夫去哪儿的人:“叶华,我是于敏真,你知道简业修在哪儿吗?……不知道?你从下午就没有看到过他?不用,谢谢……”“河口区政府吗?区建委的简业修主任在你们那儿开会,我有点急事,麻烦您叫他接个电话好吗?……什么,你们那里没有会,全都下班了?”不对呀,简业修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不是大家故意瞒着她,就是简业修有意瞒住了大家,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她继续拨简业修的手机,仍然关着机,她生气地摔掉电话,儿子从书桌上抬起头看看她。电话铃响,她故意沉了一会儿才拿起听筒,是大姐简业青,也从下午就找不到简业修,打电话是问他回来了没有。这正勾起了于敏真的怨气:“没有啊,他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带着手机却不打开,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饭菜都凉了,您说气人不气人?他忙,谁不忙呀?打个电话通知家里一声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不知他脑子里有什么病!”大姐只好在电话里劝解她:“别着急,他又不是小孩子,出不了事,反正早晚会回来的。他回来后你告诉他,咱妈的烧还是不退,你姐夫刚又给打了退烧针,想送她老人家去医院,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去,就是想孙子。你知道,咱们家几辈单传,两个老人一有点不舒服,孙子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等业修回来,叫他务必带着宁宁来看看咱妈。”于敏真把刚才带着儿子去看奶奶碰上流氓砸车又折回来的事叙述了一遍,还说了些让姐姐、姐夫多受累的话。于敏真放下电话就招呼儿子吃饭。儿子问:“不等我爸了?”于敏真说:“不是我们不等,是等不来,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宁宁看看妈妈阴沉沉的脸,没有再多嘴,起身来到饭桌前,其实他早就饿了。于敏真又逼他去洗了手,才开始动碗筷。于敏真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只忙着给儿子夹菜,她平时就很注意不让自己吃得太多,今天赶上心里有事,想吃也吃不下了。她心里的这件事积存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女人嫁给了自己找的男人,时间越长对这个男人就越依恋。男人即便高攀了一位公主,一旦成了正式夫妻就不会再珍惜对方。她在生意场上见过的和经历过的,让她不能不时时刻刻地留神,看紧自己的丈夫,这两年简业修长了点肉,骨架发起来了,身躯伟岸,相貌清朗,往人堆里一站是很招眼的。每逢那样的场合,于敏真对周围人的眼光,特别是对女人的眼光就格外敏感。更何况简业修又身处眼下是大热门的建委系统,别看他只是个区建委的主任,却有许多价值数千万乃至几个亿的工程都抓在他的手里,多少人想接近他,想巴结他,只要他不是非常清醒地抵制,就会滑到“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的那一堆人中间去……在这方面女人靠的是直觉和本能,尤其是妻子的直觉,往往非常灵验。她伺候儿子吃完饭,将碗筷草草地收拾一下,还有好多事要干却没有心思干了,心里长草又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机,顺手翻开刚才上楼时带上来的报纸,在《梨城晚报》的第一版上有一通栏的大标题:《公共服务大楼获国际建筑学会设计金奖》。下面是一幅清晰的彩色照片,一外国人双手向夏尊秋颁奖,夏尊秋含笑接过,姿容宛如峙玉,朗然照人。她身后站着简业修,眼睛正盯着夏尊秋,双手在鼓掌……于敏真心头倏地一跳,想看又不愿意看地浏览着照片旁边的文字,越看脸色越难看,突然一甩手把报纸摔到桌子上,心烦地把吵吵闹闹的电视机也关掉了。参加夏尊秋的颁奖会为什么要瞒着建委的人?为什么要关掉手机?外国人发个奖很简单,仪式简单,讲话简短,绝用不着耗这么长的时间……
宁宁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她没好气地问:“作业写完了吗?”宁宁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写完了。”“那就刷牙、洗脸,快点去睡觉。”“这才几点呀?我就看一会儿还不行吗?”“不行,都十点多啦!”于敏真关了电视机,拉着儿子进了卫生间,她给儿子的牙刷挤上牙膏,儿子不情愿地刷着牙,她还站在一边看着,“洗个澡吗?”儿子摇脑袋。“今天有体育课吗?”儿子还是摇头。“你踢球了吗?出汗了吗?”不管她问什么,儿子的小脑袋一个劲儿地摇,摇得牙膏沫子乱飞,她躲避着,拍了儿子脑袋一下,嘱咐着:“那就把脸和脚好好洗一洗。”
