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接一位的朗诵。
很快我就看明白了:这是由“S大”的五四文学社发起举办的一项周末诗歌沙龙活动,还有外校文学社的应邀前来参加——我们仨就被刚才宿舍里的那个同学误认为是这样的人了……
我还听到:他们叫罗胖子不叫“罗新华”,而是叫“罗马”——这难道是他的“艺名”——不,是“笔名”吗?
总之,眼前的一切让从未加入过文学社(我们美院就没有)的我觉得挺好玩的!
我很喜欢忽然置身其中的眼前的氛围:外面是寒风凛冽的冬天,大街上那些匆匆行走的路人,谁能想到在这古老而又萧瑟的校园深处,在此一扇普通的大门背后,竟然是热气腾腾的诗歌!还有这些青春的身影和面庞!它让我一下子对“S大”乃至北京这座城市都充满了好感!
诗歌朗诵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临近结束时,有人对主持会议的罗胖子提议道:“罗马,你这一周有新作吗?给大家朗诵朗诵。”
也许这正中罗胖子的下怀,只见他毫不推让,拿起手边一个塑料皮的日记本,迅速翻到某一页:“那就念一首吧!这周新写的,题目叫《车过黄河》。”
列车正经过黄河
我正在厕所小便
我深知这不该
我应该坐在窗前
或站在车门旁边
左手叉腰
右手做眉檐
眺望 像个伟人
至少像个诗人
想点河上的事情
或历史的陈账
那时人们都在眺望
我在厕所里
时间很长
现在这时间属于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
只一泡尿工夫
黄河已经流远
听了老同学的这首诗,我的感受是:不谈诗风的差异,单就水准而言,在座的诗人跟诗人罗马明显不在一个档次,别的人还有或浓或淡的学生腔,写的都是仿蒙眬体,还只能算做是“校园诗人”,而罗马则完全可以去掉“诗人”前头的“校园”二字!没问题,他应该算做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尽管我还不能完全接受他在黄河上撒尿的举动。
这一首《车过黄河》在现场所激起的效果我也留意到了:大部分人听了还是有点发蒙,只有少数几个人(他们似乎是罗胖子在“S大”的死党)拍案叫好,对罗拍拍打打连声道贺,口中嚷嚷着“好诗!好诗!”
汉唐:忽然充满了歌唱的冲动
我坐在座位上听诗,并被眼前这个诗会的气氛所感染!
事实上,和在座的一样,我也是一“校园诗人”!在我就读的长安机械学院(我戏之为“妓院”),我也是文学社的成员,也常参加这样的“文学活动”来着。我已写成的那三首歌出身于“诗”——来历是我爱上了班上的一位北京籍的女同学——她因为背影特别漂亮所以我在心里呼之为“背影”。“背影”是我心理上的初恋,为了追求她我写了一厚叠情诗,捧给她看她甚至都懒得瞄上一眼,主要是看不上我这个人儿吧!便推脱说“不喜欢读诗”,我厚着脸皮问她“喜欢什么”,她说“喜欢听歌”,我在写诗的同时也正好在学吉他,我就从我的那一大堆情诗中挑选出来最好的三首尝试着谱曲,但是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唱给她听的时候却发生了那次打架事件,说起来这个“打架事件”也是因“背影”而起:在我们建筑系举办的周末舞会上我见一个外系来的帅哥盯上了她,一晚上只缠她一人,他好像也很喜欢似的。我就上去找这个帅哥的碴反而被他给打了,第二天我就找来了体重两百斤的“巨无霸”,冲入到帅哥的宿舍里把他的杨柳小细腰给打断了,然后我就跑出来了……
此时此刻,我被弥漫在四周的美好氛围深深地感染着,尤其是在听了罗胖子那首急先锋的《车过黄河》之后,忽然充满了歌唱的冲动!
我手执吉他,站起身来,径自走到罗胖子的面前征询他:“新华,我给大伙唱两首诗——成吗?”
“唱……诗?”罗胖子一脸疑惑的表情,迟疑了片刻,但还是说:“成啊!成……”然后朝向观众,“诸位,静一静!今天的诗会开得很好,没有人要朗诵了吧?好,现在进行最后一个节目——远道而来的我的老同学刘解放想唱几首诗给大伙听听,好吗?请大伙热烈鼓掌!”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罗胖子让我坐在主持人的位置上,我对着麦克风只说了一句“我是汉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在琴弦是事先就调好的了(这足以见得我对今天来此唱歌的重视),我只管开唱就是了!
第一首歌唱完之后,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还有几声欢呼——但对我激励最大的却并非这个,而是罗胖子那双肥厚有力的大手在我后背上狠狠地拍了两掌,嘴里还念叨着:“刘解放,士别三日啊!很棒!接着唱!”
等三首歌全都唱完,这个不大的活动室里已经挤满了人,是楼道里的学生闻声而来……
罗胖子笑呵呵地问我:“还唱吗?”
我如实相告:“不唱了,没有了。”
罗胖子这才对着众人宣布道:“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感谢诸位的光临!尤其是外校赶来的同学,咱们下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见!”
罗胖子跟外校来的几名“校园诗人”寒暄了几句之后,便直接带着我们仨去吃饭了。他挺够意思的:没有把我们带到人山人海的学生食堂去,而是带我们穿过一块大操场,来到安静许多的教工生活区,在那里有个对内营业的“实习餐厅”——罗胖子介绍说:“我们学校还办了个烹饪学校,这是烹饪学校的学生实习的地方,淮阳菜,味道还不错。”
庄岩说:“你带我和成琳上这儿来吃过好几回了吧?味道是不错!”说着转向我,“这是新华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了,一般关系都领到学生食堂排队去。”
餐厅里很清静,只有几个教工模样的人在用餐,文质彬彬地吃着。
等菜时先是寒暄了一通,主要是罗胖子问我的近况,有些话庄岩替我回答了。
等菜上齐,罗胖子将倒满燕京啤酒的杯子举起来,举向我说:“地瓜,刘解放——不,还是应该叫汉唐,好好唱吧!我感觉你在这方面会有大发展——假以时日,你会成为咱们大陆的罗大佑!相信我的话吧!”
