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二周的江南之行行将结束,而神都依旧暗流汹涌,女帝接到了周晟、周启先后发来的密函。
“欧阳,你怎么看启儿、晟儿此行江南收获。”
“回陛下,女婢以为,江南之行钱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
“此议甚合朕意,人心叵测啊……”女帝长叹一息,话锋一转问道:“胭脂公主近况如何?”
“启禀陛下,胭脂公主整日茶饭不思消瘦好多,现在正在太学与太学生高鸿叙话。”
“哦……”女帝轻叹一声,接着说:“难为了她了,偌大的朝廷,竟无一人堪用,却要一个弱女子肩负江山社稷,可耻啊,可耻……”
“还请陛下以社稷为重,保重圣体。”
“呵呵,朕的身体朕知道,差人去宣怀王。”
“奴婢遵命。”
约摸三刻钟后,怀王公孙行进殿:
“臣参见陛下。”
“兄长免礼,欧阳,赐坐。”
欧阳羽挪来椅子,公孙行径自落座,随即问道:
“年节将近,不知陛下唤臣有何吩咐。”
“今年正月,朕欲举行家宴以叙家情,沃腊舒达为朕子侄,胭脂公主为朕干女,当一并赴宴。兄长当知会各家,不得怠慢。”
“臣领旨。另外启儿与晟儿此番南巡,正月初一恐怕难以赶回神都,不知陛下可做安排。”
“那就将家宴安排在正月十五吧,那时启儿、晟儿也该赶回神都向朕交旨。”
下午,消息传到平阳郡王府,薛仲安颇感心神不宁:
“自从先帝驾崩,至今已有十年未曾有过家宴,母后突然举行家宴,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而且特意要等二弟、三弟回来,这时机耐人寻味啊。”
“那爹他会不会也从塞外返回神都赴宴?”
周玉凝问道,薛仲安肯定说:
“既是家宴,父亲定会还都,难道是向藉此机会交好沃腊舒达?”
“按辈分,沃腊舒达还是我表弟,受邀赴宴也在情理之中。”
“话虽如此,但近些年朝廷起了变化,母后的态度愈发不明,还是小心为好。”
“那你的意思呢?”
“家宴还是得去的,但得看看今年家宴上,除了母后与沃腊舒达,还有谁做东。”
……
十二月三十一除夕,高家张罗着年节,沈云卿却收到宁阳顾温差人转来的高鸿急函,信是九天前从神都发出的,走的是周晟的渠道,所以比邮驿快得多。
邮驿是岐帝国的邮政系统,负责各地民间信件和官方消息的投递。
但是民间的邮驿系统很不完善,速度要慢得多,从信件投出,到首次集中分拣,再到发出,进入目的地道府,再二次分拣,二次投递,从神都到江南,民间邮驿的速度少说二十来天一个月。
官方的消息都是直发,中途坐船或是骑马,从神都到江南,一切顺利七到八天,不顺利,遇上个洪灾断路,那就难说了。
如朝廷急件和边关紧急军情,一律八百里加急急件,背插红旗畅通无阻。
高鸿的信走的是朝廷渠道,速度要快得多。
年关将至,高鸿不给家中来信,却直发宁阳,不免透着古怪。沈云卿拆开信封,却发现里面还藏有另一封信,落款指明是家书。
打开自己那一封,开头第一句话着实惊到了他。
楚惠儿一跃成了胭脂公主,女帝还认下了这个干女儿,信中详细说透了来龙去脉是非曲直,宛如过山车般的大片情节,这是昭君出塞呀。
尽管感情上是痛苦的,但国家的政治利益永远高于一切个人的意志,沈云卿同样希望以和亲的方式,稳定现在的局面,如果能拖上二十年,那是最好,但现在至少有两个不可控因素,左右着脆弱的南北关系。
其一是木可烈汗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有各自支持的部落,从一贯的历史演变规律来看,以都勒阔的凶残好胜的秉性,往往意味着分裂。
