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雷神从狼嘴里逃生
雷神——我们在说这段故事时本来应该叫他“二狗娃”的,一则叫雷神已经叫顺了口了,二则二狗娃这个名字放在我们这个英雄头上不算太雅,因此还是叫他雷神,或者叫他小雷神吧。
小雷神在早晨的迷雾中,走向大巴山。从丁家村出发上大巴山,是小雷神过去跟着他爸上山打猎走惯了的路,东西南北分得很清楚,他决意向北边走。他知道爸被人叫过李老陕,是陕南的人。他决定先回他的老家,指望能在那边找到活路。
大巴山重嶂叠岭,云雾缭绕。一会儿是高不可攀的高峰,一会儿是深不可测的深谷。那真叫做“对面喊得应,晚上才见面”,早晨下山,走到晚上,才能走到对面的高山上,一上一下就是几十里。小雷神走在他爸和丁大伯、还有他的小猎伴丁天明过去常常一同走的山路上,心里十分难过。过去那种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最亲爱的爸爸惨死在金门,大仇未报,自己现在却只有逃命的本事。他多么希望快快长大,学好本事,回到山南报深仇大恨。他想起这些,鼻子就酸酸的想哭一场。在丁家村的时候,在大人们面前,甚至在他娘面前,他都不想哭,现在他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却真是想大哭一场。他走在他们过去走过的路上,看着这高山峻岭,想起他的过去和现在的苦情,他真的就坐在那里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声痛哭。哭累了,又想起不能赶不到今晚上的宿头,才抹了眼泪,向南边望了一眼,心里暗暗地发誓:“等着看,我还要回来的。”
小雷神认定了方向向北边走。可是走了两三天,却还没有看到巴山北边的山口。幸喜得他带得有足够的荞麦饼子,饿了就山溪边的净水或山泉水吃它一块,可以管上半天。晚上有猎枪在手,歇在岩脚下,躲避风雨,也不怕野兽侵犯。白天在路上逢上几个猎手围猎,便也拿起猎枪参加。山上的规矩,哪个都可以参加打围,打下围来,参加的人都可以分到一份猎物。他分到了野味,就在晚上烧火防野兽的火堆上烤来吃了,舒服地睡个闷头觉。从那几个猎人的口中得知,这已经是陕南的地界,他到底走出了王大老太爷的势力范围。他听那几个猎人说话,和他的爸爸说话的口音一模一样,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小雷神又走了一天多,感到山势明显地平缓,远远望去,山口外有一片大平原。他原在巴山南边,总是在大山小山里转来转去,从来没有想到这山北边外还有这么大的平地,他感到很新鲜,原来他的祖辈人生活在这么好的地方。
山口虽然看到了,走起来却非一日之程。这天他在山口附近歇夜,举眼望去,到处都是玉米地,一片连一片,绿黝黝的,十分爱人。八月的夜晚,山里的天气,不凉也不太热。他找一块路边的大石盘,安顿睡下,准备明天出山。
他不熟悉这些地方的情况,不知道在北方这玉米长得正茂盛,便正是山里狼群出来活动的时节。他累极了,一倒头便睡死了。正下半夜,忽然感到喉头被什么紧紧地夹住了,出不来气,他惊醒过来,伸手一摸,毛糊糊的,心里明白了。他早就听他的爸爸说过,在他们的家乡,狼狗很多,青纱帐时节,常常出山来拖小孩吃。狼拖小孩的方法很特别,不是见了小孩,一口就咬死,而是用大嘴巴一下把小孩的颈子夹住,拖进玉米地里去。这时小孩已经被窒息死,可以由狼摆布了。特别是夏天晚上天气热时,大人小孩都习惯在屋外晒坝里过夜,野狼就会偷偷地进村来,专挑那睡熟了半大不小的孩子,用嘴巴夹住叼走,拖到村外的玉米地里去吃掉。据他的爸爸说,聪明的小孩也有一个办法,只要身上有一把小刀,当狼把他叼住拖起走的时候,一只手揪住狼的耳朵,一只手摸出小刀,用小刀插进狼的耳朵里去,狼的弱点就是这耳心。狼受到致命伤,自然就会丢下小孩,挣扎着逃命去了。
小雷神被狼叼住拖走,马上想起这个办法。他这时虽然感到气紧,神志却还清醒。他顺势从口袋里摸出匕首,用一只手揪住狼的一只耳朵,用另外一只手把匕首狠狠地插进狼的耳心里去,用力一绞。那只狼呦地叫了一声,张嘴放下他就没命地往玉米地里蹿去,没等蹿到玉米地就倒下了。小雷神忽然想起他的爸爸告诉过他的话,狼总是成群地出来。他才杀死了一只,说不定还有几只正埋伏在玉米地里呢。他马上几步一蹿,就蹿到他刚才睡觉的石盘上,把猎枪抓在手里,对着玉米地。果然黑暗中有几对绿黝黝的狼眼。可能那几只狼听到出来的狼大叫了一声,便被吓得没命地在玉米地里窸窸窣窣地逃走了。
小雷神明白,如果那几只狼一起冲出来对付他,就是有枪也无济于事的。他必须趁那几只狼惊惶逃窜的时候,赶快去捡些树枝败叶来,堆成一堆,点火烧起来。野兽是最怕火光的。点起火后他还不放心,抱起猎枪对着玉米地,直到天明。
天明以后,看到那只死狼,他想,也许可以把这只狼拖出山口,在乡场上卖狼皮。一张狼皮总比一张狗皮要值钱得多。于是他努力拖起那只死狼出山。可是到底年纪太小,拖了一阵,就拖不动了。于是用匕首把狼皮剥下来,狼肉弃之不顾,拖起狼皮,径直走下山去。在山口外果然有一个小乡场,今天刚好逢场,看样子还有点热闹,因为这正像山那边的王家场一样,是进出巴山的主要路口。从场边一眼望去,浅丘陵下展开一片平原,庄稼长得不错。在平原上,东一个村,西一个院,这里是比山南要好得多的富庶之区。
