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出生一周后,双县的姥姥来看外孙,她居然带着太姥一块来了,陪着的还有大舅家的关海涛。
老太太可够任性的,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这到谁家谁不紧张啊!
沈梦昔和孟繁南都到郭大夫家借宿,把北屋让给他们三个住。
老太太身体硬朗,微微有些罗圈腿,背也有点驼,吃饭还是定量,绝不多吃一口。
姥姥半开玩笑地说:“你太姥怕把阳间的饭吃完了。”沈梦昔心想,姥姥现在胆子大多了,这话也敢说了。
再厉害的人,到老了的那天,也都是悲哀的。
太姥没有发火,放下筷子说:“谁不知道活着好?你也少吃吧,死了谁知道托生个啥呢!”
老太太下了饭桌,又去南屋抱小五。
她抱着小五,爱不释手。“这孩子不哭,真好。”
有个说法,如果小孩子看见老人哭个不停,就意味着这个老人将不久于人世。如果小孩子不哭不闹,那这个老人就安然无恙。
老太太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金镏子,“我也没剩下啥了,就这一个金镏子了,算是见面礼了。”
“哎呀奶啊,现在可都不兴这个了,要犯错误的!”关秀琴大嗓门又开始喊:“你快收起,你就剩这点东西了,自己留着,我可不要。”
“是嫌弃我这老不死的东西?”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这做太姥的东西咋还送不出去?”老太太翻脸了。
“要要要,要着!要着还不行吗?”关秀琴败北,乖乖收了金镏子。
“哎呀妈呀你这是藏哪儿了,当年你不是说都让他爹给抽大烟了抽没了吗,这咋还有一个呢,你说这当年要是让人查着了,咱家这成分还不定是啥呢!”姥姥其实是有点不满意老太太的好东西不给她孙子,给了外姓人。
“我的东西,爱给谁给谁!爱藏哪儿藏哪儿!”老太太眼皮一摩挲,“你还不去给秀琴端饭!自己的闺女自己不疼,指着谁疼!”
姥姥被骂,老老实实去厨房了。
这回姥姥带了30个鸡蛋来,半袋子的各种蔬菜,还带了10斤粗粮,这大概意思就是会住三天。
关秀琴看着鸡蛋,眼泪都下来了,以前坐月子,娘也没给过这么多鸡蛋,现在日子这么难,还给拿这么多,她觉得心里酸酸的难受。
“哭啥哭!坐月子哭你的眼睛不想好了?你娘知道你摊上了事儿,遭罪了,四处淘腾了这些鸡蛋,给你补补,年纪到底是不小了,以后兴许也就不能再怀了,这个月子可得养好了。”老太太一见孙女撇嘴就立刻呵斥住她。
“嗯嗯。奶你那么大岁数还为我跑这一趟,我心里有愧啊。”关秀琴心里一直抱怨爹娘奶奶偏心弟弟们,从来不心疼她,现在这30个鸡蛋,神奇地抚慰了她的心,她有种自己是家里最得宠的孩子的感觉。
“都多大了,孩子都五个了,还跟个小妞妞似的。”老太太抱着小五,看着小五嘟囔着。
小五刚吃完奶,眼珠茫然地跟着声音转着,小舌头一下一下地顶着嘴唇,老太太喜爱得不得了,用鼻子在小五的胸口轻轻地摩着,说着别人听不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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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屋炕上。太姥躺着抽大烟袋,姥姥坐着抽小烟袋,她们好歹是听了沈梦昔的劝,抽烟的时候到北屋来,不在小五跟前吞云吐雾。
“有啥啊?你妈他们小时候,谁不是闻着烟味长大的,就你们事儿多!指不定就是跟你那个奶奶学的!”姥姥非常不满。
沈梦昔也不反驳,任由她发牢骚。打开了收音机,这几天为了方便太姥听戏,把收音机搬到了北屋。沈梦昔暗暗地想,一边抽烟,一边听戏的感觉,跟一边吃快餐一边看手机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吧。她在屋角偷偷拿出手机,给两个闭眼享受的老太太拍了几张照片。
插播天气预报,姥姥忽然感叹了一句:“这个局部地区真不是啥好地方,昨天我就听着下雨,今天还有雨!”
