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庄子(外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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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运

题解 命运是什么

生命是庄严的,命运是强大的。但是命运并不决定一切,命运还需要同我协商。命运好坏虽然由天注定,能否识时务则在于我。

人生的道路虽然不同,但命运是公正的。任何一块土地都蕴藏着美丽,任何一个时刻都诞生精品。

在这片湛蓝的天空下,在这块坦荡的大地上,置身在时间的洪流中,我心中油然升起神圣的精神。窗外有土也有星。

仁就是忘却,忘却一切,忘却天地以及天地之间的我。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巫咸祒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巫咸祒]为殷中宗的宰相。

“天空高远是永恒不息的吗?大地坦荡是无心选择的吗?日月交替是在相互争辉吗?谁是天地万物的主宰?谁又能够维系统御使之不相排斥呢?是什么力量在推动这些事物的运行?人们想象着是不是有什么玄机在左右着迫不得已?人们推测着,万物的运转变化是受什么支配而永恒不息?有云朵就意味着有雨水降临吗?雨水又将转化为云朵吗?是谁在行云布雨?谁沉溺于这样的欢乐而促使这一切现象的生成?风的源起在北方,但是它一会儿西一会儿东,在天地间自由流动,或是谁在呼吸之间就搅动了云朵的飘动?或者说是什么人在操纵着这样的现象?这一切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大自然本身就存在六合和五行,帝王顺应天象,国家就能够得到好的治理,如果违背自然的意志就将导致灾害发生。天下九州,生命聚居,万物变化,各种事务都必须依其内在的规律发展,于是太平之治自然而成,文德天泽自然具备,光辉照临人间,天下人心自然拥戴,这就叫做‘上皇’之治。”

天命不可违

无论多么美丽的鲜花,也都只是一瞬,都必将让位于绿叶和果实。虽然花迟早会谢,但我愿它美丽于每一个盛开的时刻。人们之所以喜欢并欣赏花,只是因为它静静地开放,并不肆意张扬。

万物都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存环境,仙人掌喜欢沙漠和干旱,企鹅就只适宜生活在寒冷的南极。这是天性,任何的嬗变都是为了适应生存,离开了适宜的环境万物都无法生存。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

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

曰:“请问至仁。”

庄子曰:“至仁无亲。”

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

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仁。庄子说:“即使如虎、狼,也有仁。”

太宰荡说:“这怎么理解呢?”

庄子说:“虎、狼也知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能叫做仁呢?”

太宰荡又问:“请问最高境界的仁是什么?”

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情。”

太宰荡说:“我听说,没有亲情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不孝,可以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至仁的境界最为高尚,孝本来就不足以表达。这并不是要责难行孝的言论,而是说仁并不只涉及孝的意思。比如说,一位向南方去的人到了楚国都城郢,回头向北方望去却怎么也看不见冥山,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距离冥山已经很远了。所以说,用恭敬的态度行孝容易,以爱的本心行孝困难;用爱的本心行孝能够做到,用清静淡泊的态度对待双亲困难;能清静淡泊地对待双亲,但使双亲忘却牵挂儿女很困难;让双亲忘却对自己的牵挂是可以的,但以同样的心态待天下人则难以做到;忘却天下的权利能够办到,而使天下之人能一并忘却自我则十分困难。德泽遗留于尧舜因而尧舜以无为而任物自得,利益和恩泽普施万世,天下人却没有谁知道,难道值得深深慨叹而大谈仁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己而约束天性的,并不值得推崇。所以说,最为珍贵的,爵位也都可以因为忘却自我而舍弃;最为富有的,天下的资财也都可以因为知足的心态而弃置;最大的心愿,名声和荣誉都可以为了自由而放弃。因此,大道永恒不变。”

仁,深蕴于万物之中

仁与孝,本是生命的天性。用来作为人品的标准,其本身就反映了道德的沦丧。

为仁与行孝,有什么困难呢?之所以难以在世人中推进,就在于人已经不成其为人了。

为什么要有仁呢?仁本就是与生俱来的,深植于我们的天性中,哪里需要大谈特谈大加推崇呢?关于仁的各种言论导致人们对仁产生误解,于是就有所谓的圣人做出定义,以至于人而不仁,人而不知仁,仁不成为仁。

