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风突然吼起来,雨点沿着风向斜劈下来,汤芙心里有种不祥的预兆,急急地奔回寝室。推开门,只有汤容一人在床上躺着,二人都没说话,似乎已无话可说。她走近床边,雨水打在窗沿上象古寺里敲打的木鱼,昏暗的光线照着斑驳的铁柱子逼着人生出厌世的念头。汤芙歪在床头什么也不想,竭力去听那雨声,雨水好象受了她的刺激愈加卖力地下起来,而且似乎分成了两队人马横行于屋内外。汤芙感觉有异,方才注意到屋内的一股人马是汤容在上铺细细地哭,心中一震转而生出委屈的感觉,恨她先已一步把泪水倒出来,自己再哭倒好似学她一般,可是受欺负挨闷棍的人明明是她啊!
汤芙在作不平之想,汤容依旧依依地抽泣,象电影的片尾曲让人回想起以往的一幕一幕,总是好的多坏的少,大概是因为记忆这东西好似传统文化,被左筛右选后残存下来的都是精品。汤芙受了回忆的刺激站起身想说几句提升气温的话,就象片尾滑出的鸣谢部分。话刚要出口,齐双葛悦微推门而入,嘴里拿男人当着笑料,咕咕的笑声把汤芙想说的话吓退回肚内。她想着二个人的事还是二个人之间解决比较好,便提着盆去洗漱。
待她洗完回来却发现汤容哭势渐猛,似乎铁了心的要把局势扩大,引外援来解决争端。汤芙是个脸小的,恨不能到上铺去捂住她的嘴。齐双把她的假设变成了事实,果真抓着毛巾爬上去,边给她擦泪边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汤容听到询问如同龙王得了降雨符,“嗷”地一声由涓涓细流演变成惊涛拍岸,齐双本是个多情的人,看电影都能哭上一鼻子更别说亲临拍摄现场了,抓着汤容的手哽咽着逼问:“什么事,倒是说啊!”指甲陷进汤容的肉里又激着她射出二行泪柱。
陆续地室友们齐全了,都围着汤容献爱心。汤芙灰着脸生怕她泄露出二人的隐私,家丑岂可外扬。她甚至决定只要汤容就此打住她宁愿主动认错破镜重圆,怎耐她的设计导演拒不接纳,她依稀听到汤容的嘴里喃喃地诉说着什么,旁人瞪着眼珠倾听。汤芙觉得屋内已无容身之地,木木地走出屋去。屋外静谧异常,只听见自己的心破碎的声音,掉在地上的碎渣又把脚扎伤了。
待汤芙回来的时候,寝友们已经入睡了,她悄悄地挨近床用被子捂住全身,这才让泪水泻下脸庞。她的泪是不喜热闹的,如同雷锋并不是为了扬名才做事的一样。哭完了,一切也就都完了,一个人也好,更何况到头来谁都将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许事事都如此,久了就累了,就只想逃了。
第二天是星期五,汤芙买了归家的车票想避避风头。事到如今也无法顾及旁人的面孔,只熬一日算一日罢了,终是要散的,只争早与晚。汤容本想周末找个机会同汤芙再谈谈,不料汤芙却闪了,生出佛家所谓宿命论的思想,以为是上天的旨意叫二人不得善终。拖着病体思潮涌动,写了近十页的回忆录赠给汤芙留念。
小汤:
首先感谢你能打开信来看(如果说没打开,这句话也没什么意义了)。
……
那天晚上我不知我说的那句话怎么会引起你那么大的反应,我承认我说的的确有错,我不该把你想成那样,但你说的那番话也令我吃惊,即使是其它的人我也不敢想她们会说出这样的话,别说是我的好朋友了。如果我说你的那篇《绝交》在我来说无所谓,那么我也就不会哭的那么伤心了。打我记事起到现在这是第一次让我在哭后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当时我确是手脚冰凉,心里特别堵得慌,我忍了再忍不想说出来,可看到你的冷漠与别人的关怀我的心真是凉透了,我真怕不说出来会憋疯了。或许真象你说的我是真的变了,变得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可是我已经得到了报应,这几天嗓子就一直不好,头一两天甚至咽不下东西,头如撕裂般的痛。本想在回家前的那个中午同你谈谈,可你却躲着没回来,或许你认为谈不谈已经没有意义了。
……
或许你会怪我在寝室里说的那一番话,可是在我痛哭之时我多希望你能上来和我好好谈谈呀,可你却没有。当时我特别伤心,因为我太珍惜这段感情,每回开学或放假时我都要约你吃饭,我这人不太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每次放假别人家我都不挂电话第一个就想问候你一下,不知你能否体会。
……
我是属于比较伤感的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说出来这些话大四毕业时会特别遗憾的,所以还是大胆的写出来了,我不想到老年时回首往事而后悔。人活一世不容易,一生能有几个四年?能遇到几个同姓的好友?