但再怎么分裂,忽喇这个五百多万人口体量的游牧民族,哪怕分成十个,五十万人的部落聚集起来,仍然是巨大的危害。即便他们内斗,五百多万人口短期内很难自己把自己消化掉。
同时地缘政治主体的瓦解,往往带来更大范围的冲击。
正如当年苏联的解体,给整个世界格局产生剧烈的冲击。
忽喇人的解体,只会让无数个小部落,变成更不可控的威胁,骑着马,拖家带口,散布在延绵几万里的边境带上,到处的游牧、抢劫和杀掠。
其二,如果这么大的游牧人口不瓦解,也不从事农业生产和经济建设,岐帝国就必须一直维持比现在更大的贸易输出量,养活他们。
今年的六百万石面粉,合计得要八百多万石小麦才磨的出来,这还只是应急的救命口粮。如果按五百万人的基数,至少需要一千两百万石的小麦养活他们。
岐帝国按成年男丁征收丁税,一人两石或更多,即便以最低两石统计,也需要六百万成年男丁的缴税,才够养活五百万忽喇人。
即便一人一头耕牛,耕三十亩地,以亩产一石计,至少得四十万劳力。
更何况要把一千两百万石的小麦运往内陆,所需的人力、畜力、物力,还有损耗,简直难以计算,这还不算其他货物的大宗交易产生的巨额贸易量。
即便忽喇能用牲畜、皮毛、黄金交易,朝廷理论上不吃亏,但最终的销售价格,会因为运输成本而急剧攀升,比中原高得多。
忽喇既人不从事经济建设,也不耕作土地,所有的财产只有牲畜,他们不可能长期维持如此高额的贸易往来,随着他人口不断增加,自然灾害加剧,草场的退化,牲口增多带来的草场资源矛盾,忽喇人造反,只是时间问题。
眼下忽喇这个包袱,就像趴在身上吸血的蚂蝗,早晚要把血吸光,哪天你不行了,他临门一脚轻易将你踹翻,这无疑最危险的。
由于历史的局限性,也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站在今人的视野高度俯瞰当下,游牧民族和中原王朝的冲突,永远都是生存利益的冲突,野心也好,为了草场也好,因为自然灾害造成了被迫南下也罢,归根到底还是经济利益。
所谓的雄心壮志,本质上是利益的掠夺和再分配,这一点在游牧民族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们的生活很简单,放牧、温饱和女人孩子,当放牧无法维持温饱,就只能自己动手。
这还只是忽喇看得见的报复,肃汝、库兀图还有天山、呼延、云中、西域诸部落,每年所需的贸易总额极为惊人。
岐帝国实际是在用国内的生产力资源,换取不能吃、不能用贵金属外汇。
而勒紧国内的裤腰带,倒霉的是老百姓,加上贪官污吏横行,很难说不会发生唐朝灭亡,五代十国之乱,契丹、女真、蒙古、西夏崛起,儿皇帝割让燕云十六州的悲剧。
如此长期的物质输出,无异于助长了外邦的好逸恶劳,加剧了国内矛盾,一旦发生个天灾人祸,原始采集和放牧经济无法持续,交易的中断必然会引发战争。
昭君出塞也许是段佳话,但背后,是鲜血和帝国意志的角逐,最终谁先趴下,输掉的少则几十年上百年,多则宋朝一输就给中国输掉了四百多年,到明朝都没缓过气来。
收起来信,沈云卿出了寝室,去将高鸿的家书转给高彭贵。
金陵借款暂时有了眉目,周晟的办法中规中矩,以高彭贵为首的借款都汇给周晟,以户部一系为首的给了周启,至于礼部一系的,谁也不得罪,由二周共同担保。
此时天色渐黑,周启、周晟二人选择在玄武湖畔的安阳楼渡过今年的除夕。
安阳楼用现代的标准,就是金陵城中,玄武湖畔,集餐饮、住宿、旅游、休闲为一体的五星级宾馆,堪称江南道第一名楼,不乏一些后世南京城里的小吃名肴的雏形,在这安阳楼里觅得踪迹。
二周将饭局设在了二楼的暖春阁,敞着窗户烤着火盆,品着金陵城中的特色佳肴,看着愈黑愈沉的夜色,抒发着各自的情怀。
“三弟,此番江南之行,所见令人担忧啊。”
“二哥此言何意?”
