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2月12日,除夕。傍晚。
营部食堂人声鼎沸,除了站岗的战士,所有人都聚集到这里,等着聚餐,然后开联欢。
开饭前,团部政委致辞,表彰营部一年来所做出的成绩,赞赏营部主官的领导能力,对于两个因抓捕越境分子负伤而获得个人三等功的战士提出特别表扬,并激励战士们以此为榜样,坚守祖国边疆,以MZD思想武装自己,为祖国奉献青春,奉献生命,学习LF好榜样,为祖国建设和社会主义事业而努力奋斗终生!
一番慷慨的话语,鼓动了战士的士气,食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些不是口号,是他们发自肺腑的声音,每个战士都兴奋得脸上泛着红光,在他们身上,沈梦昔看到一种叫做使命感的东西,在这里,每个人都以保卫祖国为己任,并不惜付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这是信仰的力量。
在这样的气氛中,沈梦昔热泪盈眶。
年夜饭开始之前,政委带着营部主官到各处岗哨慰问,并督促他们时刻保持警惕。此时中苏关系紧张,每个边防人都时刻绷紧了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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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很丰盛,有江里的鱼,有山上的野物,还有白酒。
战士每桌一瓶白酒,分到每个人缸里(貌似是牙缸),就是个缸底儿,可战士们还是很开心。喝酒和抽烟,始终是男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必然标志。
空气中漂着淡淡的烧酒气息,气氛很快就热烈起来,沈梦昔只是闻着就已经醺醺然。
政委和营部主官首先给各位家属敬酒,对她们的多年付出表示诚挚感谢,几个家属纷纷站起,高指导的妻子离政委最近,她微微前倾与政委碰杯,代表家属感谢领导的关怀,并表示这些都是她们应该做的,工作在一线的指战官兵才是最辛苦、最应该表扬的。
他们又和沈万年一家举杯共饮,互敬佳话。
最后到各桌与战士们敬酒。沈梦昔估计,孟庆严最少已经喝了多半缸子,其他主官也都没少喝。
酒喝得差不多了,炊事班端上了大菜:一桌一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子!
为了这顿除夕大餐,营部专门杀了两头猪,今天的主菜就是这个猪肉炖粉条子,实实在在切了大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酸菜和粉条炖了,炖得烂烂的、酽酽的、香香的,出锅再下几根刚灌好的血肠,那真是——贼拉好吃!
一时间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嗦噜粉条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众人直吃得脑门冒汗,酣畅淋漓,炊事班长满意地咧嘴笑了。
沈梦昔注意到,张连长和几个连职干部在会餐中途就出去替换了站岗的战士,看样子,除夕之夜,全部是干部站岗了。
残羹剩饭一撤下,桌椅马上就重新摆放,空出靠墙的一片空地,又拉来一个木板钉成的二十公分高的“舞台”,就这样,联欢会开始了。
报幕员是那个去沈家送礼的小战士,他是二班的刘冠章,这小伙子模样喜庆,语言诙谐,是个辽宁人,报幕中间,还会加几句俏皮嗑儿活跃气氛。
第一个节目是小合唱《我是一个兵》。刚刚还嘻嘻哈哈的一群战士,一听到集合口令,迅速列队,走到台上,神情严肃,一开口,直唱得豪情万丈气冲云霄。
第一个节目成功暖场,第二个节目是一个战士背诵M主席的《为人民服务》,这个节目使沈梦昔忽然想起,以后一定要收集各种版本的M主席语录和像章。
后面陆续还有歌曲《北京的金山上》、《打靶归来》,有天津快板、三句半,还有一个战士打了一套少林拳,博得满堂喝彩。
家属穿插着也唱了《蝴蝶泉边》《红梅赞》,轮到方小菊家的时候,方小菊找不到张连长,就鼓励女儿去唱一首《东方红》,小女孩害羞的说什么也不肯,方小菊不好意思地说:“这孩子!在家练得好好的。”
沈梦昔跑过去,拉住张爱军小朋友的手,一起来到台上,“下一个节目是,女生二重唱——《东方红》!请鼓掌!”
观众爆发出善意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M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歌唱过程中,沈梦昔一直拉着张爱军的小手,不时冲她竖起大拇指,表示赞叹。
张爱军的声音虽然还是不大,但是她总算抬起了头,她不看观众,始终抬头看着沈梦昔,歌曲结束,沈梦昔抱着她转了几个圈,站定冲大家一挥手“唱得好不好啊?”,大家轰然说“好!”
“要不要再来一个?”
“要!”
沈梦昔放下张爱军,就在大家以为她们要唱歌的时候,她脸色一板:“没有了!”鞠躬行礼后拉着张爱军笑嘻嘻跑下了舞台。
观众哈哈大笑。
张爱军兴奋得小脸蛋通红。
“依我看,孟繁西同学就不要急着下台了,你们家的节目就趁热表演了吧,大家说怎么样啊?”刘冠章走上台,冲着刚刚坐下的沈梦昔喊道:“孟繁西!”