……
我似乎是个问题人物,总能给你来那么多的麻烦,谢谢你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听我唠叨,并且由于我给你来的烦恼(或许是我自作多情)向你道歉。
如果你已看到了此处我猜你一定会感觉恶心(如同看不喜欢的人的情书一般),从家里带来八个苹果,藏了四个本想今天有机会和你谈开后给你吃的,可估计用不上了。
……
说了一堆没用的,希望没浪费你的时间。或许等你八十岁的时候再拿出这封信会感觉到儿时是多么可笑。如果你能一直留着我会感觉很荣幸的。
对了忘了一件事,最近你在清流表现的特别出色,如果想入党的话还有机会。你已经是积极份子了,多向组织靠近,机会很大。
那天我给吴可写过一句,once and forever语法可能有错,不知在这里能否套用一下:Can I say :I am your once and forever friend?
祝你一生幸福!
汤芙手捧着信,当是绝交仪式的白皮书,看得泪眼朦胧。她本想解释清楚《绝交》不是含沙射影之作,自已也并没有要与之绝交之意,怎耐她是个听天由命的人,只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又想生命尚且脆弱如薄冰,更何况情爱乎?于是独自一人跑到酒店喝个烂醉,嘴里不清不楚地叨念着:“……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破钵随缘化。”
自此汤芙同汤容之间便象沏了三遍的菊花茶,总是淡淡的。她对旁人也是淡淡的,疑心别人对她笑里藏奸。交朋友的热情随着那晚的抽泣渐渐平息下去,整日里只是读书,看书,写书,余下的时间就去憧憬未来。不管怎样,未来总比现在强一些。
这一日汤芙从图书馆归来,一进屋张亦观便顿足捶胸:“又一个时运不济的回来了。”汤芙当自己印堂发青人人都相得出来,忙就镜子照了照,见映出的是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方道:“你积点德吧,平白的咒我做什么。”张亦观道:“我同你一样啊,政君前脚刚出去我就回来了,偏偏遇不上,这可不是没缘份!今儿个要见不着他的面,觉都睡不好!”
政君是齐双的男友,他在寝室的地位如同观世音菩萨,虽未现过原形,人人都能念二声。大学时他们就通信不断,封封重的如泰山能砸死人,只可惜不能公开发表,要不得赚多少稿费啊。情书做为一种文体,美中不足的是只能给一个人看,第三者看了难免会产生头皮发麻手脚无力的症状。汤芙就曾尝试过一次,偷看到这样一句“双儿,我们的爱情同别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的爱情是同事业紧紧相连的。”汤芙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齐双一把抢回不给人机会玷污他们的爱情。多少次齐双手握着信,想着政君的坚苦训练等同身受,凄凄然泪下。且不说齐双太过多情,二人这么认认真真谈恋爱的就不多见。
汤芙笑道:“人家跟你有什么缘分呀!我要是政君偏不同你见。”心里难免捉摸着他长得什么样,什么脾气,与齐双般不般配。
到了晚上汤芙因回寝取一件顶要紧的东西,匆匆上楼。一推门,门没锁,见一脸膛黝黑的男子坐在床上。见了汤芙起身招呼:“汤芙。”汤芙惊讶他怎么识得自己,虽说齐双一定介绍过,可难得他对得准,遂笑着叫道:“政君。”
二人谦让一番,汤芙道:“齐双呢?”政君道:“在洗东西。”又问:“能在这呆多久?”政君回道:“明天的车。”正说着齐双两手湿淋淋地走进来,忙要给二人介绍。汤芙笑道:“免了,已经见了礼了。我还有事,这就得走。”她从床底下拖出个纸箱子,不知装着什么,捧着要走。政君道:“这么重怎么拿?我送你吧,你去哪?”汤芙待要拒绝,政君早拿着箱子催齐双开门。汤芙千谢万谢在前领路。
汤芙瞅着政君结实的身子板替齐双觉着安全,这样肯吃苦的好青年怎么也不象当今社会培养出来的,赞道:“怪道别人常夸你,齐双真有福气!”政君越发卖力地捧箱子,仿佛捧着祖国的希望:“齐双也常夸你来着,说你是个才女。”
“你听她瞎说,”汤芙羞红了脸,“闲着无聊胡乱写东西罢了。”
政君忽道:“怪道你身子弱,想来都是思虑太多的缘故。凡事不要太放在心上。”
