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衣上酒痕诗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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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山上花明水上曛 一桡青翰破霞文 (2)

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蚑蛲(qí náo):多足的蚑虫和没脚的蛲虫。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微而不可得把握;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燃;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邅邅(zhān):改变方向。回川谷之间,而滔腾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编自《淮南子》。……

——我们的文明可以如水,迂回山谷,也可浩荡在大荒之野。我们可以被击之,刺之,斩之,焚之,但我们依然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我们有水的绕指柔之常态,也有水的雷霆万钧之瞬时;有万水夭夭泻为桃花溪的浪漫,亦有水的宽阔胸怀之奔放。

而我们现在所享受的现代西方文明就好比是家家喝上了自来水,让我们只能习惯于顺手拈来、就在身边的西方文明的影响,已不习惯走到中国文明的河边濯锦桃花水,溅裙杜若洲,但这古老的东方文明即便现在被击之,刺之,斩之,焚之,它依然如大河无声,那水汽远远地化雨袭来,润湿着每个中国人的衣钵。

所以,现代新儒家大师熊十力曾经如是说过东西方文明的不同:“西洋人承希腊哲人之精神,努力向外追求,如猎者强力奔逐,不有所猎获不止。其精神常猛厉辟发,如炸弹爆裂,其威势甚大,于其所及之处,固有洞穿堡垒之效。西洋科学精神实在此。吾人今日固宜戒萎靡而急起直追。然西洋人虽有洞穿大自然堡垒之伟绩,而其全副精神外驰,不务反己收敛以体认天道不言而时行物生之妙,不能超越形限而直与造物者游,其生命毕竟有物化之伤。西洋人固自演悲剧而犹不悟也。”

由水而来,中国人创造了很多带水旁的字,来命名他的人间,这些带水的字,即使简化到现在,依然可以从部首的搭配里看到那创字者眼里的诗情画意。

比如,那波是水的皮,同样的推理坡就是土的皮,滑是水的骨,泪是眼睛里的水,而李商隐特有《泪》一首:“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句句煽情说的都是可泣而泪下的事——

那如长年囚禁在永巷的戚夫人的失意宫人泪;

那分离之人思念在飘摇风波中的人的别离之泪;

那为舜的死而恸哭于湘江边洒泪于江边竹的二妃娥皇、女英的伤逝之泪;

那志士的怀德不遇之泪,而如西晋的战略家羊祜镇守襄阳时,在岘首山上对人慨叹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者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伤悲!”羊祜死后,襄阳人在岘山立庙树碑,望其碑者莫不流泪,因名为“堕泪碑”;

还有如昭君出塞的身陷异域之泪,以及霸王悲歌的英雄末路之泪;

可是,清晨,我来到灞桥边上询问逝者如斯的河水,才知道人间的一切伤心事,都比不上贫寒人忍辱饮恨、陪送贵人的强作欢颜泪!

清人程梦星评点此诗:“落拓青袍者饯送显达,其刺心刺骨之泪,竟非以上六等之泪所可抵敌也。”

与水相关的涉字,是那《诗经》的蒹葭苍苍里,有位伊人,在水一方,而如今正一步一步涉水行来……

涉的甲骨文是 ,这脚印大得不像美人,却非常形象,是王昌龄的采莲曲——越女作桂舟,还将桂为楫;湖上水渺漫,清江初可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

步步涉水的意象被引申到世间的行事里,所以就有了涉难之词,强调那步步经历的艰难;又有涉旬之语,意思是经过十天,连日子都是步步这样涉来,这就是一个字里的诗情画意。

夫水向冬则凝而为冰,冰迎春则泮而为水,冰字的小篆 就点明了冰与水此般的不同,左边的“仌”仌(bīng):古同“冰”。字,意为水凝成冰后,体积增大,表面上涨成拱形,最后就演化成冰字左边的两点。

唐朝麹麹(qū)。信陵《过真律师旧院》里将时光凝成冰的禅意:“寂然秋院闭秋光,过客闲来礼影堂;坚冰销尽还成水,本自无形何足伤。”

人生幻梦不过是一场凝水成冰,当梦醒来,曾经可以盈握的实在都会如水从手缝中流走,化为虚无。很残酷的人生结论。

类似的情绪杜牧在《汴河阻冻》时亦写:“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瑶珮响参差;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冰河初冻的声音,如玉珂瑶珮参差地响动,在这凝滞的下面,浮生如冰底水,无声而汹涌地逝去。这时间带走一切的幻灭,如暗流潜伏。

相比之下,陈寡言《山居》里的冰雪生活却让人向往归去:“照水冰如鉴,扫雪玉为尘;何须问今古,便是上皇人。”照水冰如鉴,扫雪玉为尘,这人间垒冰砌雪便可成仙境……

有一些字,其意义亦来源于水之道,比如“法”,繁体为灋,有水作偏旁,意为法律、法度公平如水。

“去”上的“廌”廌(zhì)。是传说中的神兽獬豸,其甲骨文是 ,像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如小宠物般可爱的小兽,实际上却是一只非常酷的凶猛威武的独角兽。中国人的图腾里,比如龙比如獬豸,总有着神性的安详却也有着魔性的张狂。

獬豸能辨别曲直,在审理案件时,能用角碰触理曲的人,组合起来就像是獬豸按照水的公平道理去辨别曲直。

中国现代常说法律,实际上在古代“法”和“律”的词义并不相同,法多用于制度、法令,而律是指具体的条文。

《淮南子》如是说:“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准绳也……乐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风,此声之宗也。法生于义,义生于众适,众适合乎人心,此治之要也。”