他把狼皮便宜卖了,得几个钱,够吃几天的了。他忽然想到,就凭他的这支猎枪,进山里去,一天总可以捡点斑鸠、兔子之类的野物回来,就在这个场上出卖,也就够他蝴口的了。
对,就是这个主意。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肯卖力气,总能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总有出头的一天。
二 小雷神救了申大少爷
且说小雷神有一天上山打猎,看到许多猎手,带着几只猎狗满山跑,大概是在打围吧。巴山很大,山高水深,树林茂密,要是发现了重要的野物,如像豹子、野猪之类,没有许多猎人参加围猎,是很难合围的。所以只要猎人要求参加,总是来者不拒,受到欢迎。小雷神当时虽然只有十三四岁,但是个子长得不算很小,虎头虎脑的样子,且有一双聪明的眼睛,还拿着一杆不小的猎枪,看样子是从小在巴山上跑的少年。他提出参加打围的要求,马上就得到那个穿着新式猎装,样子长得相当帅,大约二十几岁年纪的打猎青年的同意。看样子他是猎人中的头儿,大家叫他申大少爷。
小雷神跟着他们爬上山岭,一个老猎人告诉他,这次上山去是打一群危害庄稼的野猪。他们在路上已经看到被野猪糟踏过的玉米地。那快成熟的玉米,被野猪拱得乱七八糟。大家都在议论,这群野猪大概跑得不远。一个大家叫他为范老爹的猎人,问小雷神:“你过去打过野猪吗?野猪的性子野得很,搞不好是要死人的哟。”
范老爹这么问他,显然是一番好意,怕这个平常只能在山上捡点斑鸠、兔子的猎人,不知道厉害,来参加打野猪的围,如果碰到野猪。把他拱翻了,白送了性命。小雷神回答说:“我在山那边跟我的爹打过野猪,我们还套过豹子呢。”
范老爹听他这么一说,才放了心。他看这个后生长得结实,手脚麻利,口齿清楚,一见就有几分好感。进一步问他:“你是哪里人?你的爹是打猎的吗?你叫啥名字?”
小雷神只好把他在小场上住客栈用的名字,对范老爹说:“我叫李天林。我的爹也是一个猎人,是这边的人,在那边大家叫他李老陕。”
“哦,你原来是这边本地的人,听你的口音,我还以为你是四川人呢。为什么你孤身一人回来?你的爹呢?”
小雷神只好编些来说:“我的爹在套豹子的时候,被豹子咬了,后来就害病去世了。”
“哦,原来是这样,看你这杆猎枪就知道是老猎人的枪,是这边造的。”范老爹对这个后生更有好感了,他关心地问:“你带得有打野猪的子弹吗?”
小雷神点一下头。
范老爹带着两三个猎人和小雷神一起,从东边山上围过去。范老爹在树林里看到野猪的脚迹,他还没有说话呢,小雷神却说了:“看脚迹,这群野猪一定是顺着这条沟进去了,走得还不远。”
范老爹很赞赏小雷神的机智,同意他的看法,便带着猎狗进沟去。他们才一进沟,猎狗就呜呜地叫起来,扑向前去。过了一会,小雷神听到那猎狗只是在叫,却不敢向前。他知道野猪隔他们已经不远,而且不止一只野猪,他对范老爹说:“范老爹,看来野猪不止一条,朝我们这边来了。”
范老爹见这个青年后生竟然能从猎狗的叫声和样子,便判断出猎物的走向和多少,心想他倒是一个跑山的行家呢。他马上下命令:“散开,找地方掩护,放过前头的,只打最后面的一只。”
小雷神更佩服范老爹是真正的行家。他告诉大家,不要乱打一群,只打最后一只。如果乱打一群,野猪都被惹毛了,一群乱冲过来,是会伤人的。
正说着,几只野猪奔突过来,十分凶猛。那猎狗只管在后面装腔做势地大叫,却不敢冲上去。几只野猪从他们的眼前跑过去。几只枪一齐向最后一只野猪开枪,果然打倒了这一只。其余的几只听到枪响,都没命地往深山跑去了。
“走,过一会来捡,不管这一只死野猪了,快到对面去合围,申大少爷在那边等,怕他们顶不住。”范老爹下命令说,他带着猎手抄小路朝对面山坡爬上去。
果然那几条野猪朝对面跑去,爬上了对面山坡,申大少爷他们正埋伏在对山的松树林里。当范老爹带着猎手爬上对山,马上看到那几只野猪正向松树林里申大少爷他们埋伏的地方冲过去。范老爹看出了野猪的野性大发,横冲直闯过去,把挡路的小树都折断了。如果申大少爷他们正是埋伏在前面,野猪对直向他们冲去,那是很危险的。范老爹赶快带着小雷神几个人穿进树林。
范老爹一看,坏了,申大少爷不该下命令一起向对直奔跑过来的几只野猪开枪。那几只野猪就是受伤了,也会没命地朝申大少爷他们冲过去的,那就非常危险,是会死人的。
他们才奔到申大少爷的身边,一只受了伤的野猪对直向正举着枪准备发射的申大少爷冲过去。申大少爷不知厉害,正对着跑过来的野猪开枪,他以为一枪就可以结果野猪的性命了,那只挨了枪的野猪还是没有倒下,死命地扑向申大少爷。小雷神在一旁看得真切,他把申大少爷推到一棵树后,那野猪向前一拱,拱到树上,却没有咬到申大少爷。小雷神说时迟,那时快,在野猪面前一闪,那野猪就朝他拱过去。他三脚两步跑到一棵树跟前,拉住枝条往上一蹦,就蹦上树。那只野猪对直向那棵树冲去,却没有能够冲断那棵树,想要爬树却又爬不上去,愤怒地望着小雷神。小雷神在树上举起枪,几乎抵到了野猪的头,趁野猪偏头的时候,开了一枪,子弹正从野猪的耳根穿进头。野猪应声倒地,咕咕地叫,伸腿乱抖,血流满地,眼见死了。这时范老爹才跑到跟前,不住说:“好危险,好危险。”
这时申大少爷才回过神来,走过来拍一拍小雷神的背,说:“多亏你把野猪引开,爬上树去,把野猪打死,不然的话,野猪就会拱死我了。”接着他回头问范老爹:“范老爹,他是哪一家的?”