其实,仁就是无为,无所谓是,无所谓非;无所谓善,无所谓恶;无所谓此,无所谓彼;无所谓功业德行,无为而无不为。因为,刻意提倡的“仁德”之行,就像一把双刃剑,既带来真的仁的行为,也导致虚仁假义的盛行。在仁的虚伪外衣下,有些人做出的是满足私欲的勾当。比如所谓的“政绩”,结果都成为“政疾”。与其如此,不如无所作为,不如没有政绩。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

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涂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

“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北门成]姓北门,名成。黄帝的臣属。

北门成向黄帝问道:“你在洞庭湖边广袤的原野上演奏咸池乐曲,我第一次听到时内心感到惊惧,再听下去心情则渐渐平静,最后却又感到迷惑不解,神情恍惚茫然,竟然失去方向,物我两忘,内心空旷无所归藏。”

黄帝说:“你确实应有这样的感觉!我演奏乐曲因循人的天性,取法自然规律,用礼义加以规范,确立天道的和谐。最美妙高雅的乐曲,首先必须顺应人情事理,因循天理变化,用五音的律义进行规范,应合自然的旋律,然后协调四季气韵,和谐天地万物。乐曲的旋律犹如四季更迭变化,万物依循天性自在生长;繁茂与凋谢更迭交替,成长与肃杀轮回相依;清新与污浊相转变,阴阳互补调配,流光溢彩,声韵相和;犹如冬眠的虫豸开始活动,我用雷霆使它们惊醒。大自然的乐章无终无始,天籁之声永恒无息;生死相因,起伏跌宕,轻抒低回,高亢悠扬,变化自然,无穷无尽,无可期待。因此令你感到惊叹。

“我又演奏出阴阳交融的和美酣畅,谱写日月的光辉,照临整个乐章。乐声长短自然天成,高昂与柔和相映;变化遵循内在的旋律,但并不拘泥于故态和常规;声韵美妙,流荡于山谷则山谷应和抒唱,回响在原野则原野回环荡漾;充满天地间每一个孔隙而使心灵回归透明与澄澈,以万物内在的节律为考量标准。曲调悠扬广远,可以称作高如长天、明如日月。因此鬼神听闻而持守幽暗,日月星辰则依其轨道自然运行。我时而让乐声休止于一定的境界里,而乐声的寓意却传唱在无穷无尽的天地间。我随意思虑却无所知晓,我仰首观望却了无所见,我追赶同行却永远不及并肩;于是怅然无心地伫立在通达四方而无涯际的衢道上,凭靠在枯槁的梧木几案边吟唱。目光和智慧困窘于内心关注的事物,心力竭尽于心灵想要追求的方向,然而我早已经赶不上了!身心充盈却又似不复存在,于是顺应变化。你既然已达身随物化的境界,因此你惊惧不安的情绪也就渐渐平息。

“我又演奏起无忧的乐章,以自然的节律展开。因而乐声之中万象纷呈相辅相生,又如风吹丛林天籁自成却又无迹可寻;自然的传唱无须引领,低幽回环似乎静谧无声。抵达内心而不知道源于何处,唤起深藏的感动而进入深远玄妙的境界;如生如死,如醉如痴,如高山流水,如行云驻足,自然飘逸,轻灵自由。世俗之人迷惑不解,而向圣人问询查考。所谓圣,就是通达事理而顺应天命。自然的枢机并不轻易启张而五官俱全,这就是天乐,虽然默然而内心喜悦。所以有焱氏颂扬说:‘用耳谛听却没有声音,用眼察看却不着形迹,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你的内心欢畅却无法衔接连贯,所以深感困惑。

“音乐,初听时惶惶不安,因为恐惧降临祸患;尔后演奏了使人心境舒缓的乐曲,因为旋律舒展,恐惧渐渐消除;最后在你的迷惑中终结,而迷惑不解则似乎无知无识;无知无识的心态就接近于大道,接近大道就可以借此与大道融合相通了。”