等她一出来,儿子草三了四地往脸上淋了点水,胡乱抹了两把就跑出来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于敏真追进来:“呀,这么快?又糊弄我?”她只好打了多半盆热水端到儿子的房间,把儿子从被窝里拉起来,用热毛巾从头到脚给儿子擦洗了一遍,擦得儿子忽而龇牙咧嘴,忽而叽叽嘎嘎……她的心情似乎也因之转好了,在儿子身上亲一口,拧一下,拍一掌。伺候儿子睡下后,她来到厅里,无精打采地将还摆在饭桌上的饭菜放进冰箱,松开头发,想去洗澡,迟疑一下又坐到沙发上打电话,仍然没有打通,便又翻开那张报纸……此时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忙把那报纸叠起来放到墙角的袋子里,头往后倚假装睡着了。简业修进了屋,大高个子,神姿俊飞,显然心情不错。他走到妻子跟前,用手摸着于敏真的头:“嗨嗨,怎么又在沙发上睡?醒醒,到床上睡去。”于敏真睁开眼,打掉他的手:“你这个脏手刚在外面摸完了野女人,回到家里别乱碰!”简业修打哈哈:“这是什么话呀,请注意一点语言美。”他这种漫不经心地嘻嘻哈哈更激怒了于敏真:“谁美你找谁去,还回来干什么?”“又怎么啦?”“你说呢?现在是几点啦?”“还不到十一点嘛,这个钟点回来不是很正常吗,你就值当发火?”“正常?正常为什么要关手机?为什么去哪儿要瞒着家里和机关?你从下午就失踪了,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你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简业修一愣:“家里有什么事?”“问你呀,你还记得这是你的家吗?是不是走错门啦?”“胡搅蛮缠,你是不是在撒癔症?”简业修想走开。
于敏真腾地站了起来:“你给我站住,一下午一晚上你都干什么去了?”“嘿,我去干什么还得向你汇报啊?”“不错,这是规矩,别忘了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为什么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什么问题?”“手机为什么老关着?你在什么地方鬼混才怕人找到你?”“我在会场上关的,以后就忘记开了。”“别编瞎话了,建委、政府我都找过了,今天根本就没有你可参加的会!”简业修的气有点软:“我在接待国际建筑学会的代表,主持授奖仪式。”
“得奖的是夏尊秋,接待是梨城大学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于敏真把报纸摊开,“看看你这个样子,像个小丑,色眯眯地盯着姓夏的女人,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就为了这个连给家里打个电话的空都没有,你说你心里还有这个家?我们娘俩叫流氓欺负你可以不管,别忘了你还有老爹老娘哪!”于敏真说着说着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简业修没有招儿了,只剩下认错一条道:“对不起,我不回来吃饭的确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于敏真顺势拿出纸和笔,放到桌子上:“写下来,免得日后不认账。”简业修有气却不敢发,无奈地装糊涂:“写什么?难道你要让我给你写保证书?”“给家庭一个保证有什么不可以,我也可以写。难道就只能对外面的人山盟海誓?”
简业修不想也不敢激化矛盾,只能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好,你说吧,写什么?”他越是这样迁就就越令于敏真生疑:“第一,必须保证随时让家里人知道你在哪儿,能够找得到你。第二,晚上必须回到家里吃饭。”“必须呀?那怎么可能,只能尽力。”
“尽力是多少?儿子只能在晚上见到你一会儿,你难道连晚上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都办不到?要知道我在工作上的压力并不比你小,凭什么从管这个家到管孩子都是我的事?我们难道是单亲家庭吗?这样对孩子的发育成长有好处吗?我不相信你对自己的儿子连这点责任感都没有。”简业修无言以对:“好好好,我写。你以为我愿意在外边吃饭呀?有些特殊的情况没有办法。”
“行啦,你不用拿特殊情况唬人,现在连老百姓都知道越特殊越没有好事。不管你有什么事,也不管你特殊不特殊,总之不回家就要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一直就是这样做的嘛。”“今天是怎么回事?情况特殊?一跟夏尊秋有关系就特殊?”“这是哪儿对哪儿,你为什么老是吃人家夏教授的干醋?第一,她是我的导师。第二,她是我们公共服务大楼的设计者,也可以说是我们的合作者。”
于敏真收敛了吵架的锋芒,语气变得恳挚而严肃:“业修,你真的以为我是吃醋?我相信以前没有看错你,今后也不会看错你,你自己也不想在这个区建委主任的位置上就打住吧?你年龄占着优势,能力是明摆着的,谁都看得到,上边又有关系,现任市长过去是个可以当你大哥的人,正是一通百通,一顺百顺的好时候,决不能因为招腥惹臊一失足后悔一辈子!”