范老爹说:“他叫李天林,才从山那边过来的。他本来是这一方的人。”
范老爹真的欣赏小雷神这个小后生,多亏他忙中不慌,救了申大少爷。他拍一拍小雷神的头说:“没有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你爹一定是一个老猎手,教出来你这个好徒弟。”
申大少爷问:“他的爹是哪一个?”他对于好猎手总是很想网罗的,儿子有这样的本事,老子一定更有本事。
范老爹说:“他说他的爹在山那边打豹子受了伤,已经死了。”
“那就太可惜了。”申大少爷说。
这一场围猎算是收场了,抬起两只野猪下山,到场口的时候,小雷神向申大少爷和范老爹告辞,范老爹说:“那怎么行,猎物还没有分呢。”
小雷神说:“不了,我打野鸡、斑鸠也就够了。”
“不行”,申大少爷说,他早就看中了这个后生了,拉住他:“走,回公馆去,我还有话说呢。”
小雷神——当然,从此以后,大家都叫他为李天林,我们也只好从众,从此叫他为李天林了——被范老爹拉住不放,说:“走,走,我也还有话要问你呢。”显然,他也爱上这个后生了。
李天林只好随他们走去。
在回公馆的路上,范老爹对申大少爷说:“我老了。不能陪你上山了,以后有李天林这个后生跟你上山,我也就放心了。”
回到公馆,申大少爷生生要留下李天林在他家里当猎手。李天林却不大肯干。他眼见在这个平原上这么一座大公馆,里面坐着的无非是像王大老太爷、王大老爷和大少爷那样的人,他心里很不乐意,一心拒绝。
范老爹劝他说:“申大少爷这个人为人还不错,他没有别的什么嗜好,就是喜欢上山打猎,打得到打不到野物,无所谓。你跟着他,会有出息的。”
李天林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大少爷面前有多少出息,但是他拗不过范老爹的人情,他看出这个范老爹实在是一个好人。同时他也想到,他现在是一个没有根的人,长住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在这里暂时栖身也好。于是勉强同意下来。
从此李天林便陪着申大少爷上山打猎,真叫做形影不离了。申大少爷很赏识李天林,给他换了新式的猎装,新式的猎枪。李天林更显得标致了。不知道的人说,他们简直像兄弟俩。范老爹更是对他照顾得好,把自己的本事无保留地教给他,每次上山,范老爹都要对他说要注意什么,遇到什么情况该怎么办。李天林都一直记在心里。他陪申大少爷多次上山去打猎,一次险情也没有遇到过。范老爹很放心。还有一个人更放心,那就是申大少爷的爹申大老爷。
三 李天林做了申大老爷的贴身马弁
申大老爷在大巴山北边脚下也算得是一个叫得最响的人物。其势力和大巴山南边的王大老太爷比,要大得多。因为申大老爷现在是陕南三县联防司令,有上千的人马,几百条好枪,真叫横行陕南,谁也得卖账。山南的王大老太爷只有山脚下王家场那一点地盘,二百人马,百十条烂枪。这位申大老爷在山北自己的势力范围里,结交官府,包揽辞讼,左右社会,养一批狗腿子,横行霸道,和山南边的那一位都差不多,可是两个人的性格却简直不同。金门里的老爷无论是老太爷、大老爷、大少爷,都死顽固,守财奴,待下人刻薄,目光短浅。申大老爷却自命为新派老爷,以开明自居。他在当少爷的时候,拿着家里的钱,到北京、上海这些大地方去花。书没有读得怎么样,洋玩意儿却学得不少。穿洋服,吃洋饭,开洋荤,跳洋舞,打洋牌,看洋戏,玩洋把戏,跑狗赛马,十分热衷,还能说几句带土音的洋话,胡诌几个洋名词。最后终于拿到上海一个野鸡大学的毕业文凭,戴着方帽子照了学士像。他带着一身洋气回到西安,想在政界谋个差事。可是没有人缘,光有顶学士帽子不值钱。他决定去日本留洋镀金,捞它个更高的硕士资格回来,也许得行。于是他就到日本留学去了。不幸这时他的老太爷寿终正寝,他这个独子不得不匆匆赶回来办老太爷的丧事。办完了丧事,因为要顶起老太爷传下来的这一份大家业,不能再去日本留学,只好这在个大公馆里升格为申大老爷,管起事来,成为这一方的名符其实的绅士。
他住在大巴山下,自然喜欢骑马,养狗,打猎,其实也不过是玩玩罢了。为了保境安民,发动本地的士绅财主,出钱买些洋枪,大办团练,自兼团总。他还买了好些好手枪,养了一班好枪手,给他随身当跟班。一色的彪形小伙子,穿一色的新式衣裳,腰上挂着一色的二十响盒子枪,他带出去走马打枪,比赛功夫,好不神气。于是本地那些玩友便拜他作大爷。他在这一带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叫得响,吃得开的大好老了。因为在外方学了一点新派思想,主张办教育,主张女子放脚、上学,甚至提倡自由恋爱的新式婚姻,并且反对抽鸦片烟,因此又颇得一些青年的拥护,成为这一方的开明士绅。