——音乐产生于五音,五音产生于十二律,十二律产生于风,这就是声音的宗源。而法,产生于道义,道义产生于众人的需要,众人的需要合乎人心,这就是治国的要领。

这样的法之精神,从建立之初就涵具了人性的光芒,曾几何时,我们的法律总在强调法律无情,但法律无情当指不受权力关系的影响,而法律里面当有人情,法律首先是救赎,其次才是惩罚。山上花明水上曛一桡青翰破霞文最近看到一个报道,说河北一个青年因债务纠纷刺死了受害人。受害人的母亲却当庭向法官求情:“儿子死了,很伤心,但枪毙他又有什么用?我儿子还是活不过来。我对他也有仇有恨,但毕竟他年轻,救他当行好了吧。我不求他回报,希望他出狱后重新做人。”

当时的审判长说,别的家属在类似案件中如果要同意杀人不偿命,往往夹杂有要求赔偿等条件,但她在此案中没有获得任何利益,“完全是义举”。最后法院从轻判处被告人十二年有期徒刑,而被告人当场跪谢:“妈,您多保重!”后来他对记者说:“她让我知道了何为宽容。”

这样的母亲让我们看到了人间有情,而中国的人间正因为这样地有情才如此多娇。

“没有法律之前,人类已经生存了几十万年,而之所以能够走过这蒙昧的黑夜,就是人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包括对自己和别人。”一个网友的话亦是让人如此珍重生命。

《文选》里有:“……昭章云汉云汉即银河,《毛诗》曰:“倬彼云汉,为章于天。譬犹天子为法度于天下也。”,晖丽日月,牢笼天地,弹压山川。设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泽普汜而无私,法含弘而不杀。”

——银河为文章于天,犹天子以法度于天下,其影响可与日月争辉,其宽大可包罗天地,其力度可镇压山川。圣人设神之道以让世俗敬仰信服,铺展文化以安抚远方,润泽旁支别流无私藏,而法含宽宏而无杀心。

这就是中国文明所崇扬的精神。

因水道而成道的还有一个永字,甲骨文是 ,看着这画,应了那诗:“千里万里春草色,黄河东流流不息。”春水不息就成永。

楷体字“永”更是从水之大道缓缓行来,第一点,是雨落下来,成一横山水源头,一路奔流而下,沿途里千溪万支汇流来,就成永。把永字搁在中国的地图上,我相信就是一幅形象的水脉图。

永字既是雨落成河的路径,又是中国书法由一笔一画成蔚为大观的书法世界的栈道,所有楷书的笔画尽在一个永字。王羲之亦认为,写好一个永字就能写好所有的字。而他自己写这个字亦是写了十五年。

所以,书法界就以永字八法成楷书笔法之源——永之第一点为侧,如鸟之翻然侧下,又如高峰坠石;第二横为勒,如勒马之缰,愈收愈紧;第三竖为弩,如弓弩直立;第四钩为趯(同跃),如人要跳跃,需先蹲蓄力,再快速提笔;第五提为策,如策马之用鞭;第六撇为掠,状似燕掠檐下;第七短撇为啄,如鸟之啄物;第八捺为磔,本义指肢解祭祀的牺牲,而此意为笔锋开张。

一个字就成大观,是一滴水的源头,却在末端形成大海之观。

从甲骨文上看与永形似的字又有“派”和“衍”,都是水滚滚而来。水流到支流泻为桃花溪的就成“派”,其甲骨文是 ,金文更漂亮 ,水的纹理如画卷,因为有支流之意,就引申为“流派”和“派别”之词。

有诗人写甘露寺时云:“饮涧鹿喧双派水,上楼僧蹋一梯云。”

两股水脉汩汩灵动于小鹿的唇下,上楼的僧人步步登云而成仙,意境美得不似人间。

陆龟蒙亦有诗自遣如仙的生活:“一派溪随箬下流,春来无处不汀洲;漪澜未碧蒲犹短,不见鸳鸯正自由。”

一脉溪流行在箬叶编成的小小船篷下,如载着落花般行过,春色无边。

水川流不息奔入海就成“衍”,其甲骨文是 ,因此,“衍”百川归海的意就引申为蔓延、延展。

张说诗云:“暮春三月日重三,春水桃花满禊潭;广乐逶迤天上下,仙舟摇衍镜中酣。”

一只小船静静地慢衍在如镜的水面上,这景让人心思如落花轻轻落到春色中……

渊字,小篆是繁体字也像画一样是“淵”,并无多大变化,外边大框像水潭,里面是打漩的水,因此而成的“渊”字也就意谓水停之处。

渊有个雅致的引申词“渊薮”,渊是深水,指鱼住的地方,薮是水边的草地,指兽住的地方,引申为人或事物集中的地方。

在东汉朝政,那个一时权倾天下的外戚梁冀,在其当权的某一年,东汉竟接连死了三个小皇帝,其中就有被他毒死的八岁小皇帝,而他专横跋扈,又睚眦必报。在《后汉书》里记载,有位叫吴树的,新任为宛县令,去向梁冀辞行。宛县有很多梁冀的宾客,梁冀就要求吴树对他的族党宾朋多加照顾。

吴树回答说:对那些干坏事的奸人,应该杀绝。大将军是皇后的亲兄,又身居高位,理当尊崇贤良之人,以补益朝廷。宛县是大县,是人才聚集的地方,却未听说过有贤能的人得到任用,而所用的多为徇私的小人。因此,我不敢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