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
《马识途文集》终于出版了。我年逾九十,有如风前之烛,瓦上之霜,是随时准备听候召唤而去的人,这时,作为一个作家,我能看到自己一生心血所凝结的文集面世,自然是很高兴的。
其实,我本来不是一个作家,最多也只能算一个半路出家的作家。虽然我在1935年就发表过作品,抗战时期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毕业,曾经接受过一些文学大师们的科班训练,当时还创作过长短篇小说、杂文、诗歌等作品,但是我当时正从事地下革命工作,我的职业不容许我当一个作家,我也无意于当一个职业作家。解放以后从政,十分忙碌,与文学绝缘,同时看到文坛上雷鸣电闪,雨横风狂,更不敢想去当作家了。
这完全是一次偶然的事,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建国十周年之际,我应老作家沙汀之约,为《四川文学》写了一篇回忆录《老三姐》,在《人民文学》上转载后,便为文坛前辈发现,生生地把我拉进文坛,成为长胡子的文学新兵。他们对我鼓吹说,我有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又在政坛上长久沉浮,这就是“生活”。有了生活,又有写作基本功,便能写出作品,甚至写出好作品。并声称,我的脑子里有一个文学创作富矿,是不能拒绝他们来开发的。特别吸引我的是,他们说,这样歌颂革命斗争的作品,对于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大有好处。我想,我从政之余,又挤出时间写作品,一个人干两份差事,岂不是把我的生命延长一倍,多为人民服务吗?好事。便接受他们为我戴上一顶令人羡慕的作家桂冠,走上了一条当作家的不归路。我先是被动应付,写了《找红军》《接关系》等短篇,后来就主动地写了长篇《清江壮歌》和一批中短篇小说。还冒失地开始写大家不敢涉足的讽刺小说《最有办法的人》《挑女婿》等,一时颇受关注。
有时飘飘欲仙,有时如履薄冰,载沉载浮,一日晴,二日阴,三日风和雨,在坎坷泥泞的路上颠踬前行,才知道这文学创作道路,并不是一条日暖风和的康庄大道。
六十年代中,我忽然发现,我和文学前辈们一起被说成是“跌进了修正主义的边沿”的人,才知道那顶桂冠实在是一顶扎头的荆冠。我想猛醒回头,揭下帽子,金盆洗手,却已迟了。“文化大革命”来了,我在四川被第一个抛出来为“文革”祭旗,成了“修正主义反革命分子”。从此文斗武斗,拉来扯去,讨伐批判,结果被判定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受够践踏。我想这是咎由自取,还能怪谁?此生休矣!
这时幸得新生的红色政权“省革委会”看上了我,把我从逃遁中追捕回来,送进文明监狱,名之曰“监护”。我没有想到,那三尺牢笼,虽然度日如年,和在外面比较起来,反倒成了洞天福地。
除开早请示晚汇报,偶尔拉出去为大人物陪斗之外,再不受造反派凌辱虐待之苦,终于在监狱里度过了六年,才重见天日。
奇怪的是,这座文明监狱设置在一个近郊古庙之中,丛林翠竹,佛塔森然,十分幽静,真如我写诗说的“高树朝朝歌好鸟,野塘夜夜鼓群蛙”。我和老作家沙汀、艾芜关在一起,放风时以目相询,倒也安然。因为我曾任过建设厅厅长,特任我担任工程劳动的领班,领导一个可以建立一个省委班子的劳动大军,披荆斩棘,修路筑台,后来又获准担水种菜,倒是别有滋味。
这时不知怎的,我忽然文思潮涌,手又发痒,想利用写“认罪书”之余的充足的纸笔,重操旧业。
一个作家走上了创作不归路后,似乎特别健忘,好了伤疤忘了痛,什么劫难也不能阻止他拿起笔杆来。相反的,还似乎真像司马迁说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才赋《离骚》”那样,文章“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我越是处于被囚被诬之境,越想“述往事,思来者”,把自己一生所见所闻和所思写出来,即便不能以飨读者,也可以打发多余的时光。何况我在狱中时,过去那些牺牲的战友,往往在梦中来找我述说往事,呼吁他们继续现身文学作品的权利。于是我在六年的狱中生活中,偷偷写了五十多万字的提纲和作品。这便是我出狱后的二十年中陆续写出,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单位出版的《夜谭十记》《雷神传奇》等长篇在内的十几本书的基础,其中出版的作品的大部分已编入这部文集中。
编入这部文集的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为我编辑出版的《讽刺小说集》,还有一百来篇杂文集成的《盛世危言》,那都是我对于现实生活有所感悟而“舒愤懑”的作品。有些人读了也许不愉快,然而这正是我希望的。即使因而得罪,我也不会后悔。如果还能执笔,我仍将写下去。一个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我是半路出家的作家,不能算是一个出色的作家,虽然写了一大堆作品,却都是利用公余之暇或开夜车写的,比较粗疏,无足称述。但是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曾经参加过中国革命,也许算是一个革命家,那时候叫做“职业革命家”,因此我写的作品,如果可以叫做文学作品的话,那算是革命文学作品吧。我是想用我的一支拙笔,从一个侧面来反映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生活,表现他们在外受列强侵略,内遭专制压迫的极其困难恶劣的环境中,仍能保持中华民族精神,前仆后继,英勇斗争的革命事迹。让某些号称要“淡化革命,颠覆英雄,否定崇高”的作家知道,中国的确经历一场伟大的人民革命,的确出现过许多民族英雄,世界上的确有崇高的事业。这样的民族精神,这样的崇高英雄和他们所从事的神圣事业,是中国人民永远不应该忘记的。
我的作品,坚持我所追求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就是很不时兴的大众文学。我就是要追求民族的形式、生动的形象、跌宕的情节、通俗的语言,以便凡夫俗子、引车卖浆者流也可以从中得到一点艺术享受,受到一点启发。就是读了便扔掉也罢。我的作品大概难以进入不朽的缪斯殿堂,去博得高雅的欣赏。我绝不为此而感到羞愧。我从来不想追求不朽,也不相信世上有永远不朽的东西。我乐意于让其速朽。让更新更好的作品来代替,发挥更好的作用。现在文集已经编定,在编委和出版社的共同努力下,即将出版。这些作品,过去曾经在对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中起过一点作用,如果现在对于青少年教育能继续起一点作用,我将引为极大的安慰。如若不能,那就让它到造纸厂去实现其最后的价值吧。
最后,我知道出版文集不是容易的事,我衷心地感谢支持出版这部文集的同志和朋友们,衷心感谢为我的文集作序的王火同志,衷心感谢编委会和负责具体出版工作的四川文艺出版社。
2004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