他的太太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再也没有给他生出二少爷三少爷,他又历来反对讨小老婆,所以申家的烟火又是一脉单传。这个担负着传接申家烟火重任的独根苗,就是李天林天天陪着上山去打猎的申大少爷。这位申大少爷是申大老爷的宝贝疙瘩,从小一切都由着他。他也学他的大老爷,喜欢交际应酬,喜欢骑马打枪,使刀弄棍,更喜欢上山打猎。但是申大老爷是新派的开明士绅,对于申大少爷的教育抓得紧。小时候请教师在家里给他发蒙。取名叫做申才龙。那老夫子尽给他读些子曰诗云的古书,大少爷没有兴趣。于是老爷送他去西安上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又送到北平去上大学。他和他的老太爷一样,没有考上名牌大学,只考上了私立中国大学。但是这个大学在北平却很有特色,在那里不出书呆子,专出社会活动家。有什么新派的东西,新的思潮,在那里传播得最快最好。在那时正是国家危亡之秋,一切救亡图存的爱国活动,总是从学生中开始,而学生爱国运动又总是由大学生带头。因此在当时的北平,有什么学生闹事的事情,中国大学的学生总是冲在前头。申大少爷也算是一个铁血男儿,在那种环境中耳濡目染,自然也学到许多新派思想,也卷进了学生运动。由于他身强力壮,又学过一些武打功夫,在学生上街游行示威受到政府镇压的时候,他就挺身而出,和军警大打出手。自然而然他成为每次学生上街游行时的纠察队长,很受到学生运动领袖的赏识。和他们往来很多,自然又受到他们的薰陶,思想越发激迸起来。当然他到底还是一个少爷,不搞运动的时候,他没有精神去攻书本,却热心于交际跳舞,打桥牌,讲恋爱。这些活动他有特别的天份,一学就会,一会就入迷。就像大家经历的过程一样,开始一边站,接着试试看,跟到下水干,最后死了算,他成为跳舞和恋爱的专家。当时看得上他这个大少爷的女学生倒不少,可是他一心追求的只有一个同年级的叫孙春芳的女子。这女子和他一样活跃,在学识上却比他强得多。他们一同在大学毕业后,一块回到陕南的老家,热热闹闹地办了喜事。他们是新式大学毕业生,却偏不到西安那些大地方去图上进,却回到老家来坐享清福,做起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来。
申大少爷在家里并没有闲着,除开老太爷喜欢的那一套养狗打猎,骑马打枪外,他还继续请教师爷来教他使枪弄棍,舞剑飞刀,连大少奶奶都被他带动起来,也跟他上山去骑马打枪,回公馆学习武术,也学了一些本事。当然申大少爷的主要活动是帮助他的老太爷办团练,当大队长。平常没有事,带着猎手上山去打猎,只是爱好。
上次上山打围,要不是李天林的机智和勇敢,申大少爷不死也得受重伤。申大老爷听说后,对于李天林特别赏识,还发给李天林一支二十响,等于是大少爷的贴身保镖了。李天林在这样优渥的待遇下,生活过得好,长得越来越标致,不过两三年,就长成一个臂粗膀圆,英武潇洒的小伙子。叫李天林最满意的是申大少爷喜欢骑马打枪,他自然要陪着。他趁此练好枪法,过不两年,他练得可以说是百发百中了。申大少爷也不含糊,和李天林的功夫不相上下。
有一回申大少爷和乡下的几个玩友比试骑马打枪的功夫,申大老爷亲眼看见,他儿子的枪法比别的几个少爷强得多,十分高兴。特别叫他惊奇的是,他发现李天林骑马打枪的功夫,比他的儿子又胜一筹,和他所有的枪手比,都好得多。有这么好的枪法,要跟在他的身边,可算是一个最得力的保镖了。须知在那个时候,乡下的地主绅粮,特别是那些有势力的豪霸之间,争权夺利,倾轧争斗,是很厉害的。暗杀就成为斗争的重要手段,因此养一群枪手在家守护院子,出去做贴身保镖,就是最重要的事。物色到枪法精良、忠实可靠的好枪手,就成为重要又重要的事了。申大老爷回到公馆马上把李天林找去,告诉他说:“你除开跟大少爷上山打猎,保他平安外,平常就跟我,作我的贴身保镖。我就不把你当外人看待了。”从此以后,李天林在这个公馆里的地位和待遇,又大大地提高,穿堂入室,不受限制,李天林也颇有些得意起来了。大家都知道,没有特别高明的枪法,是不配当大老爷的贴身马弁的,这样的马弁在大老爷身边原来只有一个,他的诨名叫谭夜眼,本名倒没有人叫。