经典就是这样的吗

“琴者,和也。可以和心养性。”真正的音乐是心灵的歌唱。

然而,现在的流行音乐却往往以人多为胜,追求奢华,以灯光、服饰为铺垫,以配舞等辅助手段来增加所谓的艺术效果,体现所谓的明星风采。

其实,阵容的豪华,彰显的只是内质的虚弱、艺术造诣的不足。这样的演艺缺乏真情,也没有对艺术的深刻理解,更难以全身心地投入。

不要抱有幻想,也不要借助外物,只是脚踏实地的努力,一切的成就都建立在长期的坚实的积累之上。没有相当的积累,却想在某一方面做出惊人的成绩,只能是美好的幻想。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

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颜渊曰:“何也?”

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繡,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繡,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

“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

“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齧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师金]鲁国太师。

孔子西游到达卫国。颜渊问师金说:“你认为夫子这次卫国之行怎么样?”

师金说:“可惜呀,你老师的处境会很困难啊!”

颜渊说:“为什么呢?”

师金说:“草扎的狗在用于祭祀前,人们总是很虔诚地用竹制的箱笼盛放,用绣有图纹的饰物来装扮,祭祀主持人斋戒后用礼仪迎送。祭祀的仪式完成后,它便被远送弃置,路人毫不在意地踩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捡拾柴薪的人则捡去烧火煮饭;假如它再次被用于祭祀而拿竹筐敬奉着,拿绣有图纹的饰物供奉着,游乐居处于神灵的身旁,即使它不做噩梦,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梦魇般的压抑。如今你的先生,正如取法先王已经用于祭祀的草狗,聚集众多弟子游乐居处于先王的灵魂影子下。所以在宋国讲习礼法而乘凉的大树被砍伐,在卫国游说而足迹被铲掉,在殷地和东周游历遭到困厄,这不就是那样的噩梦吗?在陈国和蔡国之间被围困,整整七天不能生火无法吃到热饭,与死为邻,这不也是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梦魇吗?

“在水上远行没有什么比船更好,在陆地上行走没有什么比车更快,因为船可以在水中划行而妄求推着船在陆地上走,那么终身也不可能走出多远。古今的不同不就像水面和陆地的差异吗?周和鲁的差异不也像船和车的不同吗?如今一心推行周王室的治理办法,想在鲁国实现复兴,正如在陆地上推船而行,徒劳而无功,自身也难免遭受祸殃。他们不懂得运动变化并无限定,只能顺应事物无穷变化的道理。

“况且,你没有看见井上汲水的桔槔吗?拉动它的一端,另一端便俯身临近水面,放开它的一端而另一端就高高仰起。桔槔这种工具,是因为人的牵引而工作,并非它牵引人,所以或俯或仰均不得罪人。因此,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不在于相同而在于治。对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的理解,就像柤、梨、橘、柚四种味感不同的果子,它们的味道彼此不同然而都很可口。

“所以,礼义法度,都是顺应时代而变化的。如今捕捉到猿猴给它穿上周公的衣服,它必定会咬碎或撕裂,直到剥光身上的衣服才感到心满意足。观察古今的差异,就如同猿猴不同于周公。西施心口疼痛而皱着眉头行走,邻居中的一个丑女人看见了觉得皱着眉头很美,也在邻里间捂着胸口皱着眉头。有钱人看见了,紧闭家门不出;贫穷的人看见了,带着妻子儿女远远地走开。那个丑女人只知道西施皱着眉头好看却不知道西施好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皱着眉头。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会遭遇厄运!”

邻女效颦

任何古旧的东西,都会演化出新意。也就是说,任何流行的东西,都可找到其历史传承的依据。

任何一块土地上,都有适合生长的种子,也都可能孕育出饱满的果实。

别人的蹙眉是别人的美丽,自己的土地成长的是自己的果实。

不可仿效,尤其是不可盲目仿效,更不能为了仿效而仿效。还是脚踏在自己的土地上,实实在在地读透之最为重要。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

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

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

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

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讬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

“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慄,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活到五十一岁还没有领悟大道,于是往南去到沛地拜见老聃。

老聃说:“是你来了吗?我听说你的盛名了,是北方的贤者,你已经领悟了大道吧?”孔子说:“还未能领悟到。”

老子说:“你是如何探求大道的呢?”

