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官家定律
6031200000036

第36章 灰章程的吊诡 (3)

作为新科进士的李毓昌,怀着满腔的抱负转换着自己的人生角色。刚进入官场,就让李毓昌赶上了体现个人价值的机会,能够受总督大员的委派,前往灾区核查赈灾钱粮,这种强烈的荣誉感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是刚进入官场的新兵蛋子,根本不懂这里面暗藏的玄机。所谓核查赈灾,只不过是走走形式的官样文章。李毓昌的身份只是一个候补知县,没有实职的空头衔,就是较真也轮不上他来上场,他完全可以跟在后面捞点实惠。其实,在清朝中后期的官场上,这种差使既可游山玩水,又可捞几个小钱,更可以借机结交地方掌握实权的官绅,为自己将来的仕途打下人脉基础。清朝中后期的上级官员督查,就是摆摆上级领导的架子,吃喝卡拿要,最后替各级的贪官污吏们上一个清白折子(审计报告),就算完成任务了。

嘉庆时期,权力集团内部已经到了无官不腐的地步,前仆后继,大家都是高成本官员,谁也不愿意做赔本的买卖。这时候,权力能够提供的基本服务就成了博弈的基本规则。政治制度的安排,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同规模、不同地位的利益集团与统治者相互博弈以及各集团之间相互博弈的结果。谁是赢家谁就主导游戏规则,谁占的份额大谁就说话算数。

可是,李毓昌毕竟只是一介书生,他的低成本入官,让他自然放低了自己的成本边界。这样就会造成一种现实与理想的失衡,他的理想是用好手中权,能为民做主,干点实实在在的事。可现实是,他的低成本也许会触犯到别人的高成本入官的利益,让别人的利益打折扣。李毓昌进入角色很快,他在得到任命后,就带着自己的仆人李祥、顾祥、马连升前往山阳县。李毓昌并没有与地方政府取得联系,而是自己撇开了调查组的正式渠道,来了个实地暗访。通过暗访,他了解到官府在救灾工作中有许多违规现象。特别是通过内查外调,他获取了山阳知县王伸汉浮开灾户、冒领巨额赈款的第一手资料。他准备将收集到的资料如实上报,揭露地方官员腐败行为的内幕。

南非学者罗伯特·克利特加在《控制腐败》一书中指出:腐败的动机=(贿赂所得-道德代价-查处概率×所受制裁)>工资收入+廉洁的道德满足感;腐败的条件=垄断权+任意处理权+责任心差。

眼里本就揉不得沙子的李毓昌愤怒了,他抓紧时间详列了一份清单,准备具文上报,揭露这批贪官污吏。

本来李毓昌的调查工作就是在保密情况下进行的,即将上报的材料也没有其他人知晓。但问题却出在了他身边人的身上。他的仆人李祥与县令王伸汉的仆人包祥是老朋友,李祥本来就是一个贪利的无良小人。看见自己的老朋友跟着王县长吃香的喝辣的,而自己却跟着一个候补官员东奔西跑,还捞不到油水,不免愤恨。凭着自己主人这种一根筋的脑子,就算将来能够补了官缺,当了县令,自己跟着也不会捞到多大的好处。

这个小人物在心中进行了一番利害计算:跟着死板的旧主人一点好处也捞不到,落个终日清苦,无人答理;若卖主求荣,实惠自不待言,荣华富贵恐怕也大有指望。

李祥有这种心理计算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别说一个仆人,就连李毓昌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计算。不过李毓昌这时候的身份还不能算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官员,只是候补队员。

官员进入官场也要做一番利害计算,古代官员大部分都是像李毓昌这样的读书人,儒家经典里的礼义廉耻对他们来说还是有影响的。刚进入官场时,他们心中的恶往往会受到道德的约束,没有完全释放出来。他们会在内心做出各种利害计算,其中就包括如何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做一个好官。但是时间一长,他们会发现当好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就让他们陷入了一种道德困境。假如说李毓昌有一天成为县令,他想当一个对老百姓好的好官。对老百姓好就意味着不忍心搜刮民脂民膏,没有民脂民膏的补给也就没有更多的灰色收入。这样一来,就引起了连锁反应,首先李毓昌养的那些幕(师爷)和胥吏的工资和奖金就发不出来,再则就是他逢年过节贿赂上级领导就失去了本钱。