汤芙心里“咯登”一下,这话听着如此耳熟,却想不起谁对谁执手说过,声音不同得放轻了,象缠在棒上的棉花糖:“我身体不好不是想得多,而是睡的少。”
政君停住脚步凝视汤芙:“怎么你也失眠?”汤芙仔细揣摸这个“也”,侧头笑道:“难不成你也失眠?”“偶尔,”他也歪着头反问:“看我不象么?”汤芙咯咯笑道:“当然不象,你象那种被人扛走也还睡不醒的人!”“所以说人不可貌相,”政君一本正经地道:“想多了自然就睡不着,你还是少想些吧。”
汤芙心里一酸,鼻子也一酸,眼圈里象落入了虫,痒痒的。政君又道:“我得了个方,治失眠的,特好使。你平躺在床上,脚指头一齐有节律的一下一下的动,保你一会就睡着了。”汤芙谢了一声,不敢再看他。
到了图书馆门口,汤芙又一叠声地道谢,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一句话,叫住政君:“你还记得回去的路么?”政君笑道:“男人要比女人识路得多。只有女孩子迷路的,你可听说男的迷路?”汤芙心中又是一动,待要说什么却见寝室阳台上依稀有个人影在向这边遥望,遂点点头转过身来。
这天就寝前大家都在研究政君,无外乎赞他性情蕴籍,胸襟卓荦,似乎陈鸿立传不能绘其声容,香山作歌不足形其仿佛。齐双乐呵呵地领受,汤芙也插嘴道:“政君人品真是一流,齐双好眼力,天底下总共这一个好男人就被你挑了来!”
李小丰戏道:“你不是心有不甘吧?人家对齐双什么感情啊,就算齐双肯让位,政君也不会同意呀!”汤芙刚要辩解绝无此意,齐双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他乐不得的呢!”一扭身进了水房。
一屋子的人一时间都怔住了。
快到十一点了,汤芙干困着却睡不着,只好一遍遍地催着熄灯。李小丰放下小说数落道;“我真服了你了,别人都睡得,偏你睡不得!”汤芙待要认起真来说学校规定的就寝时间早过了,这制度又不是我定的,终是不愿伤了和气,陪笑道:“好姐姐,多担待我吧。”刚要下地,齐双猛地坐直了身子吼道:“凭什么要担待你?我要看书,不许关灯!”
这一嗓子把睡着的吼醒了,醒着的害了失言症。一时间时空凝成了一张水墨画,青的色,黑的墨顺着画纸淌下来。
汤芙浑身直颤,捂着嘴冲出寝室躲在厕所里,一阵阵气短,一阵阵胸闷,用不着眨眼泪珠就雪崩似也滚落到地上。厕所里坏掉的水头滴嗒滴嗒地响着,似乎要把人领出这个文明的世界。
李小丰在厕所里找到汤芙,半劝半哄着带了回来。灯已经熄了,屋里一片黑暗,是那种天生盲人的黑,没有一丝光亮。汤芙机械地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又睁开,仿佛不放心似的。窗外的月光渐渐移进屋内,有了点人世的感觉,汤芙想起了政君的方子,一下一下地动着脚指头,什么也不去想,可一个念头象蛇缠身似的怎么也甩不脱——
这个屋子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汤芙搬出去了,在校园后院分租了一老太的一室。老太终日无事可做,便学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家里烟云缭绕,各路神仙汇聚一堂,除了墨西哥的自杀神之外都是老太的座上宾。搬进来的第一天,老太对汤芙端详个不住,赞她长得有佛缘,定是前世向佛祖献过花才换来这么一副好皮囊,险些收她为关门弟子。然后免费为她上了堂佛家理论课,把毕生所学的佛学仙机统统灌输给她,度尘中人成佛。只是她只负责凡人的灵魂,每月的租金并不曾少收一分,令汤芙对佛学没了好感。当年王衍专跟钱过不去,口不吐钱字,其妻将钱摆上路正中想逼其就范,却换来一句“把这‘阿赌物’拿走!”,终是不肯言钱。王衍住的是自己的房子,有理由看不起钱;汤芙没资本与钱划清界限,每月的生活费本就有限,如今得挪出三分之一给老太,钱少的恨不能复印着花,或是把钱撕成小块花。
搬出来之后,汤芙着实过了几天舒坦日子,想睡觉就睡觉,想关灯就关灯,再看室友也不那么面目狰狞了。只是感情上好比打春的萝卜立秋的瓜——再不是以前的味了。汤芙学不来法国名媛杜?德芳夫人的冷漠,当终身挚友和情人庞?维尔去世时照常光顾沙龙,并放言:他今晚六点死了,否则的话你们就不会在这儿见到我。她只觉得人生的悲切,来者不见得日以亲,去者定是日以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