“你看这江南,明面上富得流油,实则地方上的巨商都一毛不拔。”
这里得交代一下,无论周晟,还是周启,各自均不知道对方筹款的金额,但金陵是礼部放的缺,当地依附于礼部的富商是要多于户部、吏部,乃至工部。
所以这笔借款现在已经公开,周启突然提及“江南富得流油,地方上却一毛不拔”,既可能是以这笔已经公开的借款,作谈资,影射周启此番借款数额不尽如人意,但也可能是想藉此为谈资,知道周晟此番借了多少。
此话做两可解,周晟一时间不明周启的动机。速做思考后,他说:
“二哥,江南之事由来已久,你我二人又为之奈何。”
“我是在想,能否重整江南财税,为朝廷所用。倘若任其发展,江南便是一个无底洞,朝廷财税越是匮乏,江南富商越富有,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那以二哥之见,当如何重整江南财税?”
话到此处,周启淡淡一笑摆了摆手:
“我也百无一技,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对了二弟,刺史肖炳光说,你与龙藏浦的高家颇有渊源,还相中了人家的小姐是吗。”
周启边说边笑,很是暧昧。周晟有些腼腆,不免脸红,他说:
“是有此事,我欲正月携其北还,去见母后。若是得母后应许,年后便则吉日成亲。”
“这高家长子登科,现如今高家小姐又摘凤冠,二弟果真好眼光。”
周启语带弦音,周晟态度趋于谨慎,他说:
“让二哥见笑了,认识高家兄妹纯属偶然,都因沈云卿而起。沈云卿又为舅舅所知,一来二去便听说这高家有个女子,想来看看,不料被其动心。”
“是嘛,都说这缘分妙不可言,现在看来,在三弟你身上倒是应验了。不过雪琳妹妹身边的惠儿,你怎看,说是缘分,不免有伤斯文。”
“唉……惠儿也真是命苦,此去塞外定不会一帆风顺,而论辈分,沃腊舒达还是你我的表亲,但忽喇之患与日俱增,只怕日后沃腊舒达未必能得忽喇各部人心。即便联姻,也难保长久。
前番沃腊舒达之弟都勒阔潜入京师,争抢雪琳与惠儿,只怕是此番沃腊舒达迎娶了惠儿,回到塞外,那都勒阔必起怒火。届时忽喇内乱,沃腊舒达若是不敌,向我朝请兵,以眼下情势,恐怕不妙。”
“英雄所见略同,三弟所见与我不谋而合。当务之急,仍应以整饬财税为要务,而天下财税又以江南、江淮、京畿为重,江南隐患不除,母后寝食难眠,此番筹款,只怕是缓不济急,难以根除积弊。”
周晟此时发现,周启绕很大一个圈子,最终仍然能把话题兜回江南,他赶紧打了个哈哈说:
“今日除夕,不说这等晦气之事。”话音落下,周晟举起杯盏斟满一杯说:“来,你我干了此杯,祝母后福寿无疆,祝我朝社稷长存,干!”
“干!”
周启举杯共饮,二人一饮而尽。
正月里寒风依旧,丝毫没有因为年节的气氛让人感到心暖。高彭贵在除夕夜喝了个酩酊大醉,沈云卿守候着新年的到来,期盼着时间能走的慢一些。
正月初二沈云卿赴独孤家拜年,前番书斋小谈,让他的心境变化很大。此后又曾多次去过书斋,却总是扑空。
跟独孤玥的婚事,沈云卿难以当面启齿,遂与母亲高秀珍商议,今年找个合适的档口,让高彭贵出面去提亲。
正月初五,二周启程北返,周晟令全衡接高若萱同行,高母李贞珠放心不下,带着几个丫鬟和佣人,跟着一同上路。
临行当日,沈云卿没去码头送行,他坐船先回了宁阳,只让高若萱捎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张祥,一封是给高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