“来一个!”台下马上呼和。
“来一个!”
“孟繁西!”
“让你唱!你就唱!”
“扭扭捏捏不像样!”
战士的拉歌声把食堂的房顶都要掀翻了。
“来就来!”沈梦昔走过去,拉起沈红梅的手,沈红梅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两个同样装扮的女孩子在台上一站,立刻博得一阵喝彩和掌声。
“下面,我和沈红梅同学就把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送给大家,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两个少女的声音,一个轻柔甜美,一个低沉醇厚,配合得完美和谐,唱完又获得一波热烈掌声。
张连长站岗回来,知道女儿登台唱歌了,开心的咧嘴大笑,站到台上,就唱了一首《我是一个兵》。
“下一个节目,由二班的刘冠章为大家表演口琴独奏,《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刘冠章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报完幕,走下去,拿起口琴,又走上来,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阿米尔,冲!”大家笑的更厉害了。
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很多人都看了无数遍,广播里也经常播放影片插曲,大家都耳熟能详。或是歌词里面有“爱情”两个字,或者是考虑有团政委在,今晚居然没有战士来唱这首歌。
琴声一起,大家就安静下来,哀婉凄美的曲调把大家代入熟悉的电影情节中,一曲结束,大家热烈鼓掌。
同是边防部队,战士们的感触总要比别人深一些。
不敢起哄让政委表演,就有胆子大的要求孟庆严来一个节目,孟庆严脸色微红,脖子也有些红,但眼神清明。
他笑着用手指点点他们,“胆子不小。我们家的节目小西已经表演过了!”
“不行!那是老沈家的节目!”
“对!不行!”大家群起轰然。
“那就让孟繁西同学再给你们唱一个!”孟庆严很痛快地卖出了沈梦昔。
沈梦昔倒是想唱一首《咱当兵的人》,但是她不敢。
“刚才刘冠章小哥哥的口琴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非常的精彩,他启发了我,下面我就为大家演唱一首《怀念战友》吧!”她最喜欢刀郎演唱的《怀念战友》,刀郎沧桑的嗓子演绎出来的这首歌,好听到落泪。
“是你们,牺牲了与亲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在祖国的最北疆坚守边防,保家安邦!你们,是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
“我的亲人里,有抛头颅洒热血牺牲朝鲜战场的!有服役转业到公安战线继续服务人民的!有刚刚光荣入伍继承革命事业的,也有多年保卫边疆无法事亲的!我!以他们为傲!我!以认识你们为傲!”沈梦昔眼圈发红,不知哪一刻起,她已经把他们当作了家人。
高指导员的妻子,霍地站了起来,拿出一支笛子:“丫头!我给你伴奏!”
“好!”沈梦昔拿起手边击鼓传花的小鼓。
她们稍稍沟通了几句,就开始了。没有什么前奏,只是一个眼色就同时开始了吹奏和演唱。
沈梦昔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手指轻击鼓面打着节奏,她的女中音还带着些微的童声,和一种难以表述的迷惑。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她的时候,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当我和她分别后,好像那图塔尔闲挂在墙上….琴师回来图塔尔还会再响……”
沈梦昔像是忽然找到了一种纾解的方式,所有不能言说的痛苦无奈,所有不能排解的恐惧无助都通过音符释放出去了。
与《让我们荡起双桨》完全不同,她的歌声里,有着这个时代从不曾有过的演绎,还有着不符合15岁少女阅历的沧桑和情感,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往无法捕捉无法停留的美好与伤感,这种闻所未闻的演唱方式镇住了所有人。
沈梦昔没想到的是,孟庆严忽然站了起来,他振臂唱道:
“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奔万丈。
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
啊,亲爱的战友,你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那歌声痛彻心扉,没有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是绝对唱不出来的。沈梦昔忘记了击打鼓点,只有指导员的妻子仍然投入地吹着笛子,眼泪从她的眼角潸然落下。
孟庆严没有流泪,但是他的歌声里带着极度的悲伤,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在哭。
沈梦昔不禁流下了眼泪。为什么每一个看似坚强理性的人,背后都是一身的伤。
孟庆严一直背对着观众和战士在唱歌,但是他的情绪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很多战士流下了热泪,拼命地鼓掌。
孟庆严对愣着的刘冠章一扬下巴:“下一个节目该谁了?”
政委轻叹着摇摇头,站起来拍拍孟庆严的肩膀。
这个难忘的联欢会,在场的所有人都终生难忘,他们始终记得一个小姑娘美妙的歌声,和他们营长发自心灵深处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