孔子说:“我探求行为的规范、法度的完备,五年而无所心得。”

老子说:“你又是如何探求的呢?”

孔子说:“我又从阴阳变化的自然天理方面求证,十二年过去了还是未能得到。”

老子说:“正是这样的。假使道可以用来进献,那么人们谁不会向国君进献大道;假使道可以用来奉送,那么人们谁不会向自己的双亲敬奉大道;假使道可以传告他人,那么人们谁不会告诉给他的兄弟;假使道可以给予人,那么人们谁不会用来给予他的子孙。不可以这样做的原因,没有别的,内心不能自持因此大道不能驻留,对外没有中正的行为大道便不能推行。内心的思想,倘若不能为外在对象所接受,圣人也不会有所传述;对于外部世界的反映,倘若心中无所领悟,圣人也不会有所隐藏。名誉,是公众的认同,不可过多获取。仁义,古代先王的寓所,只可以暂时驻足而不可以永久占据,过多地拥有必然受到更多的责难。

“古代的圣人,所说的仁只是一种借口,所说的义也只是暂时的依托,其目的在于悠游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境界,生活在随意简单、无奢无华的境地,立身于不施与的园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是无为;随意简单、无奢无华,就易于生存;不施与也不接受,不会使自己受损也无裨益于他人。古代称其为真实无伪的遨游。

“以富有为是的人,不会让出利禄给他人;以显赫为是的人,不会让给他人名声;迷恋权势的人,不会授予他人权柄。掌握了利禄、名声和权势便唯恐丧失而整日患得患失、心悸不安,放弃又会悲苦不堪,心中全无一点鉴识,眼睛只盯住自己无休止追逐的东西,这样的人只能算是被大自然刑戮的人。怨恨、恩惠、获取、施与、谏诤、教化、生存、杀戮,这八种行为方式就是用来端正他人的工具,只有遵循自然变化胸襟畅达的人能够运用。所以说,正,就是端正他人。内心以为不是这样,那么心灵的门户还没有打开。”

生命如花

沿着季节的车辙,追寻着时光的藤蔓,奔走不息。道旁各色花蕾次第绽开,又渐次凋谢。一页一页的日子如花瓣凋萎,悄然飘落,转眼间落英遍地。面对绿叶和青果,回首层层叠叠堆砌成的今是而昨非的记忆,我再也无法描摹出青春原有的色彩,更无从复制那激情如火的年代。生命的年轮就这样一圈一圈碾过,隆隆地震响在心头。

我们祈求,让人生饱满而美丽。然而,纵使岁月能够回头,我们却依然走着同样的路。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穅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

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

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

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

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

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

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拜见老聃谈到仁义。老聃说:“播扬的糠屑进入眼睛,就会令人觉得天地四方都颠倒变化了,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皮肤,也会令人通宵不能入睡。仁义对人的毒害就更为惨痛乃至令人昏聩糊涂,引起祸乱的没有什么比仁义更加严重了。你想让天下不至于丧失淳厚质朴,你就该仿效风起风落自然而然的行动,一切顺乎自然,又何必费力地去宣扬仁义,就像是敲着鼓去追赶逃亡的人似的。白色的天鹅不需要天天沐浴而毛色自然洁白,黑色的乌鸦不需要每天用黑色渍染而毛色自然乌黑,乌鸦的黑和天鹅的白都是出于本然,不必分辨就自然明显;名声和荣誉,不必着意播散张扬也自然广泛传播。泉水干涸了,鱼儿相互依偎在陆地上,以呼吸的气息来相互呵护着生命,以唾沫来相互滋润,与其如此,还不如将江湖里的生活彻底忘怀。”

孔子见老聃回来后,三天默默无言。弟子问道:“先生见到老聃,必将有所诲劝吧?”

孔子说:“直到如今我才在老聃那儿见到了真正的龙!龙,变化万端,神思聚合成为整体,妙想纷呈成为灿烂华美的文采,乘驾云气而往来养息于阴阳之间。我惊异地张口结舌久久不能合拢,又哪里能够有所诲劝呢!”