李毓昌想当清官,可没人愿意一路与他同行,他只能孤身上路。而他身边那些人就会想办法绕开他,自己下去搜刮地皮。他们下去以后,收回来一千,按照游戏规则,一个人分一百,给李毓昌留下三百。李毓昌肯定会拒绝,而且会训斥他的那些手下,说他们做的这些事有辱官家声誉。官家声誉对李毓昌来说是声誉,因为他想做一个好官,但对于那些唯利是图的胥吏,官家声誉与他们能有多大的关系?李毓昌不愿与他们一起玩这种游戏规则,衙门里的人就会认为李毓昌不是一个好领导(好同事)。李毓昌既解绝不了他们的工资,又不能给他们提供正当来路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李毓昌自然就会被疏离。也就是说,李毓昌对老百姓好,就意味着李毓昌对官场中的僚属不好;李毓昌成为好僚属、好的合作者,就意味着李毓昌对老百姓不好。这种道德困境会在一个官员的利害计算中反复出现。

当然,围绕在官员身边的僚属或者胥吏,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利益计算,当有利可图的时候,大家跟着你干事业;当跟着你无利可图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或者通过加害官员来获取利益。对于官家制定的规则制度,官员在执行的时候也是有自己的计算。假如官吏们从公正的执法中获得好处,那么这个法律就可以得到贯彻落实。反过来说,如果执法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吃力不讨好,还得不到上级官员的奖赏,那么,皇上下达给官员的任务命令就等于是一张白纸。

李毓昌的仆人李祥不愿意成为李毓昌道德标准之下的牺牲品,他要的是真金白银的利益,他不愿意跟着自己的主人只落清名,不落实惠。

因此,李祥一不做二不休,将主人李毓昌的调查情况向包祥和盘托出,并泄露了李毓昌准备将收集到的资料上报的机密。很快,包祥便将消息传给了县令王伸汉,王伸汉做贼心虚,极为恐惧,先是采用了贿赂的老手段,通过李祥送重金给李毓昌,在遭到严词拒绝后,又生出了谋盗调查材料一招,无奈李毓昌已警觉,对仆人们也格外小心,出行坐卧,都将机密材料带在身上,使已经卖身投靠的仆人们也无从下手。最后,王伸汉实在无计可施了,只好与李祥等人串通,准备找机会对李毓昌下手置其于死地。

当李毓昌调查完毕,即将离开山阳县时,作为地方父母官的王伸汉摆下宴席为其饯行。这也算是官场之上的正常应酬,李毓昌虽然在内心对这种腐官感到万分恶心,但他还是礼节性地应邀出席。公开的宴席场合,王伸汉并没有贸然下手。就算他巴不得李毓昌早死早了,可上级督查专使如果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死在了自己宴请的酒桌上,那样的话,他肯定会难辞其咎。他要做的是既让自己不受牵连,又可以摆平这件事。

耐着性子赴宴归来,李毓昌感到口渴难耐。这时候,他的仆人李祥就将投了毒的茶水端给了自己的主人。李毓昌哪里会料到平日里对自己还算恭敬的仆人会在这时候加害自己,接过有毒的茶水一饮而尽。等到毒性发作,李毓昌才有所警觉,挣扎着要起来,李祥惊慌失措,急忙从背后死死抱着他的头部不放。另一个仆人马连升解了腰带上来帮忙,两人将中毒后的主人活活勒死在寓所。

然后,两人又伪造了一个自杀现场,跑到县里报告说主人在半夜的时候自杀身亡。每次读到这桩历史公案,我都在想,王伸汉和两个仆人伸出的毒手,其实就是伸向古代官家制度的黑手。