理是这个理,话也是几句好话,但是从妻子嘴里说出来就让简业修打心里不自在,女人过于看重丈夫的升迁,处处算计得太精,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了!他敷衍着:“好啦好啦,你操这么多心累不累呀?”他顺便把写好的保证书推给了于敏真。于敏真看着丈夫的保证书,脸上总算云开雾散:“我累呀,累极了,家里外边都累,真想能靠在你身上跟你诉诉苦,让你像从前那样给我通身到下揉巴揉巴……哦对喽,妈感冒发烧,你过去看看吧。”“嘿,妈病了你还不早点说,啰唆了这么多闲白儿。”简业修是孝子,赶紧找东西,一眼发现茶几上放着于敏真刚才拿去又带回来的两盒补品,伸手抄起来。于敏真说:“你现在怪谁?大姐和我从下午就找你。”简业修已经急匆匆地摔门而去。
他一溜小跑地下了楼,在楼前找到时用时不用的自行车,拍拍车座上的灰尘,打开锁骑上就猛蹬,他身高腿长,从后面看像马戏团里的狗熊骑小车。一提去同福庄,简业修就跟妻子的感觉大不一样,于敏真每次都是被逼到非去不行了才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去一趟,到了同福庄也是站没处站,坐没处坐,吃饭更是做做样子,基本是不吃什么,一句话——嫌脏。而简业修一回到同福庄,就全身心地放松,吃得饱睡得着,哪儿都能坐,跟谁都能搭嘎老半天,如鱼得水,自由自在。他回到这个简陋、拥挤和不干不净的环境里如同回到童年,回到过去,而每个人对自己的童年和过去总是怀恋的。社会就像海洋,每一种鱼都活在自己的层面上,尽管他现在能游到更深的海域安身立足,原本却是属于同福庄的……他叽里哐啷地骑到同福庄,把自行车扔在胡同口,熟门熟路地钻进胡同,推开自己家的门。低矮的小屋子里满满登登,门后还生着蜂窝煤炉子,姐姐、姐夫挤站在屋子中间,卢定安和简业修的父亲简玉朴坐在床边上,简业修着实没有想到地叫了一声:“市长!”卢定安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充老大:“你这家伙跑哪儿去了,老人病了到这个时候才露面儿。”简业修脸上挂火,自我解嘲地凑到床上去摸母亲的额头,大姐简业青说:“刚睡着,烧有点退,不像白天那么高了。”简业修问爸爸有没有事?老人摇摇头说自己没事。简业修稳住了神,这时候出于礼貌也得跟市长搭嘎几句了:“怎么把您也给惊动来了?”
卢定安说:“没有人惊动我,是我自己赶巧了,来同福庄转转,顺便进来看看两位老人,有个难题老拿不定主意,想听听师傅的意见。”
简业修大惑不解:“您的难题?”
卢定安苦笑一下,没有作答。简玉朴瞅个空插进来说:“定安想拆咱这儿的老房子。业修,天太晚了,你陪着定安走吧。”简业修看看炉子:“煤拿进来了吗?我把炉子给封好,夜里可凉啊。”
简玉朴说:“你快走吧,我还不会封炉子吗?”
“要指着你来捅炉子,俩老人早就冻坏了。”卢定安说着站起身和简玉朴握手,“您多保重。”简业修原想跟父母多坐一会儿,却也不得不站起来陪着卢定安走出父亲的小屋。胡同里的人少了,平房区安静下来。他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卢定安突然问他:“你相信——有预感吗?”简业修摸不着头脑,只好含糊其辞:“有时候信。”卢定安解释自己的想法:“天气这么突然一变热,我心里就打鼓。”简业修笑了:“这算什么预感?是住小平房养成的后遗症,怕热,怕夏天,怕下雨……”
“你也这样?”“一样,这也叫危房综合征。这些破房子的确该拆了,我既留恋这个地方,又憎恨这个地方。”卢定安转头看着简业修:“你想过怎么拆这些旧平房吗?”