说起谭夜眼,在这一乡是出了名的。他的骑马功夫不用说,打枪功夫更高明,百步穿杨,已经不算什么,天上的飞鸟,一枪一个,弹无虚发。他的眼睛特别好,在晚上看得比别人远,夜里可以打灭点着的香头。他的诨名就是这么来的。申大老爷找到了这么一个好枪手,是很得意的。但是他也有不如意的地方,谭夜眼这个人品德不好,贪心不足,喜欢吃喝嫖女人。出差去外水拿少一点,就爱说二话。在其他的枪手面前,骄横跋扈,瞧不起人,大家都讨厌他,所以大家在背地里又叫他“讨人嫌”。申大老爷对这些都一清二楚,可是不能不用他。须知恶霸枪手对起阵来,那可说是千钧一发,谁的枪法差以毫厘,谁就没命了。他不只对谭夜眼的骄横劲看不上眼,对于他的忠心却更不能不怀疑,以至有时候,不得不多一个心眼防着些。而且大老爷对于谭夜眼好酒贪杯,也不放心,他一喝醉,枪法就不准了。
申大老爷发现李天林这个人年轻有为,枪法和谭夜眼不相上下,为人比较本分,是在这个公馆里看着长大的,从他舍命救大少爷看,比谭夜眼当然忠实可靠一些。于是申大老爷决定把李天林提拔起来,做自己的贴身马弁。
李天林既然做了申大老爷的贴身马弁,骑马打枪自然就由着他了。他努力练习枪法,下决心要胜过谭夜眼。这个人真太气人,一听说李天林升格,和他平起平坐了,就老大不高兴,公开瞧不起李天林,说:“你算老几,敢来和老子平起坐排排?”李天林却不计较这些话,觉得谭夜眼的枪法的确高明,特别是晚上能打灭香头的功夫,实在了得,很想向他学习,所以向谭夜眼提出,要拜谭夜眼为大哥,向他学艺。谭夜眼哪里肯干?要叫这个青年小伙子把他的绝技学到手了,岂不要打他的翻天印,骑在池的脖子上拉屎?
李天林知道谭夜眼不肯教他枪法,就暗地里勤学苦练。不知道打了多少子弹,费了多少时间。申大老爷看在眼里,想在心头,却不说话,放手让李天林练本事。李天林年轻好胜,果然谭夜眼的那一套终于学到了手。申大老爷很高兴,他决定试一试他们两个的功夫,有意想叫李天林压一压谭夜眼。
四 李天林大显神通
机会到底来了。有一回申大老爷大开筵席,大宴宾客。他把朋友都请到了,把敌对势力或者潜在敌对势力的头头脑脑也都请到了。他就是有意想叫谭夜眼和李天林在他们面前表演枪法,暗地里告诉他们:“我有两个神枪手,你们那些一般枪手,休想近得我的身边。”
申大老爷在大宴宾客之后,宣布要举行一次别开生面的手枪射击比赛。他建议到会的老爷们带得有自卫手枪的可以自愿报名参加,跟随老爷们来的马弁和保镖自然都要参加比赛。他在公馆大门外的大石坝边百步之外杨树上悬了几十只彩球。宣布,在百步之外开枪,连中三元的得一等奖,中二元的得二等奖,中一元的得三等奖。一等奖赠银元一百元,二等奖六十元,三等奖三十元。老爷们打中的得荣誉奖。
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大家一起哄,就算是都赞成了。申大老爷这块牌子谁敢不认账?大家也知道他是出去在大码头花过洋钱,喝过洋水的,懂得的洋玩意儿多,也想看看他玩些什么洋把戏。那些保镖,看着白花花的大洋堆在那里,自然也想碰碰运气。
手枪射击比赛开始了。年轻“老爷”少年气盛,参加了比赛,有的打中,有的没打中,都在一笑之中了之。那些保镖和马弁,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平常也练习打枪,都有一定的基本功,差不多都打中一个彩球,有的打中两个,打中三个的就很少了。申大老爷故意把申大少爷和他的两个神枪手放在最后打。打的彩球也挂得比较高些。申大少爷先打。他的功夫不错,连中三元。申大老爷很得意,无异于告诉大家,要想打他的儿子的主意是危险的。那些喝彩声随申大少爷的枪声而起:“好,好枪法。”
然后由谭夜眼来打。大家久闻大名,都想见识一下。谭夜眼并不瞄准,抽出手枪就是叭叭叭三枪连发,三只彩球爆裂。大家纷纷叫好。轮到李天林打。大家都不认识,不知道这个年轻后生有多大的能耐。李天林却另出了花样,他说他不打彩球,专打挂彩球的绳子,这当然是最难的了。这是他事前和申大少爷通了气的,他专门要胜过谭夜眼。申大少爷当即同意,他早和申大老爷说过,要叫李天林当众压一压谭夜眼的气焰。大家听说是打绳子都吃惊了,谭夜眼也不大相信。申大老爷也装做吃惊的样子对李天林说:“你不要在这么多的贵客和高手面前,丢我的面子啊!我说在前头,你要是打中三个彩球,我照样赏你一百元,你要是打绳子打飞了,我是一块钱也没有给你的啊!”