沈梦昔和孟繁东一早骑着自行车去供销社买了两瓶汽水,玻璃瓶带押金的,橘子味儿。是孟繁东从同学那儿提前得到的消息,那个同学的妈妈是供销社的售货员,今天他们老早就去排队,排得很靠前,买了两瓶,也只能买两瓶。后面很多人都没买到呢。
拿杯子给大家分了分。
沈梦昔给太姥端了小半杯,老太太抿了一口说:“不如在早哈市的格瓦斯好喝。马迭尔的冰棍也好吃。”
沈梦昔失笑,这老太太挺有见识,想要讨好她,还真难。
“听说你年前跑到北面去了,差点到老毛子?”四周无人,老太太逮着沈梦昔的手,不松开。
“什么叫跑啊?我去我五叔的部队了。”沈梦昔面不改色,坐在老太太身边。
“哦,去你五叔那儿。”老太太点点头。“我看你妈对你还行,以后别跑了。”
“唉,我一没钱,二没家属证的,想去双县看你都不行,更别提去佛山了。跑什么跑啊。”
“这样也对。”这是赞成没收家属乘车证了。
哼,沈梦昔站起来就走。
“你回来!”老太太厉声说。
沈梦昔心想,这老太太年轻时候不定多厉害呢,不过她可不怕她,站住脚,只回头看她,意思是有话快说。
“你回来。”老太太招手,放缓声音。
沈梦昔又坐回她身边。
“人这一辈子,就没有谁是顺心如意的,皇帝的闺女也有难处。”老太太摸着沈梦昔的头发。
“太姥,你是来看小五,还是看我的?”沈梦昔抬起头,笑问。
“就你精!”老太太也笑了,“我那么多孙男弟女,头回见你就觉着顺眼,前儿个捎信的说你妈得了个儿子,又说了你的事儿,我两宿没睡好。孩儿啊,祖祖辈辈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在娘家不受气,到婆家也得不如意,你和你妈不对盘,往后到婆家兴许就好了,人这辈子吃多少苦享多少福是有数的。”
是啊,苦难和孤独是人生的常态。有些事情必须经历,比如生,比如死,比如成长。如果你不觉得苦,或者安然接受,那也就不算苦了。
摸着老太太枯瘦的手,沈梦昔有些感动,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和气场是无法解释的。她张开手臂,抱住老太太,把下巴放到她的肩上,轻轻说:“太姥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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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姥三口前脚走,刘三妮和孟繁江后脚就跟上了。
刘三妮带了20个鸡蛋来,还有一筐蔬菜。和一小袋子的粗粮。
这个月子,关秀琴的鸡蛋可不算少了。
刘三妮也非常喜欢小五,抱着小五不撒手,说是像大江小时候,关秀琴笑着说:“赶紧给大江找个媳妇儿,给你生个孙子吧,你看你那么稀罕孩子。”
“唉,大江都19了,他自己不着急我也没办法,现在也不兴包办了。上个月人家给介绍了一个公社上班的闺女,他还不同意。”刘三妮很是发愁的样子。
“要不让他爸给大江找个北京的媳妇儿?”
刘三妮的脸色刷的白了,生气的看着关秀琴,把孩子放回她的怀里,转身出去了。
“哎哎,你咋走了?”关秀琴一脸茫然地抱着孩子。
灶间,刘三妮看着沈梦昔熟练地切菜,忽然就哭出了声,一把拉过沈梦昔抱在怀里,“我家西可遭老罪了!”
沈梦昔扎撒着手,一脸懵。
“我挺好的,没遭罪没挨饿,挺好的。”
结果刘三妮母子只在齐市住了一晚,就回双河了,临走孟繁江和沈梦昔说:“小西长大了,懂事多了。寒假回双河过年吧,到时候哥来接你,不行自己乱跑,记住了吗?”唉,这事儿算是黑历史了,过去好到半年了,还是谁见了谁提一提。
“记住了!哎,是不是二大娘听了什么不中听的,咋这么急着走呢?”
