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日受着人的恭敬,他们在念经时,一定要把我捧了平齐胸口,名字叫「合掌当胸的鱼子」;不用我的时候,很慎重地把我放在佛座的旁边,他们把我当做「龙天的耳目」。
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我的身体本是高山上的常绿乔木,后来给人从高山上砍伐下来,送进了佛具店[7]里,命运在工匠的手里替我安排了,我一变而成了佛教诵经用的“木鱼”。不几天,来了一个穿着方袍圆领的和尚师父,交给店主人不知几个大洋把我带走了,从此我进了一个巍峨堂皇的大雄宝殿,和那些我的老兄老弟引磬[8]、钟鼓等做了伴侣。我终年常醒不睡,先天赐予我的声音非常洪亮,独独的音声像扬子江的流水,又像太平洋的怒涛,我夹杂在很多出家师父们悠扬而宛转的经声和佛号中,分外显得经声肃穆,佛号庄严。我在数十、数百、数千的人群中,每个人都听着我的号令,每个人都随着我一字一音地念着,从没有参差不齐的现象。殿外人听到我的声音,更能引起他肃然起敬之心。
有一天,一个作客住在寺中的某人物,走我身旁经过,和另一个客人说:
今晨约在五更的时候,一阵洪亮的钟声响后,佛殿中出家师父们的经声和这个木鱼的音声透进了我的纱窗,听到耳里,好像置身于另一个清凉的境界里似的,令人息下了许多尘念。佛家的这些法器,比起风琴、中山琴、二弦等,令人感动得多了。
我终年常醒不睡,先天赐予我的声音非常宏亮,独独的音声像扬子江的流水,又像太平洋的怒涛。
他一边走着,一边讲着,我觉得自己的高贵,足可令人羡慕;因此,我自负地觉得并不虚度此生了。
人们或许会怀疑,佛教既是讲慈悲的,又为什么用木头做成鱼形在诵经时敲打呢?原因是一切鱼类,它的两个眼睛都是终日睁着不闭的,所以出家人取此义,以示精进,不敢稍微懈怠而已。
我终日受着人的恭敬,他们在念经时,一定要把我捧了平齐胸口,名字叫“合掌当胸的鱼子”;不用我的时候,很慎重地把我放在佛座的旁边,他们把我当做“龙天的耳目”[9],平时,决不轻易地来乱打我一下。我很快乐而自在地度着日子,我从来不曾想离开那安身立命的大雄宝殿。
一天,一个意外的机缘来了:南京古林寺畔的国立音乐学院,那些大学生研究中国音乐,他们知道中国音乐受佛教中的赞颂影响很大,他们要想研究佛教的梵音,用了很多的新式乐器都合不起来,结果还是同我们的住持商量,把我和几位同伴一同借了去,学习的梵音腔调,才入了正轨。他们一致称赞着佛教中的赞颂梵音,在音乐界中占有重要位置,并说我的声音在乐器中也别有风味。我听了这话,向那些新式乐器投过去一个愉快的微笑!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不幸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原因是我住的那个寺院,想要建筑僧舍,为了经济来源,住持背起了一个黄色的布袋子,叫我伴着他出去化缘[10]。他敲打着我,并且嘴里高声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希望过路的善男信女们布施。这位住持的用心,是为了护持三宝[11],不可说是不善,然而从那个时候起,稍微读了两天洋书的人,走过我的身边,都要投以轻视的眼光,口里不住地讥讽僧徒如何无能,如何依赖。是的,伟大的佛教似乎被我和这位住持带累了。住持一天天地敲打着我向人们乞讨式的求施,社会上讥嘲的风声也就与日俱增。从此,人们好像对我再没有过去那样地恭敬了,我开始对我的身世有些茫然。
出家师父们的经声和这个木鱼的声音,听到耳里,好像置身于另一个清凉的世界里似的,令人息下了许多尘念。
俗语说“祸不单行”,我竟也不能例外。可怜我和那位住持在他乡乞化中,不幸他一病回归极乐世界去了,留下了我一个,好像孤儿似的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见我一无主子,把我领养带走了,他巧妙地伪装着和尚,终日胡乱地敲打着我,引起人们的注意,向人要钱要饭。他无赖而不择手段,当人家没有钱给他的时候,他更用力地打着我,我的声音变哑了,致使别人见到我增加了更多的憎恨。
我在比丘的手中担任乞化的工具,如果对佛教有些理解的人,尚不致怎样奚落我,但叫化子也用我来做乞化的工具,两者之间的身分,一般人是分不清楚的。因此后人见到和尚敲木鱼化缘,也把他看作和叫化子们是一般的勾当了。我流落在那群乞丐中,本算不了什么,然而,我想到那些出家师父给人瞧不起,我是多么地为他们痛心与惋惜。
事隔不久,叫化子要了一笔钱,他要改做其他的事去了,把我卖给一个戏班子。上海天蟾舞台上演《十八罗汉收大鹏》,饰十八罗汉的十八个人,每人手中都有一个木鱼,大鹏金翅鸟的雪点梨花枪刺来,罗汉们把我当做武器和刀枪交战,吓得我胆战心惊,总以为那时候要一命呜呼了。幸而罗汉们的神通广大,把西天“如来佛的大鹏鸟”战败了;台下的观众欢声雷动,谁又晓得我那时悲哀的心情呢!又有一次上演《石秀大闹翠屏山》,那一幕戏中,把我当做奸夫淫妇幽会的信号,极尽污辱僧人之能事,那天有两个和尚,见到如此情形,不禁捶胸顿足,掉下眼泪说道:
难怪佛门不幸,哪知有这些魔子魔孙破坏佛教,清净法器任意给外人用来骗取金钱,迎合低级民众趣味,致使佛门遭人误会,佛教中怎么就没人干涉呢?
是的,我也何曾愿意呢?近年来,很多佛教里具有革新思想的人,目睹种种怪现象,都主张“把木鱼子劈去烧锅吧!”我听了这点,叫我多么心焦而恐慌,我哪里愿意以清净之身堕落在烟花丛中呢?我又怎么不想逃出火坑回到庄严的大雄宝殿中来呢?劈去我烧锅未免过火了,实在说来,我希望——不,我应该提高了喉咙向大心的菩萨呼吁:为了让佛教新生,你们快救救我吧!
木鱼
木鱼为佛门中鱼形木制的法器,是诵经时敲打的法器之一。通常以桃木、樟木或黑檀木雕刻,配合鱼身中空的共鸣腹腔,使声音清脆远传而沉定,具有摄心的效果。
在诵经与法会的梵唱时,木鱼还有提神及作为节拍器的功能。一方面让诵经的人能将心靠在木鱼的声音上,不落入自己的昏沉及妄想当中;另一方面也以木鱼规律叩击的节奏,让经文的念诵富有韵律感,保持不快不慢的一致速度,正如同修行的这念心要能不急不缓,绵绵密密地行持于中道上,发长远心精进用功一般。
此外,诵经敲打木鱼,取意于鱼的特殊习性,即不论在水中悠游或静止不动,眼睛都睁着不休息,佛门取其精进的特性,策勉修道者要用功,不可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