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见儿如此,父子情深,顾不得朋友之道,也顾不得皇亲国戚,便去请赵公子兄弟二人来,告道:“不知二兄日前带我豚儿何处非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医得好,一句也不敢言;万一有些不测,不免击鼓诉冤,那时也怪老汉不得。”那兄弟二人听罢,切切偶语:“我们虽是金枝玉叶,争奈法度极严。若子弟贤的,一般如凡人叙用;若有些争差的,罪责却也不小。万一被这老子告发时,毕竟于我不利。”急忙回言:“丈人,贤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将金明酒店上遇见花枝般多情女儿,始末叙了一遍。老儿大惊,道:“如此说,我儿着鬼了!二位有何良计可以相救?”二人道:“有个皇甫真人,他有斩妖符剑,除非请他来施设,退了这邪鬼,方保无恙。”老儿拜谢道: “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却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两个上了路,远远到一山中,白云深处,见一茅庵:
黄茅盖屋,白石垒墙。阴阴松暝鹤飞回,小小池晴龟出曝,翠柳碧梧夹路,玄猿白鹤迎门。
顷刻间庵里走出个道童来,道:“二位莫不是寻师父救人么?”二人道:“便是,相烦通报则个。”道童道:“若是别患,俺师傅不去,只割****之妖。却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请出皇甫真人。真人见道童已说过了,“吾可一去。”迤逦同到吴员外家。
才到门首,便道:“这家被妖气罩定,却有生气相临。”却好小员外出见,真人吃了一惊,道:“鬼气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惊得老夫妻都来跪告真人:“俯垂法术,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说,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这鬼必然先到。倘若满了一百二十日,这鬼不去,员外拼着一命,不可救治矣。”员外应允。备素斋,请皇甫真人斋罢,相别自去。老员外速教收拾担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观前定录,生死不由人。
小员外请两个赵公子相伴同行。沿路去时,由你登山涉岭,过涧渡桥,闲中闹处,有伴无人,但小员外吃食,女儿在旁供菜;员外临睡,女儿在旁解衣;若员外登厕,女儿拿着衣服。处处莫避,在在难离。不觉在洛阳几日。
忽然一日屈指算时,却好一百二十日。如何是好?那两个赵公子和从人守着小员外,诣到酒楼散闷,又愁又怕,都搁不住泪汪汪地。又怕小员外看见,急急拭了。小员外目睁口呆,罔知所措。正低了头倚着栏杆,恰好皇甫真人骑个驴儿过来。赵公子看见了,慌忙下楼,当街拜下,扯住真人,求其救度。吴清从人都一齐跪下拜求。真人便就酒楼上结起法坛,焚香步罡,口中念念有词。行持了毕,把一口宝剑,递与小员外道:“员外本当今日死。且将这剑去,到晚紧闭了门。黄昏之际,定来敲门。休问是谁,速把剑斩之。若是有幸,斩得那鬼,员外便活;若不幸误伤了人,员外只得纳死。纵然一死,还有可脱之理。”吩咐罢,真人自骑驴去了。
小员外得了剑,巴到晚间,闭了门。渐次黄昏,只听得剥啄之声。员外不露声息,悄然开门,便把剑斫下,觉得随手倒地。员外又惊又喜,心窝里突然地跳。连叫: “快点灯来。”众人点灯来照,连店主人都来看。不看犹可,看时,众人都吃了一大惊: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店主人认得砍倒的尸首,却是店里奔走的小厮阿寿,十五岁了,因往街上登东,关在门外,故此敲门,恰好被剑砍坏了。当时店中嚷动,地方来,见了人命事,便将小员外缚了,两个赵公子也被缚了。等待来朝,将一行人解到河南府。
大尹听得是杀人公事,看了辞状,即送狱司勘问。吴清将皇甫真人斩妖事,备细说了。狱司道:“这是荒唐之言。见在杀死小厮,真正人命,如何抵释!”喝教手下用刑。却得跟随人员外的在衙门中使透了银子。狱卒禀道:“吴清久病未痊,受刑不起,那两个宗室,只是干连小犯。”狱官借水推船,权把吴清收监,候病痊再审,二赵取保在外。一面着地方将棺木安放尸首,听候堂上调验,斩妖剑作凶器驻库。