罗新华:如果你困惑不解于一个人的急速蜕变
在“实习餐厅”吃晚饭时,面对眼前的三个人,我心中有着不小的陌生之感——当然,这陌生感几乎全都来自于如伞兵般从天而降空投到此的刘解放—地瓜—汉唐——我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了。
我对这位老同学如此陌生不光是因为初高中都未和他同过班的缘故,还因为他的太不起眼。我初次知其大名还是在初三那年四人逃学追野人的事件发生之后,那“四个小伙伴”都是在学校里头各方面均难以出头的饱尝压抑之士,即便是在这四人中他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个子矮小、发育不良、其貌不扬。
在高中阶段有两件事让他走进了我的视野:一次是上午课间操时间,各班都在教室门前集合等着做广播体操,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公然待在队伍之外,嬉皮笑脸地手夹一支大雪茄在抽,吞云吐雾的,很像那么回事,他的班主任正暴跳如雷地破口大骂,而他呢,竟拒不进入本班队伍,看起来像个傻子似的嘿嘿笑着,我们这些当观众的好一通乐啊!另一次是庄岩这个“痞子班长”领着几个人在教室前的空地上踢球,他本不在其中,也就站在一旁观战,刚巧足球滚到了他的面前,他抬腿一个大脚,将教室的窗玻璃给踢碎了——他球技很差,并无想哪儿踢哪儿的能力,也绝非有意为之,不过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罢了!结果,这个倒霉蛋被老师勒令在全年级面前做检讨,他把一份自己写的检讨书竟然读得磕磕巴巴,又一次娱乐了我们这所重点中学沉闷不堪的日常生活……总之,他要引起大家的一点关注,必须要以自我作践为代价,这便是那种十分典型的一无所长的“小人物”吧?
我记得在我们毕业那年夏天,他其实是我们那所全市拔尖的重点中学里极少有的几名落榜生之一,是通过后来一年的复读才考上他戏称为“妓院”的那所学校,也就是说他才刚刚读到二年级人就已经跑出来了……我为什么会对他当年落榜的事印象深刻呢?这和上一次与之见面有关,那是在大学头一年的寒假里,我回到长安的家中过年,有天下午我和我们文科班的两名同学兼好友夏天和华唯唯正在东郊新开的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我们坐在一个落地玻璃的窗下望着窗外的景色,享受着冬日里少有的阳光,忽然间华唯唯惊叫起来,说有个偷车贼正在撬自行车——橇的还是我们仨的自行车!我们定睛一瞧:果然有个又瘦又小猴儿一样的家伙正在那里偷车!于是便一起冲了出去,我仗着力量上的优势,两下就将这个小偷给擒住了,结果既惊喜又尴尬地发现这小偷竟是老同学刘解放!于是把他拉进来,请他喝咖啡,交谈中得知他还在我们的母校复读,给他上课的还是那些老师,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压抑不堪,想撬辆自行车卖了当酒钱。在座的华唯唯也是当年逃学而走去追野人的那“四个小伙伴”之一,跟刘解放关系好,主要是他俩在说话,我和夏天则被这一份突如其来的尴尬搞得很不自在(与偷车贼坐在一起喝咖啡!),便声称有事提前告退了……
在我们共同的中学时代,他似乎也并没有唱歌的特长。我记得我们年级有一男一女两大“校级歌星”,都曾在市一级的文艺汇演中拿过奖,还都出在我们文科班:“女歌星”是个小美女,曾经跟我同桌,现在“B外”就读,她属于民歌唱法,最拿手的保留曲目是《塞北的雪》,所以我们就管她叫“塞北的雪”;“男歌星”正是我前面提及的华唯唯,现在长安的一所野鸡大学就读,他属于通俗唱法,最拿手的是张敏敏的那些歌,因此被我们称做“小张敏敏”……至于写诗,我就更了解了,我那时候因为在外边发表了一点习作而在学校里很有号召力,由我牵头办过一份名曰《剑鱼》的油印诗刊,我把全年级所有的秘密写诗者全都挖出来了,总共有六个人,包括庄岩、夏天、华唯唯,其中并无刘解放……
真是两年河东两年河西啊!也就两年不见,这个一无所长的“特差生”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一名自词自曲的原创歌手啦!
如果你困惑不解于一个人的急速蜕变,又想不明白其中暗含的必然逻辑,那就干脆忘掉他的过去吧,把他当做一个全新的陌生人来认识——当我在吃饭过程中的某一瞬间忽然觉悟到这一点并把眼前的“老同学刘解放”完全当做“歌手汉唐”来看待时,我感觉自如自在多了,过去的那一幕幕就让它一闪而过吧!
因为我在吃饭开始时把他的“远大前程”形容成“咱们大陆的罗大佑”,所以我俩之间的话题长时间地停留在罗大佑这位台湾歌手身上,他对我如此了解罗大佑而感到吃惊,我说等吃饱喝足了我们就撤到我的宿舍去听罗大佑,我告诉他:我有台湾那边出的原版带子,是一个特殊关系提供给我的。后来是在离开餐厅走回宿舍的路上,黑漆漆的大操场留住了庄岩这对情侣,庄岩说:“你们去听什么罗大佑吧!我们要小小地缠绵一下。”我说:“你俩趁黑大干一场我也不反对——就是当心别让校卫队擒住!”
汉唐:在美好的歌声里时间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