这种制度对于李毓昌这样的清官是高危的,而对于腐官王伸汉又何尝不是高危?唯一的出路,就是把他们手中掌握的公权力关进笼子。在一个制度千疮百孔的年代里,握在手中的权力,很多时候就是一个陷阱,会引得官员前仆后继地掉进去。就连李毓昌的仆人李祥也认为自己的主子是一个手中没有实权的候补官员,跟着他没前途,才会想到投靠新的主子,获取一个官员仆人应得的隐权力。

王伸汉将李毓昌之死定性为自缢上报给上级领导,以洗脱自己的犯罪嫌疑。淮安知府王毂本来也是这场腐局中人,王伸汉作为他的下属,权力将他们拴在了同一条利益链上,自然也要包庇。但上级专使就这么死在了自己管辖的地界,这本来就不是一件小事。王毂在接到山阳县的报告后,一些法定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他派人前去查验。验尸人向他报告说“死者口中有血”,意思是对死因有怀疑。可王毂针对案情的疑点,不但没有下令彻查,反而做出异常举动。他对验尸官大发雷霆,将其杖责了一顿,最后还是以自缢的结果上报。由此可见,淮安知府王毂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有着更为隐晦的背景。

李毓昌家人接到死讯后,从山东即墨赶到江苏运回尸体,王伸汉向李毓昌的叔父李泰清赠送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并告诉他回去后“归宜即营葬”(尽早安葬)。这么做无非是想用钱来安抚死者家属,早安葬早了事。所以在江苏官方已经做出“自杀”的结论,李泰清还是对李毓昌的自杀抱有很大怀疑,但无法追查真正死因。

李毓昌尸体运回老家后,妻子林氏检查其遗物,发现一本书中夹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山阳冒赈,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恐上负天子”,是没有被李祥等人发现的报告残稿(成稿的报告已被搜走)。另外还发现衣服袖口有血迹,并且有毒,如果是上吊自杀,当然不可能拿衣袖去擦拭,也是不可能有毒的。所以,李毓昌家人怀疑其被毒害,开棺检验尸体证实确有中毒迹象。

于是,李毓昌家人赴北京都察院鸣冤告状,嘉庆皇帝在接到报告后大为震怒,让山东巡抚吉纶主持验尸,也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后将王伸汉、李祥等涉案人员全部押赴北京会审,各犯对合谋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据王伸汉供述,发给山阳县的九万多两银子的赈灾款中,被其冒领的有二万三千余两,其中一万两送给了王毂、督查组其他人员等,归他自己的是一万三千余两。

嘉庆皇帝命山东巡抚吉纶、按察使朱锡爵审理此案。最高领导作了批示,下面当然不敢怠慢,经开棺验尸,确认是中毒未死,又被缢杀,再提审那一干人犯,个个招认不讳,于是冤情大白于天下。

这件轰动一时的惊天大案,最终处理如下:县令王伸汉及其仆人包祥,冤主仆人顾祥、马连升斩刑,知府王毂绞决;负有领导责任的两江总督铁保、同知林永升撤职,发配乌鲁木齐;巡抚汪日章撤职;江宁布政使、江苏按察使撤职,留河工效力;其余佐贰杂职,徒流杖责者八人。罪恶昭彰的奸仆李祥享受到了特殊待遇:将其押赴李毓昌老家山东,在他的墓前先刑夹,再处死,并挖出心肝祭奠死者。

应该说,嘉庆帝在此事的处理上是有些严厉的,手段似乎也过于残忍了些。

嘉庆皇帝最后在上谕中说了一段非常到位的话:“试思职官身死不明,显有疑窦,该地方官尚相率朦混,不为究办;若无告穷民,衔冤负屈,又岂肯尽心推鞫,为之伸理?其草菅人命之事,不知凡几矣!外省官官相护,系向来陋习,今官员内有相残之事,不加究诘,可见相护者乃狼狈为奸耳。正直之员,邪佞岂肯庇护,唯有倾陷矣。”

嘉庆皇帝这句话颇值得玩味,他的意思是说,像李毓昌这样的政府官员都能够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就更不要提那些“无告穷民”遭遇此类事件,又有谁能够“为之伸理”。试想,一个政府官员为了自己的利益,都敢向自己的同僚下毒手,那么你又如何保证,他们不敢以此方式对待那些“无告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