简业修老老实实地承认没有认真想过,同福庄又不在他的河口区里,即使在河口区这也不是一个区能办得到的,区里还没有这样的条件。卢定安说:“条件什么时候有呢?住在这儿的百姓还能等吗?以前我们不在位子上,想这件事情不现实,着急也没有用。现在我们有了这个权力,我就想干成这件事……你认为怎么样?”
简业修有点吭吭哧哧,卢定安不再是儿时的大哥,而是一市之长,他正经八百地向你征求意见,你说得对不对,符不符合他的心思,都关系非轻。但他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意见表达清楚了:“这可是大动作,以您的年龄也许要在市长任上干两届,总得要干点让梨城人忘不了的大事。只要您下了决心,我在下边会全力以赴地贯彻执行。您要是想听我的真实想法,最好给我一周的时间,我给您拿出个关于平房现状的详细报告来。”
“好,我等你的报告。”卢定安心情忽然开朗起来,他和简业修这样悠闲地在同福庄到处转悠,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每到晚上,男孩子们都不许喝水,一摸水碗大人就斥责,你不怕夜里尿尿吗?尿尿成了一件无法避免又非常可怕的事情。住在老平房里的孩子,必须从小就锻炼憋尿。但无论怎样锻炼,尿泡总是有限的,孩子们在临睡前要结伴跑老远去厕所,先把尿泡打扫干净,恨不得将尿泡里的水分一滴不剩地全挤出来。每天清晨,这些小家伙们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胡同外面跑,手捂着小鸡,跑急了尿会拉拉出来,又赶紧蹲下……跑跑停停,等跑到厕所,尿也拉拉得差不多了,有的甚至把裤子都尿湿了。大一点的孩子憋得住,好不容易跑到厕所,掏出就放,常常会尿到里面正在蹲茅坑的人头上,免不了要挨一顿臭骂。厕所外面还蹲着一溜儿等着方便的大人,孩子们抖搂净了出来,一身轻松,一脸得意,为了回报刚才挨骂便齐声高喊:“憋老头,憋老头!”“小王八羔子!”老头们起身想追,又赶紧捂着肚子蹲下了。以后他们上学了,有了学生汽车月票,一早一晚就坐两站路的汽车去干净一点的厕所,坐着汽车去尿尿,很是神气了一阵子……
卢定安站在一个滴滴答答漏水的水龙头前,用手使劲想拧紧水龙头,谁知用劲过大,水龙头反而漏水更急了。他只好悠着劲儿将水龙头调整到跑水最少的程度,却依然滴滴答答。这一点几乎和三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整条胡同共用一个水龙头。那时简业修的年纪比卢定安小得多,却从十岁就开始替父亲挑水。到冬天,木筲里外都是冰,一担上肩就压得简业修一溜歪斜,只要卢定安看见就把扁担接过来。后来卢定安用很薄的白铁皮做了一副水桶,送给了简业修,他担在肩上就轻松多了……那时两家人处得跟一家人一样,简业修就直呼卢定安为大哥。
夜已深,气温转凉。篱笆灯的房子不保暖,外面有多冷屋里就有多冷。没有拆炉子的人家是有远见的,在这静静的深夜里,响起了叽里呱啦捅炉子的声音……马路上行人稀少了。始终不见市长出来,司机刘晓亚缩肩弓背,坐在道边上睡着了,卢定安喊醒了他,也让简业修上了自己的车一块走了。
进入深夜的平房区并不安静,从房子里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打呼噜的,说梦话的,咬牙吧唧嘴的,还有咯吱咯吱床铺扭动的声音……虽然家家门窗紧闭,“篱笆灯”的房子并不隔音,甚至谁家有人往尿盆撒尿,四邻八居都听得到。每间低矮的平房檐下,都伸出半截黑糊糊的烟筒,有的烟筒里还一阵阵地冒出些许黄烟……到下半夜,七十岁的简玉朴,被一种窒息般的难受折磨醒了,他推了推老伴儿,老伴儿没有动静,他自知不妙,想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浑身疼痛。便慢慢蹭到床边,摔倒床下,一点点爬到门口,想推开门,但没有推开,由于用力过猛自己也昏过去了。
同福庄一个个黑洞洞的烟筒口,显出一种狰狞与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