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这么走了
尽管还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和尹晓玲的夫妻关系却早已经名存实亡。就看谁先从这里离开了——而契机果然也就出现了:2002年春节过后不久,爷爷单位的一个领导忽然打来一个电话:说爷爷心肌梗死发作被送进了医院,人已经快不行了!
撂下电话我就赶赴机场,不到半天时间,人已经到达了长安。在距我家不到一公里远的西京医院的急救室里,爷爷在我一步跨进去的同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站在他的床前,眼看着监视屏上那条生命的曲线变成了死亡的直线!什么话都没有来得及说,连看都没有看上我一眼,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这么走了!连我一路上都在想象的那个生离死别的场面也未发生!
我站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来:老爷子身体硬朗得不得了,但心脏却是他的一大隐患!守在病房的他单位的同事告诉我说:这是他半年之中第二次心梗发作——他却从未告诉过我!他们安慰我说:老头今年七十九,虚岁就算八十,也算高寿了,如此离去也没受啥大罪!
我真不是一个好孙子:最近几年,我也曾把他接到北京去住过两段,每段不出一个月,他就自己跑回来。我也极少回来,今年连过年都没回来,甚至于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每次通话好像都是他先打给我的……
怀着深深的内疚和自责,我一直处在一种发蒙的状态之中,在医院时是这样,到了追悼会上仍是这样——这家科研单位为他退休多年的食堂大师傅在三兆火葬场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因为爷爷的人缘太好了,几乎全单位的人都去参加了——当着这么多给他送行的人,我一滴眼泪都没流,引得他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说什么“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心硬”云云——这是后来,与我家关系特好的邻居家的大妈学给我听的……
爷爷的尸体瘦小枯干,在我目送之下被推进到一座现代化的火化炉(很像是烤箱)里去了,出来时变成了几块骨渣,放在一个嵌有他相片的精致漂亮的盒子里,被我抱回家来……晚上睡觉时,我迷迷糊糊地感到他还在,就睡在他那间屋子里,他睡觉素来安静,从不打呼噜……我翻身下床,摸黑来到他的房间,伸手拉开灯——猛然看见他在遗像上,床上则空空如也——这一刻,我真切地感觉到他已经不在了,撒手而去,一走了之!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寻找的冲动——他不可能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下吧?
翻遍一间一直保持着上世纪70年代陈设的小屋顶多需要半小时:我找到了一个剪贴本,那是他将他所能看到的极为有限的报纸上有关我的报道剪下来贴成的——我不是初次见到,所以并未吃惊,其中有多篇是罗马的文章,让我心中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还很轻易地找到了我们的家庭相册:亲爱的爷爷,陌生的父母,从未见过的奶奶,更多是我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照片……后来,我在一个未上锁的抽屉里翻到一个信封,里面有封信,还有一把硬硬的东西——倒出来看是把钥匙,我赶忙掏出信来读:
解放吾孙:
前一阵子爷爷心脏出了一点问题:心肌梗死。幸亏救治及时,又活过来了!怕你在外担心,就不告诉你了。
有过这次经历,使我深刻地认识到:人总有一死,我也会死的!后事要早作交代,不然死的时候于心不安。
爷爷这辈子就是一个做饭的,没啥好留给你的:你用这把钥匙把咱家唯一上锁的那个抽屉打开,里面有俩存折:一个是你给我的钱(你是孝敬爷爷的好孙子!),总共有十万,我没有花,是用你的名字存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另一个是我这辈子的积蓄,也有十万,是用我的名字存的,密码是我的生日,如果你忘记了爷爷的生日,就在我的身份证号码上查或者到单位人事处郭处长那里查一下。
爷爷知道你有钱,也挺能挣,不需要爷爷的钱,给你留下这些钱,是想叫你把这个婚真正地结了,你不能像现在这样:啥手续都不办,就跟人家女娃一起住着,你知道爷爷对这事儿有看法:这叫不负责任!男人不能不负责任!这些钱就留给你办事用。
我死了以后,就跟你奶奶、爹妈葬在一起,咱一家人迟早都要团圆的。
别的没啥好交代了。
你爹妈死得早,爷爷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很努力很争气,你是爷爷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华唯唯:我差点跟他急了,脱口而出:“别胡说!”
时间不经过,一晃就过来,连新旧两个世纪都一步给跨过来了。
这几年中,仿佛突然间提速,我和朋友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职业上的改变:我于四年前从那家与父母同在的十分不景气的军工大厂辞了职,到一家外企应聘,如今已经做到了销售部经理;庄岩先是独立承包了他所在中学的校办工厂,靠此掘到了他的第一桶金,后被一家大的证券公司聘为副总经理;夏天倒是没什么挪窝,还在继续做他自己的公司,只是越做越大,钱越挣越多。其次是生活上的改变:我们仨都结了婚,成了已婚男人。庄岩的老婆还是我老婆帮忙给介绍的,婚后我得一子,庄、夏各得一女。在本城,我们仨常相往来经常聚会,与罗马的交往还是未得恢复,我们都分别给他打过电话,他总是以忙为借口躲着我们似的。北京那边,我跟汉唐联系密切,至少每月都要通上一次较长的电话。他每次回来必先找我,我每去北京肯定见面。
我三月份给他打电话时吃惊地发现他已经回来了——奔丧归来,人在长安,并且已经住了一段。他情绪有些消沉,并不急于想要见面,只是让我帮他找辆车,在清明节这天到鲸鱼沟他父母的坟上去一趟,他要把他爷爷的骨灰盒安葬在那儿。
公司有车可调,但毕竟不是我的私车,所以在清明节前我还是给夏天打了一个电话,请他亲自开车送我们去,多一个人也可以多一份热闹。清明节一早,夏天开着他的奥迪车先到我家接了我,再开到汉唐家所在的研究院的大门口,然后给他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他从门里走出来,情绪看起来比预想中的要好,用双手端抱着一个红布包裹着的东西,上到后座上对我们说:
“这是我爷爷的骨灰盒!”
