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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克劳修士

在我的面前摆放着一本由阿尔班·斯多克里神父(Father Alban Stoeckli)撰写的小册子,《论述圣徒克劳修士的幻象》(The Visions of the Blessed Brother Klaus)。我希望读者们不会对此感到吃惊。尽管我这个心理医生手持钢笔,却并不意味着我打算用精神病理学的世俗工具,来亵渎这位受人尊重的人物,对其评头论足。心理医生已经犯了许多错,造了不少孽,十分不当地滥用所学。但是在这里不会发生此类事情:没有诊断,没有分析,不会抛出各种可能的病理暗示,也不会试图将这位圣徒尼古拉斯拖入心理诊室。因此,读者必然会更觉得奇怪的是,怎会由一名医生来写此书评呢。对此,我承认,很难向那些人解释,因为他们不了解我对于幻象之类的事物所持有的保守观点。在这个方面,我确实比那些所谓受过教育的大众们更简单、更保守。那些人在哲学方面的困顿与混乱体现在:只有将幻象等同于幻觉,等同于妄念,等同于狂热和精神分裂症(或任何诸如此类的病态),以及被某个权威打回其渺小的原形时,他们才会觉得如释重负。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我觉得克劳修士并没有什么问题。在我看来,他确实是一个有些不同寻常的人,但并非病态的人,一个拷问我内心的人:我的克劳修士。确切地说,我们之间的距离相当遥远,相隔了400多年,我与他之间横亘着不同的文化和信条,被人们一直坚信的那些琐细的世风习俗所阻隔。然而,这些不过是语言方面的障碍而已,并不妨碍我们对核心本质的认识。事实上,用质朴原始的语言描述内心幻象,令我几乎无法与另一位人物进行对话,他是我的印第安朋友,名叫“山湖”,一个比克劳修士距我更远的人。因为我们在这里所讨论的并非历史名人,并不是《施坦斯协议》[1]中那个著名人物,而只是一位“上帝之友”,他偶尔降临人世间,却长居在灵魂之域。他在那边所经历过的一切,几乎已被他全部抛之脑后,所剩无几,又难以名状,所以他的后代们很难描述、勾勒出他的内心世界。

我始终被一种好奇心所驱使,很想知道这样的一位隐士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如今我们是否仍然可以想象这样一位真正的精神隐士,他并非简单地退缩到厌世避人的返璞归真中?一个孤独的家伙,如同一只老象,充满厌恶地藐视象群的种种本能反应?我们能否想象一个正常的人,明智而有活力地独自生活,身边没有任何可以看得见的伙伴?

克劳修士有一间房子,有妻子和孩子,而我们对任何有可能促使他成为一名隐士的外部原因一无所知。唯一的原因来自他独自的内心生活,没有什么纯粹自然的道理可以用来说明这样的经历,这果断而坚决的经历必是伴随着他成长的。这些事情在他看来远比普通的人类生存更有价值,有可能是他日常生活的目标,精神活力的源泉。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完全沉浸在自己研究中的学者逸事,正如《清教徒手册》(Pilgrim's Tract)中所述:“而且他(克劳修士)又开始对我说:‘如果不令你为难的话,我想给你看看我的书,我在这本书中学习并找寻此教义的艺术。’然后,他给我看一幅图,画得像是一个有六根辐条的圆轮。”所以,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克劳修士在研究某种神秘的“教义”或类似的东西,他在寻找理解和诠释自己所遇事物的方法。这位隐士所做的这种研究很有可能也发生在冈多芬根(Gundolfingen)[2]身上,此人是最早记述我们这位主人公的作者之一。他写道:“难道他也不知道,那画在教堂内的圆轮在圣灵学说中代表什么吗?他不知道透过这个圆轮,正如注视一面明镜,可以从中观到神性的所有精髓吗?”同样,他从这个“学说”中得出了“他的善良,他的教义和他的科学”。

我们在这里关注的是所谓的“三一幻象”,这是这位隐士内心生活中最具意义的事物之一。根据那些最古老的陈述,那是一种光的幻影,具有无与伦比的光亮,并呈现为一个人的面孔。第一手的资料中并没有提及那个“圆轮”。这一概念似乎是为了进一步阐明幻象后加上去的。正如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头,随后才会泛起层层涟漪,所以一种如此突然而强烈的幻象,如同受到其他震惊一样,会产生持久的事后效应。首个幻象越是奇特,越是令人印象深刻,人们便会花上越长的时间来进行吸收同化,而且内心会有更强大更持久的心力来掌控它,使其成为人类可以理解的事物。如此这般的幻象是一种巨大的“入侵”,侵扰了话语言辞的本义,因此通常总是会围绕着原本意义不断向外衍生,就像落入水中的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之后,泛起的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那么,在这里,究竟是什么侵入了呢?它那巨大的“印象”留在哪里呢?对此,最古老的记述来自维尔弗林(W?lflin)的传记,其中写有如下内容:

所有来见他的人第一眼看到他时都感到害怕。至于是何原因,他自己曾经说过,他之前就见到过一束具有穿透力的光芒,犹如一张人的脸庞。一看到这张面孔,他就害怕自己的心会爆成碎片。惊恐之下,他马上转过头来,却跌倒在地。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其他人一看见他的脸就会感到恐惧。

下面这段话是人文学者卡尔·鲍维勒斯(Karl Bovillus,即Charles de Bouelles)在1508年对一位朋友的叙述(克劳修士辞世20多年之后):

我想告诉你,他曾经在空中见过的一个景象,在一个夜晚,繁星闪烁,他在默祷沉思。他看见一个人的头像,一张恐怖的脸,充满愤怒与恐吓。

因此,我们基本可以推测出那幻象确实令人感到极度惊恐。当我们考虑到那个年龄的心理态度,尤其是克劳修士的精神状态时,我们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个视像代表着上帝本尊,而那个上帝象征着至善至美,因此,很显然,这样的一个幻象必定会以其强有力的反差,产生一个令人感到意义深远并且十分震惊的后果,而将其同化纳入意识的过程,则需要在精神上经过很多年煞费苦心的努力。后来,通过对此幻象不断地阐明解释,它便演化成了所谓的三一幻象。正如斯多克里神父正确推测的那样,那个“圆轮”,或者圆圈,是基于他当时阅读的那些有插图的祷告书或类似状况而形成的。如上所述,克劳修士似乎就有这样一本书。随后,他进一步心理阐述的结果便是圆轮中加上了轮辐,构成六个二级圆圈,如同萨克森牧区教堂视窗上那些古老的画像所展示的那样。

克劳修士所看到的不仅仅是光的幻象。他甚至想起,当他还在自己母亲子宫里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一颗比所有星星更为明亮耀眼的星辰。后来,在他的隐居生涯中,他不断地见到这颗星星。因此,光芒的幻象在他的生命之前便已出现过多次。光芒意味着启迪,它是一种具有启发性的,并会“侵入”内心的想法。我们可以采用一种非常谨慎的表达,即这里潜在的因素是一种具有相当大张力的心理能量,显然,它对应着某种非常重要的无意识心理内容。这一心理内容力压一切,牢牢摄住了意识心智。“客观心理”所拥有的巨大力量,在所有人类时代中都曾经被称作“魔鬼”或“上帝”,而唯一的例外则是当前。与宗教相关之事,我们已经变得羞于启齿,便正确地称之为“无意识”,因为,实际上上帝对我们而言也已变得无意识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人们不断解释、说明,将某些事物定为教条,直到这些事物被牢牢地包裹上人为意象和人造话语的重重外壳,完全看不见事物的原来面目为止。克劳修士身上似乎发生了类似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直接体验会突然带给他惊人的恐惧。如果他所见的幻象如萨克森教堂现今的图像一样令人着迷,使人受教的话,就不会从该视像中散发出这类恐惧了。

“上帝”是人类的一种原始体验,而且从最远古的时代开始,人性便承受着不可思议的苦痛,要么来描绘这令人不解的体验,要么通过诠释、猜测和教义将其同化,要么干脆否认它的存在。然而,它却一再地出现,而且仍将不断重现。对于那位“好”上帝,人们已经听得太多,熟知他的一切,因此,人们将自己的想法与上帝混淆在一起,也把自己的想法视为神圣,因为它们可以被追溯到几千年前。这是一种迷信,一种盲目崇拜,无一可取之处。即使是当代的神学家,如戈加藤(Gogarten),都非常确信:上帝只能是良善的。一个好人不会让我感到恐惧——那么戈加藤会怎样看待圣徒克劳修士呢?我猜想他会向克劳修士解释,说他看到的正是魔鬼本人。

于是,我们现在身处于那个古老的两难困境中:究竟该如何来评价这些幻象?我的建议是,不妨就依照每个真实案例的表面来取其意义。如果是诸如克劳修士这种既聪明又有价值的人,有着如此震撼的体验,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称之为一种真实的、名副其实的神性体验,尽管其内容与相关教义并不是那么契合。如我们所知,伟大的圣人有时也是伟大的隐士,所以这类人所经历的直接神性体验,很有可能有别于所谓教会这些组织的规定。人们似乎总是会忘记,如果圣子当初坚持做一个守法而伪善的法利赛教徒(Pharisee)的话,教会至今可能还踟蹰在乡间小路上呢。