却说吴小员外是夜在狱中垂泪叹道:“爹娘只生得我一人,从小寸步不离,何期今日死于他乡!早知左右是死,背井离乡,着什么来!”又叹道:“小娘子呵,只道生前相爱,谁知死后缠绵,恩变成仇,害得我骨肉分离,死无葬身之地,我好苦也!我好恨也!”嗟怨了半夜,不觉睡去。梦见那花枝般多情的女儿,妖妖娆娆,走近前来,深深道个万福道:“小员外休得怅恨奴家。奴自身亡之后,感太元夫人空中经过,怜奴无罪早夭,授以太阴炼形之术,以此原形不损,且得游行世上。感员外隔年垂念,因而冒耻相从。亦是前缘宿分,合有一百二十日夫妻。今已完满,奴自当去。前夜特来奉别,不意员外起其恶意,将剑砍奴。今日受一夜牢狱之苦,以此相报。阿寿小厮,自在东门外古墓之中,只教官府复验尸首,便得脱罪。奴又与上元夫人求得玉雪丹二粒,员外试服一粒,管取百病消除,原神复旧;又一粒员外谨藏之,他日成就员外一段佳姻,以报一百二十日夫妻之恩。”说罢,出药二粒,如鸡豆般,其色正红,分明是两粒火珠。那女儿将一粒纳于小员外袖内,一粒纳于口中,叫声:“奴去也,还乡之日,千万到奴家荒坟一顾,也表员外不忘故旧之情。”
小员外再欲叩问详细,忽闻钟声聒耳,惊醒将来。口中觉有异香,腹里一似火团辗转,汗流如雨。巴到天明,汗止,身子顿觉健旺。摸摸袖内,一粒金丹尚在,宛如梦中所见。小员外隐下余情,只将女鬼托梦说阿寿小厮见在,请复验尸首,便知真假。狱司禀过大尹。开棺检视,原来是旧笤帚一把,并无他物。寻到东门外古墓,那阿寿小厮如醉梦相似,睡于破石椁之内。众人把姜汤灌醒,问他如何到此,那小厮一毫不知。狱司带那小厮并笤帚到大尹面前,教店主人来认,实是阿寿未死,方知女鬼的做作。大尹即将众人赶出。皇甫真人已知斩妖剑不灵,自去入山修道去了。二赵接得吴小员外,连称恭喜。酒店主人也来谢罪。
三人别了主人家,领着仆从,欢欢喜喜回开封府来。离城还有五十余里,是个大镇,权歇马上店,打中火。只见间壁一个大户人家门首,贴一张招医榜文:
本宅有爱女患病垂危,人不能识。倘有四方明医,善能治疗者,奉谢青蚨十万,花红羊酒奉迎,决不虚示。
吴小员外看了榜文,问店小二道:“间壁何宅?患的是甚病,没人识得?”小二道: “此地名褚家庄,间壁住的,就是褚老员外。生得如花似玉一位小娘子,年方一十六岁。若干人来求她,老员外不肯轻许。一月之间,忽染一病,发狂颤语,不思饮食。许多太医下药,病只有增无减。好一主大财乡,没人有福承受得。可惜好个小娘子,世间难遇。如今看看欲死,老夫妻两口几昼夜啼哭,只祈神拜佛,做好事保福,也不知费了若干钱钞了。”小员外听说,心中暗喜,道:“小二哥,烦你做个媒,我要娶这小娘子为妻。”小二道:“小娘子一生九死,官人便要讲亲,也待病痊。”小员外道:“我会医的是狂病。不愿受谢,只要许下成婚,手到病除。”小二道:“官人请坐,小人即时传语。”
须臾之间,只见小二同着褚公到店中来,与三人相见了。问道:“那一位先生善医?”二赵举手道: “这位吴小员外。”褚公道:“先生若医得小女病痊,帖上所言,毫厘不敢有负。”吴小员外道:“学生姓吴名清,本府城内大街居住。父母在堂,薄有家私,岂希罕万钱之赠。但学生年方二十,尚未婚配。久慕宅上小娘子容德俱全,倘蒙许谐秦晋,自当勉效卢扁。”二赵在旁,又帮衬许多好言,夸吴氏名门富室,又夸小员外做人忠厚。褚公爱女之心,无所不至,不由他不应承了,便道:“若果然医得小女好时,老汉赔薄薄妆奁,送至府上成婚。”吴清向二赵道:“就烦二兄为媒,不可退悔。”褚公道:“岂敢。”
当下褚公连三位都请到家中,设宴款待。吴清性急,就教老员外:“引进令爱房中,看病下药。”褚公先行,吴清随后,也是缘分当然,吴小员外进门时,那女儿就不狂了。吴小员外假要看脉,养娘将罗帏半揭,帏中但闻金钏索琅的一声,舒出削玉团冰的一只纤手来。正是:
未识半面花容,先见一双玉腕。
小员外将两手脉俱已看过,见神见鬼地道:“此病乃邪魅所侵,非学生不能治也。”遂取所存玉雪丹一粒,以新汲升花水,令其送下。那女子顿觉神清气爽,病体脱然。褚公感谢不尽。
是日三人在褚家庄欢饮。至夜,褚公留宿于书斋之中。次日,又安排早饭相请。二赵道:“扰过就告辞了。只是吴小员外姻事,不可失信。”褚公道:“小女蒙活命之恩,岂敢背恩忘义。所谕敢不如命!小员外就拜谢了岳丈。褚公备礼相送,为程仪之敬。三人一无所受,作别还家。
吴老员外见儿子病好回来,欢喜自不必说。二赵又将婚姻一事说了,老员外十分之美。少不得择日行聘,六礼既毕,褚公备千金嫁妆,亲送女儿过门成亲。吴小员外在花烛之下,看了新妇,吃了一惊:好似初次在金明池上,相逢这个穿杏黄衫的美女。过了三朝半月,夫妇厮熟了。吴小员外叩问妻子,去年清明前二日,果系探亲入城,身穿杏黄衫,曾到金明池上游玩。正是人有所愿,天必然之。那褚家女子小名,也唤作爱爱。
吴小员外一日对赵氏兄弟说知此事,二赵各个称奇:“此段姻缘乃卢女成就,不可忘其功也。”吴小员外即日到金明池北卢家店中,述其女儿之事,献上金帛,拜认卢荣老夫妇为岳父母,求得开坟一见,愿买棺改葬。卢公是市井小人,得员外认亲,无有不从。小员外央阴阳生择了吉日,先用三牲祭礼浇奠,然后启土开棺。那爱爱小娘子面色如生,香泽不散,乃知太阴炼形之术所致。吴小员外叹羡了一回。改葬已毕,请高僧广做法事七昼夜。其夜又梦爱爱来谢,自此踪影遂绝。后吴小员外与褚爱爱百年谐老。卢公夫妇亦赖小员外送终,此小员外之厚德也。有诗为证:
金明池畔逢双美,了却人间生死缘。
世上有情皆似此,分明火宅现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