李天林没有做声,他拔出枪来,瞄一下准,叭的一声,果然一个彩球飘了下来。大家高声喝起彩来。李天林心里更有底,他瞄准第二个,叭的一声,彩球应声落地,第三个也一样,在他的枪声下飘落下来。这样的本事真叫大家开了眼,哪个不喝彩呢?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谭夜眼,他闷声不语。申大老爷自然喜出望外。他笑着说:“好,好,该奖你一百元,外加三十元。”
谭夜眼在一边说:“不算数,这个我也打得下来。”
申大少爷在一旁解围,说:“现在要发奖了,不打了。你们两个到晚上打香头再见高低吧。”
大家都说:“好,好。晚上让我们见识见识吧。”
申大老爷在发奖的时候,洋洋得意,不用说了。他有意地用眼睛瞟他的敌手,好像在说:“你们看到了吗?当心点吧。”
客人们大半都告辞走了,历来靠拢申大老爷的绅粮们意犹未尽,回到公馆去,打麻将,又吃又喝,等到晚上看两个神枪手比赛打香头。申大老爷也有意想叫他们见识见识,把他们带到门外的大坝边,叫下人在漆黑的夜里分两处各点上三炷香,远远望去,只见六个小火点。他叫谭夜眼和李天林各打三枪,一枪打熄一个火点。先由谭夜眼打。只见他举起枪叭叭叭连发三枪,三炷香的三个火点闪了一下全都灭了。大家都喝起彩来。轮到李天林打另外的三炷香。李天林是有心计的人,他连发了三枪,打灭了两炷香,故意留一炷香没打灭,这是让谭夜眼捞回去上午打彩球输了的面子。申大老爷看了虽然有点惋惜,大家的一片喝彩声,也够他心满意足的了。他给谭夜眼加发了三十块银元的奖金,给李天林也发了二十元奖金。
自从这次申大老爷举行手枪比赛以后,他的两个神枪手技艺惊人,一下传开了,越传越神,以至传出不知是真是假的神话。据说有一天谭夜眼和李天林两个枪手在街上茶馆里喝茶,大家一鼓动,他两个比起枪法来。谭夜眼说:“我们不准瞄准,从匣子里拔出手枪就打,口里一喊目标,目标就被打中。”李天林同意。由谭夜眼先打。谭夜眼才说“我打那屋脊上螯头的眼睛。”抽出手枪举起叭地一声,那螯头应声落地,捡来一看,果然那螯头的眼睛没有了。李天林说:“我要打那个赶场的大嫂背上背的小孩头上花帽上的绒球花。”说时迟,那时快,他拔出手枪叭地一声,那朵绒花已经从那娃儿的头上滚下地来。
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哪个也说不清,有人故意问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像是约好了似的,只是笑一笑,却不理会。问申大老爷,他更是哼哼哈哈地不说个明白,讳莫如深。这样对于他无疑是更有利的。从此这两个神枪手威名大振。李天林年轻标致,更是被说得天上没有,地上一个。
申大老爷和申大少爷看李天林这个小伙子身体好,长得俊,又老实本分,一心一意忠实于申家,便有意栽培他,申大老爷想叫他成为申家的看家门神,再不把他看成申家的看家狗了。于是派人到外方去聘请有名的武术师父到公馆来,说的是请来教他家的手枪队的枪手们学武术,其实是想叫李天林习好武功。李天林也十分想学好武功,这对于他将来回去报仇大有用处。他身体灵活,头脑聪明,又肯下苦功夫,学了不过二年,刀枪剑棍,全都会使,翻墙上屋,飞檐走壁,无一不能。几尺高的墙头,一个跟头就能翻过去。丈多高的院墙,只要丢一副绳钩上去一挂,几纵几爬就上了墙头。那个武术教师爷见他聪明,专门教他一个人练真元气功,运气发功,刀枪不入。那个武术教师爷还偷偷教他一些邪门歪道,像开门下锁,制服狗叫,点闷香,装老鼠叫,这些鸡鸣狗盗的功夫,连什么房中采阴补阳之术也给他说了一个大概。谭夜眼也跟到学,他也很用心。只是正路本事学得比李天林差一些,那些邪门歪道,却学得比李天林还要精。连申大少爷和新派的少奶奶也引起了兴趣,跟着学了一点防身的功夫。加上他们两个过去学过的骑马打枪功夫,也可以出去闯荡江湖了。
申大老爷很得意,申大少爷也很得意,李天林不用说更得意。当然他们的心思各有不同。申大老爷要不是嫌李天林出身微贱,文化教养较低,他真想把他收为上门女婿。直到现在也没有断这个念头,他打算把一个远房的侄女嫁给李天林,然后给他两口子分一些田地房屋,成家立业。这样一来,就可以把李天林紧紧拴在申家的门枋上了。
申大少爷和少奶奶想把李天林拴在申家,拴在他俩身边,和申大老爷的想法差不多,可是他们的打算却完全不一样。他们两个叽咕了好多次,想把李天林留在他们身边替他们办事。至于办什么事,他们没有明说,我们也就只有等着看了。
五 雷神决心过巴山报仇
那么李天林自己是什么想法呢?他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他现在过的日子和他过去的日子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过去他逃难过大巴山北边来,连能不能求到一碗饭吃,活得出来不,都是悬吊吊的,没有把握,现在却是吃得饱饱的,睡得好好的,他的日子不只是过得好,他简直过得得意起来。得意的日子过得久了,就难免忘乎其形,古话说的得意忘形嘛。他觉得现在当了申公馆的手枪队长,比谭夜眼还高出一个格格,申大老爷和申大少爷出去,都是带着他,一样地骑马,成为不离左右的贴身马弁,是老爷们最信得过的心腹人。可以带着手枪在上房禁地,随便进进出出,比谭夜眼又胜一筹。平常三块五块钱的赏钱是常有的。他现在有马有枪还有钱,出去随便在哪里,有势可仗,人家都得对他恭敬三分,不住地李队长前李大爷后地叫他,他越发得意起来,难免和地方上的那些歪人裹在一起,做起提劲打靶,仗势欺人的事来。申大老爷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这正是他培养他的贴心人的正道,对他不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直是护着他了。申大少爷和申少奶奶本不以为然,但是老太爷护着,他们也就不好说了。
和李天林过去一同住过长年屋滚过地草的申公馆的长年们,对于李天林的得意忘形却越来越看不顺眼,在背地里议论起来。李天林本事学到手了,心术却变坏了。你怎么会跑会跳,怎么得意,也不过是豪门的一条恶狗。长年们听说李天林的爹原本也是一个苦猎户,被老财害死在外方的,他却想靠着申大老爷这棵大树爬到上层去,这哪里像是穷人家出身的孩子?