子贡说:“既然这样,那么人难道有像尸体一样安然不动而又像龙一样显现出飞扬的神采,像疾雷震响而又像深渊沉寂,静止或变化犹如天地运动的吗?我也可以去见他并亲自体察吗?”于是以孔子的名义前去拜见老聃。

老聃正伸腿踞坐堂上,淡淡地说:“我的年运已经远逝,你将用什么来告诫我呢?”

子贡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式各不相同,然而却都有好的名声,唯独先生不认为他们是圣人,如何理解呢?”

老聃说:“年轻人略有进步!他们各自有什么不同?”

子贡说:“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治水用力而汤用兵征伐,文王顺从商辛不敢背逆,武王逆伐殷纣而不顺服,所以说各不相同。”

老聃说:“年轻人应再做进一步的思考!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黄帝治理天下,使人民心地保持淳厚的本真,百姓双亲离世并不哭泣,人们也不会加以非议。唐尧治理天下,使百姓内心敬重双亲,百姓对待双亲也有等差之别,人们同样也不加非议。虞舜治理天下,使百姓心存进取之志,妇女怀孕十个月生下孩子,孩子出生五个月就张口学说话,不等长到两三岁就开始识人问事,于是开始出现夭折短命的现象。夏禹治理天下,百姓的思想就复杂了,心怀机变,因而动刀动枪成了理所当然之事,杀死盗贼不算杀人,人们各自结成团伙而肆意于天下,所以天下大受惊扰,儒家、墨家都纷纷而起。

他们的主张在开始之时也还有伦有理,可是时至今日以女为妇,还有什么值得一谈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叫做治理,而其实扰乱人性和真情没有谁比他们更严重的了。三皇的心智,上则悖逆日月的光明,下则违背山川的精蕴,中则荒废四时的变化。他们的心智所导致的弊端比蛇蝎之尾还惨毒,即使小小的兽类,也不能使本性和真情获得安宁,可是还自以为是圣人。是没有意识到可耻,还是不知道可耻呢?”

子贡惊瞪失措,心神不安地站着。

世无圣贤,便无是非之扰

世间的是非之扰,总是因为有了所谓的圣哲才产生。他们热衷于建立某种秩序,制定某种等级,划定某种界限。于是树立各种标准,从而确定各种是或非的概念。

然而从自然、天地、社会、历史的发展来看,曾经的是能转而为非,曾经的错误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真理。那么究竟孰是孰非?这样的是与非,又有什么意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鶊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

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经书,自认为达到很高深的程度了,熟知旧时的各种典章制度;以违反先王之制的七十二个国君为例,论述先王的治世方略从而彰明周公、召公的政绩,可是却没有一个国君愿意采用我的主张。实在难啊!是人难以规劝,还是大道难以彰明呢?”

老子说:“幸运啊,你不曾遇到过治世的国君!所谓的六经,那是先王留下的陈旧遗迹,哪里是先王治道的本原!如今你所谈论的这些,就好像人走过后留下的足迹;足迹是脚踩出来的,然而足迹难道就是脚吗?白鶊相视相感而化育;虫,以声相应,雄虫鸣于上风处,雌虫相应在下风处,感应相生;同类之雌雄两性,各自相感,风化自成。万物相应,不可胜极,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光永不停息,大道不会壅塞。假如真正得道,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受到阻遏;失道的人,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此路不通。”

孔子三月闭门不出,再次去见老聃,说:“我终于有所悟了。乌鸦喜鹊在巢里孵化,鱼儿借助水沫生育,蜜蜂自化而生,有了弟弟哥哥就啼哭。很长时间了,我没有与自然造化相印证,不与造化相通又如何能够教化他人!”

老子说:“好。孔丘得道了!”

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

因为不用,所以成就了德业。

因为不用,世间少了一个庸吏,而有了一位圣哲。

因为不用,使华夏文明得以传承与振兴。

幸或不幸,其实都是天地所造设,是上天的意旨,都是对我们人生的锻造。

不必怨天尤人,也无须得意忘形。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我们人生的极致,都是我们对于历史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