“也没啥,就是三婶说我不找对象是想去北京找,让我爸给我找个北京的呗。我妈最听不了这个。没事儿,我知道三婶没那个意思。”
“咳咳,我也觉得,她还真没那个意思,就是说话不过脑子。你跟二大娘好好解释一下。”沈梦昔听了立刻头大。
晚上下班回家的孟庆仁对此表示疑惑:“咋住一天就走了呢,是不是咱家招待不周了?”
“不是。”沈梦昔考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原委。
孟庆仁听了立刻抱了一下头。
沉默了半晌,走到南屋,对靠着炕琴坐着的关秀琴说:“你这张嘴,啥时候能有个把门的?”
关秀琴也听到了沈梦昔的话,有些心虚地辩解:“她咋那么多心呢,我可没那个意思,就是关心侄子的婚事,问了几句,咋就生气了呢?”
“他们家的情况多特殊你不知道吗,大江要是去北京结婚了,刘三妮还能跟去咋的,你让她一个人在双河咋过?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不是没想那么多吗,要不我出了月子去给二嫂道歉?”
“行了,小西已经跟大江解释过了。以后你在单位可别乱说话,说话前过过脑子,要是这份工作弄没了,你就得回家做饭了。”孟庆仁没再多说,怕她哭了没有奶水,“行了,这事过去了,你好好坐月子吧。”
关秀琴出了月子,气色不错,脸上也有了一点肉。
沈梦昔却瘦了,她一天没完没了的做饭熬小米粥,天天一身汗出的透透的,脸上原有的婴儿肥都没有了,下巴也尖了。郭大夫心疼地摸着她的脸说:“你这孩子,你妈要是对你不好,我都不饶她!”
沈梦昔笑笑。她心里清楚,她只是不想在这个家里白吃白住,总要做点贡献出来,夜晚才能安心入眠。
学校九月一日开学了,沈梦昔上五年级了。
对于上学,她没有什么兴趣,学校里学不了什么东西,只是混时间。身边总是有很多人,她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也没有时间读武陵空间留挑出来的书,让她很是烦恼。
人,总是既怕孤独,又怕烦乱。
她除了维拉也没什么新朋友,和小孩子做朋友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一个成人,时刻迁就着一个孩子的知识面、情商,扮演另外一个孩子和他相处,是很累的。你可以和同龄人、和比自己年长的人,谈天论地,喝茶饮酒,但和一个孩子,你不能,你不能伤害他的自尊,你要忍受他随时不能控制的小脾气,你要迁就他的话题他的兴趣,如果你要辅导他的作业,那么就更惨了。
沈梦昔想起网络盛传的家中辅导孩子作业崩溃发飙的小视频。
孟家的小南小北,就很考验沈梦昔。
她的耐性只够分给小北和维拉,对于孟繁南她采取的是惹不起躲得起,敬而远之。
关秀琴产后第五十七天,去上班了。什么也不能阻挡她努力工作的脚步,什么也不能浇灭她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
小五没人带,成了大问题,最初几天,送到一个姓周的家里,让他们家的老太太给看着,本来不哭不闹的小五,到了周家,嚎得嗓子都哑了。连很少关注孩子的孟庆仁都心疼了。
“我请一个月的假,小北跟我在家一起带小五,等忙完秋收求二大娘来帮忙带小五吧。”沈梦昔对孟庆仁说。其实她一天都不想去学校做那个坐得板板正正的小学生,正好借此躲懒。
“耽误上学你还不得蹲级啊?蹲级多砢碜啊。”小北忧心忡忡地说。
“不会的,我在家自学。就一个月耽误不了啥。”沈梦昔拍拍手,对孟庆仁说:“就这么定了,明天你给我请假去吧。”
“这可咋请啊?”
“随便,咋说都行。”
小北虚岁八岁,没去上学。是关秀琴考虑小北生日小,连七周岁都不到,到了学校也遭罪,怕他受欺负,怕他尿裤子。
沈梦昔想劝几句,心中却是一动。掐指算算,最终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