搞得我们立刻肃然,气不敢出。
上路后,还是车后座上的汉唐率先开腔:“你们恐怕不会想到:老爷子这一走竟然留下了二十万块钱,在遗书中写明是给我结婚办事用的……”
搞得我们欷歔不已,感慨万千。
他继续说:“这二十万,有十万还是我这么多年陆陆续续给他的,竟然一分未动!另十万是他自己攒下的,肯定攒了一辈子——你们说:我出这个鸟名当这个鸟歌星有什么用?我给做饭的爷爷十万,他竟然也能挣十万!还不花我的一分钱!这是一种尊严呀——当爷爷的在孙子面前的尊严!”
我听得受不了了,回头说:“地瓜,求求你,别说了!”
“让他说吧!”夏天一边开车一边说,“这样他心里或许能好受一点。”
我听他没话了,就问:“地瓜,你这一段是怎么挺过来的?也不跟我们联系……”
“自个儿在家待着呗。”他说,“就当爷爷还活着,我自己做饭,学着做饭,给他和我做饭,每天早起到菜市场遛一圈,每天晚上用半导体收音机听一听他爱听的秦腔,觉得这样的日子特别幸福……”
听他说着,鲸鱼沟公墓就到了。
进得墓园,先到办公室办手续,然后在一个工人的引领下,来到他父母和奶奶的坟上,将他爷爷的骨灰盒下葬……这一家人的墓碑看得我心惊肉跳!更深切地感知到朋友的不易——实在是太不易了!
下葬完毕,放了一串鞭炮,我们仨并排站好,来了一个三鞠躬,然后,汉唐给我俩和那个工人发烟,还笑着说:“谢哥们儿了!我肯定会死在你俩前头的,麻烦你俩到时候也把我葬在这儿,我爷爷在遗书里写了:我们家迟早要团圆的……”
我差点跟他急了,脱口而出:“别胡说!”
汉唐:我准备不回北京去了!回归自己原来的生活
爷爷的死让我意识到自己过去对人的不好:对爷爷不好!对同行不好!对女人不好!对朋友不好!对兄弟不好!
爷爷已经死了,我想对他好都没法对他好了,我只能对活着的人好一点。
而同行远在北京……
所以,某一天,当尹晓玲打来电话,向我正式提出分手的要求时,我的表现就像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离婚男人的表现,当即诚恳而又热情地表示:自己净身出户,不带走一片云彩,我在北京买的那套房子归她,我和她共同的存款全都归她,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全都留给她,我净身出户——就是不再回去了……搞得她先是一愣,似乎难以置信,沉默了好半晌,继而提出异议,说要将一半的存款给我汇来,把我的一套高级音响给我托运来……我说不要了,不要了,便终止了这次通话。
没办手续的“结婚”就这么好离!
这件事办完之后,我感觉到从头到脚通体舒畅,马上跑到街上去,走进一家老馆子,喝了一瓶小二,吃了一碗双份肠的葫芦头。酒喝得特别好,饭吃得特别香,原来对人好竟是如此快乐的一件事啊!如果我早对尹晓玲好点,恐怕我们长达六七年的事实婚姻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吃完饭回到家,我的快乐还在延续着,就给华唯唯打了一个电话,说我想请朋友们吃个饭——我特别指出:这个“朋友们”的范围包括他、夏天,也包括庄岩和罗马——我要和后二人把酒言欢,重修旧好!他说:“地瓜,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这事儿不能急,心急吃不着热豆腐,既然你信任我,把这事儿交给我了,我就一定要给你办好——把人全部请到。别跟过去似的,请了也不来,来了还要闹。总之你别急,我会记着这个事儿。”
打完这个电话,我又感到了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快乐。
回到家中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反思着自己过去十多年来的生活,最重要的一大发现是:自己努力追求的成名和成功并未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幸福——反倒是重返长安的现在,在自己打小长大的环境里,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倒是收获了一份久违的幸福感!一个重大的决定已经暗自作出:我准备不回北京去了!回归自己原来的生活,至于今后还做不做音乐,我还没有完全想好……
也是在那个灵魂震荡的晚上,我在我家那个唯一上锁的抽屉里,在找到两张存款单的同时,还找到了一张房产证——正是现在所住的这套房子的房产证——那是爷爷在1990年,通过当时国家单位所给予的优惠政策,花四万块钱买下的这套六十平米的房子……哦,1990年,当时我还没有真正成名,银行里的存款绝对没有四万,爷爷也没有向我张口,连说都没跟我说过,就买下了这套房子!爷爷这些年竟然从未向我张过一次口!现在我竟然住的是他买的房子——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啊!嘲讽着我这些年的“奋斗”和“成功”……
我有一个伟大的爷爷!
我原本打算花上几万块钱,把爷爷活着时舍不得干的事情给干了——我曾跟他提过多次,他满口答应但就是不干——找人将这套房子内部装修一下,但很快便打消这个念头:在这个环境里,爷爷可以过,我为什么不能过?难道这不是我的家吗?我难道不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吗?我甚至是在从比这还要差很多的筒子楼的单间房中长大的!
华唯唯:这一个“老大难”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我攻克下来了
自春入夏,我一直记着汉唐托付给我的事儿——成人之美的事儿谁又不愿意做呢?