确实,有不少无疑是疯子的人也有过神性的体验,而我在这里并不想质疑他们经历的真实性,因为我知道只有完整和勇敢的人性才能经得起这样的体验。因此,我为那些屈从于这种体验的人感到难过,而且我绝不会恶语相向,说他们只不过是跌倒在了唯心论上,以此来伤害他们。此外,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某个人会以怎样的方式体验到上帝与神性,因为总有些奇特之人,总会发生些奇特之事。例如,有些人认为人无所不能,但却无法从概念上区分个人对上帝的体验与上帝本身的差别。人们当然很想将这两者区分清楚,但是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要知道哪些是上帝为他做的,哪些是他身上的神性所致。我自己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克劳修士的幻象是一种真实的原始体验,因此,对他而言就特别有必要将这种体验提交给一个完整的教义体系来审验。满怀忠诚的克劳修士殚精竭虑地致力于这项任务,而且越是被恐惧打击得遍体鳞伤,就越发竭尽全力地投入这项工作,令不了解他的人望而生畏。任何真实且未经删改的幻象可能都带着无意识的异教污点,这在三一幻象中也有隐约暗示。但是,在经过修饰之后的幻象中,这一异教污点被成功地抹去了。所有的情感作用——构成最强印象的关键——消失得无影无踪,从而为我们的解释至少提供了一个负面证据。

借助于三个圆圈,即所谓的“圆轮”,克劳修士对自己幻象进行了阐释,他的解释符合古老的人类活动,可以追溯到青铜器时代的太阳轮(此物在瑞士十分常见),也追溯到罗得西亚(Rhodesian)岩画中出现的曼荼罗。这些太阳轮可能是在旧石器时代出现的,我们在墨西哥、印度、中国都发现过这些太阳轮。基督教对曼荼罗的记述可以追溯到圣奥古斯丁,他将上帝定义为一个圆。我们可以推测的是,亨利·苏索(Henry Suso)有关圆的那些接近“上帝之友”的概念,有可能出自同一个来源。然而,即使是这样一整套的传统都被切除殆尽,没有任何关于曼荼罗的点滴著述为世人所知,而且假如克劳修士从未见过教堂中的玫瑰花窗,他可能已经削足适履,成功地将他伟大的体验硬性地塞入对圆形的探究中,因为这种做法在世上每个地方都很常见,直到今天仍屡见不鲜。

我们上面提到了异教。在斯多克里神父最新发现的一个描述幻象的片段中,提到了另一个幻象,其中含有一个有趣的平行对应物。我将这两段并排列出,便于大家比较:

一个英俊优雅的男人穿过宫殿,脸上带着闪亮的色彩,身着白袍。他将双臂放在他的肩上,将他拉近,用内心所有的热爱来感谢他,因为他支持他的儿子,在他需要的时候帮助他。

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穿过宫殿,也是身着白袍。她将双臂放在他的肩上,将他拉近,拉向她那洋溢着爱的内心,因为在她儿子需要的时候,她忠诚地支持她的儿子。

很清楚的是,这是关于圣父、圣子和圣母的幻象。宫殿就是天国,是圣父及圣母居住的地方。在异教信仰中,他们无疑就是天神和女神,正如他们那种完全的对应性所示。天国圣地中雌雄同体(androgynity)[3]是神秘体验的特征。在印度密教(Tantrism)中,男性湿婆和女性迦梨都出自婆罗门,这一缺少实质的虚幻概念[4]。男人作为天父和天母的儿子,是一种很古老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而在这一视像中,克劳修士被设置为圣子。这一视像中的三位一体——圣父、圣母、圣子——确实是非常不符合教义的。与此最为接近的对应物,便是极其非正统的诺斯替教的三位一体:上帝、索菲亚、基督。然而,尽管圣灵仍以鸽子为象征,但是教会已经消除了圣灵的女性本质。

如此想来便很好:瑞士唯一一位杰出的神秘主义者,借助上帝的恩典,获得了一些非正统的幻象,并且获准用一贯正确的眼光去探视那神圣灵魂的深处,在那里,因宗教教义而分裂出的所有人性的宗派通过一个象征原型而统一起来。我很希望斯多克里神父的这本书会收获许多认真的读者,所以我不会讨论关于井的幻象,也不会谈关于熊皮人的幻象,尽管从比较象征主义研究的观点来看,这些也会带来十分有趣的视角。这确实是因为我不想剥夺读者自行发现其意义之后所收获的那种乐趣。

注释:

[1]英文为“Treaty of Stans”。1481年的《施坦斯协议》中,议会解决了旧瑞士联邦中城乡各区之间的冲突,防止了联邦的破裂,并将一桌8名议员增至13名。——译者注

[2]冈多芬根(1444—1490),一名牧师,在瑞士弗里堡大学任人文学研究的教授,可能在1480年左右认识克劳,并写下他的传记。

[3]雌雄同体的英文为“androgyny”,此处译者疑是笔误。——译者注

[4]婆罗门源于梵天之口,意为“祈祷”或“增大的东西”。——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