在长年里感到最痛心的是一个老长年,那就是范老爹。范老爹可以说是李天林的没有叩头的干爹,是他把李天林弄进申公馆里来的,是他把李天林从一个十三四岁的娃娃带成人的,是他教会李天林在山上打猎的好本事的。没有范老爹,他李天林怎么能在申公馆立足,怎么能成为申大老爷身边的贴心人呢?谁知道他却得意得昏了头,忘了形,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家的人了。不过范老爹和其他的长年对李天林的看法却不一样,李天林和那些在场上估吃霸赊的流氓,后来被申大老爷收来做马弁如像谭夜眼这样的一些人,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到底是出身很苦的人,是一个为人本分的人,是身怀大仇未报的人,是良心没有丧失的人。绝不能让他跟着谭夜眼那些人学坏,更不能让他叫申大老爷几杯迷魂汤一灌,便昏天黑地地不知道东南西北,范老爹决心找李天林摆一摆龙门阵。
这时,正传出申大老爷有意要栽培李天林,准备给他说亲,把申家的一个侄女嫁给他的消息。范老爹便拿这件事来和李天林摆龙门阵。李天林这时也正为这件事拿不稳主意,想找范老爹拉“拉家常。范老爹还没有找李天林,李天林却自己找到范老爹的长工屋里来了。”
一见面,李天林才说“范老爹,我有件事想找你摆一下”,范老爹就故意地刺李天林说:“你找我有啥子事?听说你要当新贵人,做申家的姑爷了,是不是要我们长工们逗份子给你道喜呀?我们别的没有东西送你的,到时候给你下苦力,搬箱笼衣柜,抬喜轿,还是得行的。”
“范老爹,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李天林一来就听到范老爹对他说这样的话,感到吃惊。这话说得很重,很不入耳,却叫李天林多少感到内疚。他说:“范老爹,我要是没有你的抬举,连这个公馆的大门口我也跨不进来,还不知道在哪里打秋风哩。”
范老爹听李天林说了这几句入耳的话,心里多少有了一点底,看来这青年后生还没有忘本,便问他:“你是要诚心做申家的姑爷吗?”
李天林说:“这事我也是才听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正是想来找范老爹给我拿个主意呢。我其实在巴山那边是订过亲的,是我的爸爸给我订的,是一个贫家小户的女子。人家还在等我,我怎么好悔亲呢?”
范老爹一听,心里更有底了。他正想借此盘出李天林的根底。过去范老爹也曾经盘问过,他却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说他的爸爸原来是一个以打猎为生的苦人,大家叫他李老陕。现在经过范老爹一盘问,他才说出,他爸爸是从陕南这边过去的,光身一人,后来打猎时遭豹子咬伤了脚成了跛子,大家又叫他李铁拐,因为脾气倔,得罪了本地的王大老太爷,被弄进王公馆里去黑办了。王家还想斩草除根,他才跑回陕南这边来求生活的。
范老爹问李天林:“你的爸爸还有别的名字吗?他在陕南这边的时候叫什么名字,你记得起来吗?”范老爹有一种下意识的感觉,这个姓李的从陕南逃到大巴山南边去的猎人,莫非正是他想打听的人吗?
李天林摇头说:“我是在山那边生的,我爸在山这边叫什么名字,他从来没有说过。”
范老爹还不肯罢休,他再问:“你看他的身上还有什么特别的印记没有?”
李天林想了一下,说:“要说我爸身上的印记,恐怕就是他的后脑上有一大块不长头发的疤子了。”
“哦。”范老爹再也没有说下文。他心里大概已经谙到十之八九,这个后脑上有一块不长头发的疤子的猎人,很可能就是他的一个老猎友。那疤子正是他和一个财主争猎物打架时留下的。正就是那一回他一时性起,把那个财主一枪杀了,财主家里人买通场上一个年轻的浪荡人,要杀人报仇,他才逃到巴山南边躲避。不想一去就没有回头。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他在那边安了家,接了女人,生了儿子,没有再回陕南。如此说来,这个李天林很可能就是他的儿子。大人没有能回来,儿子倒是回来了,阴差阳错,和他又碰到一起。更怪的是,那个被收买来要杀他爸的年轻浪荡人,正就是和李天林在一口锅里舀饭吃的谭夜眼。如此说来,谭夜眼倒是李天林的仇人,李天林却和这个仇人在一起提劲打靶,一块鬼混呢。范老爹现在不想把这些根底,对他合盘端出来,一则他还码不实在,二则他知道李天林的性子暴烈,如果告诉了他谭夜眼是他家的仇人,说不一定干了起来,在这里惹是生非,倒耽误了他过山去报他的杀父之仇。他只是劝李天林说:
“你本是猎户人家的子弟,受苦的人出身,杀父之仇还没有报,怎么能在这边和富豪之家的小姐结亲?怎么能和谭夜眼这种心狠手黑,不仁不义的下流坯子在一块鬼混呢?况且你在山那边是订过亲的,是你那惨死的爸爸亲自给你订的,你怎么能把你的爸爸给你订的亲事悔掉,把正在等你的良家妇女抛弃,在这边接个女人,想靠这个女人的裙带,爬到他们上流人的圈子里去呢?”范老爹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李天林说:“天林老侄,不是我充老辈子说你,你可不能忘了那边那个正在等你的女子,忘了你的爸爸是怎么死的呀!”
“我没有忘记,我的杀父之仇是一定要报的,我在这里学本事,就是为的报仇。”李天林斩钉截铁地说。
范老爹看他说话的神态,知道是他心里话。但是对于他和谭夜眼那些下流人鬼混,还不放心,便进一步劝他说:“你知道不知道,长工院里的伙伴们在议论你什么?说你这下有了钱,生活好了,就去和那些人鬼混,担心你会变心,卖身投靠,给别人家当枪使,快要忘本了。”
范老爹的话,一字像一颗钉子,打进李天林的心里去,叫他好不心疼。是呀,他在申家受到看重,他感到得意,生活越好过,越爱和那些人出去鬼混,长工院里的老伙计们越更对他冷淡了,真好像他和他们是两股道上的人了。现在经范老爹这么一说,他才像被一声炸雷惊醒,难道他真的变心了吗?难道他真的忘了本了吗?他猛然想起来,近来出去混得多,学本事的时候是少一些了,可见报仇的心没有原来那么切了,一听到申家想把一个侄女下嫁给他,他真的有些拿不定主意以至要来找范老爹,可见他真的快把山那边正在等他的女子忘记了,这不是忘本是什么?……李天林越想越不是滋味,他的脸红了起来,感到害羞,他的心里感到内疚,以至低头抽泣,眼泪扑洒洒地掉了一地。他忽然用手擂自己的头说:“老爹,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我是忘了本了。”
范老爹见李天林这样,倒是高兴,他也不想劝他,让他好好地流一回眼泪吧,这眼泪说不定可以洗刷他心上的灰尘。过了一会儿,范老爹才说:“你能这样,可见你的良心还在,还没有变心,你还记得起你是哪一路上的人,并没有忘本。这样就好。我信得过你。”
李天林收了眼泪,对范老爹说:“范老爹,你以后常常提醒我吧。”
范老爹说:“我是要提醒你的。你要不报父仇,你要不娶山南那个女子,那你就是一忘了恩,二负了义。你要忘恩负义,就枉自长成这么一条汉子。”
从这次谈话以后,李天林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再也不出去浪荡了,再也不是得意忘形的样子了,他又常常买些下酒菜,提起酒瓶,到长工屋里去和长工们喝酒吃肉说闲话了。
果然过不多久,申大老爷真的把李天林叫到上房去,对他说起要替他在这边接个女人过日子的事,并且暗示申家有一房的一个女子,年岁相当,长得也乖,问他有没有这个意思。最后说:“我这是看你为人好,在我的身边这么多年,我们不是外人,我才这么提起的。”那意思无非说,这是够有面子,也够风光的了。
李天林却婉言谢绝说:“大老爷的这份情我领了,但是我在巴山那边还有老娘亲,要我回去侍奉归老,我不能在这边过一辈子。”
申大老爷说:“那有什么?你过山去把你的老娘接过山来,我给你们分田分房,给你接亲,安心在这边过一辈子好日子多好。”
李天林说:“大老爷的好心我明白,可是我在山那边是订过亲的,人家还等着我回去完婚呢,我不能在这边结亲。”
申大老爷还坚持说:“那也好办,你过山去把你的老娘亲和那个女子一起接过来,我在我这公馆里给你热热闹闹地办婚礼,不是很好吗?”
李天林实在说不过申大老爷,只得说:“这件事还得我回到那边去和老娘亲商量了才好回话。”
又过了几个月,春天来了,李天林对范老爹说,他想过山去了。范老爹也觉得这青年的翅膀长硬了,可以飞了,他学的本事也不少了,可以出去闯闯天下了。
李天林到上房去对申大老爷说,他想过山去和他的老娘亲商量过山来过日子的事。申大老爷满心欢喜,以为李天林到底想转了,愿意回山南去把家搬过来。他连忙说:“好,好。你回那边去把你的老娘接过来,在这边享福,把那女子也接过来,在这边办婚事。”临走以前,申大老爷给李天林一些银元作路费,让他带走他的二十响手枪拿去防身,还给了他一匹枣红色的快马代步。李天林还特地打造一把大砍刀,背在背上,这是报仇的家伙。
李天林走以前到上房去向申大老爷告辞后,特地去向申大少爷和申少奶奶告辞。申大少爷和申少奶奶特别舍不得他走,希望他回去后很快回来。申少奶奶说:“我还有好多心里的话想和你说,还没有说呢。”至于她到底有什么心里话还没有说,就不得而知了。
李天林特别不忘记去向长工院里的范老爹和长工伙计们告别,范老爹依依不舍地送了他一程,再三给他说一路上要注意些什么,其实这些都不过是李天林早已知道的常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不住嗯嗯地答应。终于劝回范老爹,他才轻快地骑上枣红快马,向大巴山走去。
李天林过大巴山去以后,干了一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的杀父之仇报了没有,且听下回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